凌晨點鐘，一輛深綠色的緊湊型轎車以不到0碼的速度緩緩從街角處拐了過來。
左江縣城的大街小巷裡都是枝繁葉茂的芒果樹，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婆娑影重，在此刻更凸顯出街道的靜謐。
小車駛入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院子裡停下，除了門口那一對石獅子看起來稍顯威武外，任誰平日裡打這門口經過也不會多瞧上兩眼。
富貴看宅，貧賤看衣。中國人歷來喜歡用豪宅大院來彰顯自己的財富地位，山西那盤踞百年的喬家大院就是明證。鮮衣怒馬早就過時了，在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誰還不知道大街上那些個藍天白雲車標下都是入不敷出的可笑門面。住在這種造型還透著共產主義風的老房子裡的人不是匍匐在體制底層的幹部就是八九十年代的國企職工，比一般平頭百姓要強上那麼一丟丟，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黃新在大院角落裡找到一個停車位，關燈熄火下車，有氣無力的反手關上車門。
“啪”
他斜靠在車身上，從褲兜裡摸出一盒皺巴巴的玉溪煙，夾出一支點上。
黃新從不在車裡抽菸，倒不是說怕不安全，而是捨不得。那車子是前兩年才買的，雖說只是十來萬的代步車，但他卻寶貝得不得了。畢竟，這也是僅次於房子的第二大固定資產了，由不得他不珍惜些。
“要是保養的好，指不定過兩年還能賣個七八萬咧！”黃新在心底默想。
這年頭誰也看不到未來。誰知道將來會沒個急需用錢的時候呢？小心翼翼活了幾十年的黃新十分篤定自己的經驗，他不買保險不不懂股票，每個月的工資刨開必要開支都是一股腦放銀行存定期。
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到了他這歲數早已沒了賺錢發財的想法，更沒了放手一搏的勇氣。穩穩當當過點小日子才是他的命運，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不過這奉行了幾十年的人生信條最近卻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干擾。
“精準扶貧！”一想到這四個字，黃新本來枯萎的心就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針嗎啡一般的亢奮起來。
四十歲的人，生命的長河雖然還有一段距離才到匯聚入海的時刻，但旁邊偶爾飄過的細枝末葉已經撩不起他折騰的想法了。
與其費力的撲騰，倒不如找個舒服的姿勢隨波逐流好了。這是黃新的想法，自打上次提幹無望之後他就沒想過改變。
不過這次似乎不同。
朝他飄過來的不是一顆稻草，而是一根巨木。一根只要他能抱住就能重新站上風口浪尖把握自己命運的巨木。
精準扶貧就是這根巨木。
黃新求穩，但不意味著他遲鈍。當縣委書記頻繁的現身扶貧會場，黃新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不過李勇和何斌顯然還沒有黃新的這份感觸，他們還忙著在市裡縣裡各個老領導家裡跑。
扶貧扶貧，喊了幾十年了還不是那個樣子？哪次不是雷聲大雨點小，領導臺上表完態說完話，接下來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雙峰鎮黨政兩位主官顯然太熟悉官場上的種種套路了，所以雖然在會上被點名批評了兩次，李勇還是沒怎麼當回事。換屆在即，誰還顧得上這種芝麻小事。
不過黃新這次卻意外的沒有像以前一樣選擇盲從主官的意見，他堅持己見，在班子會上破天荒的跟班長頂了牛，主動要人要錢。
“精準扶貧可以說是當前頭等的政治任務，其他鄉鎮早就動起來了，要是我們再不重視，那以後可是要出大亂子的。”黃新不顧李勇鐵青的臉色，理直氣壯的說道。
何斌坐在旁邊沒說話，他有點費解黃新這頭平日裡不吭聲不吭氣的老牛怎麼在這個問題上突然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
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才是他風格麼？
何斌搖了搖頭，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這個世界了。
跟何斌不同，李勇顯然沒想那麼多。在他看來，世界其實很簡單。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兩句話足以解釋世間百態。
什麼政治任務，什麼為民情懷，那都是狗屁。除了坐在主i臺上念稿子的時候需要不時蹦躂兩句出來，李勇實在想不出這些東西到底還有什麼存在的實際意義。
黃新的心思瞞不過李勇的法眼。當了這些年領導，讀的書摞在一起都得有小山般高了。老夫聊發少年狂的事情自然也覺得稀鬆平常了。
人在仕途，又有幾人是肯風輕雲淡一輩子的呢？
不過理解是一回事，擱到臺面上來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黃新的舉動讓李勇很不爽，這公然打臉的說辭要是任由其發酵下去，這規矩可就壞了。
無規矩不成方圓。在體制內，什麼最重要?自然是規矩。所以李勇根本沒給黃新借題發揮的機會，一句“我同意，精準扶貧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我建議這一塊就由黃副負責好了。”
便堵住了黃新欲語還休的嘴。
能上班子會的都是人精，沒有任何意外的，所有人都舉手附議。
這明揚暗抑的手法，在座的可算是見得多了。在這節骨眼上也沒誰有心思去笑話坐在椅子上臉色陰晴不定的黃新副鎮長。此一時彼一時，大家都懂風水輪流轉的道理。所以隨波逐流沒問題，但真要針對某個人，除非你確信自己是佔據絕對優勢的。
黃新冷著臉回到辦公室，看著凌亂的桌面突然有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個稀巴爛的衝動。
現實總比想象的殘酷更殘酷一點。
黃新有心理準備，他知道書記現在一門心思就是想著從雙峰挪窩，精準扶貧這種費力耗時且難出成績的工作自然難挑起他的興趣。不過他還是心懷僥倖的嘗試了一把，要知道早在現在李書記還在法制辦做主任的時候，黃新就跟了他好幾年了。有著這層香火關係，他自信只要他死磨硬泡，老大哥好歹總會給他留點臉面。
不過顯然黃新低估了體制的力量。在規矩面前，人情最是卑微的塵埃。感情堆砌不出權力的寶座。坐在一把手位置的人，又有幾個是會被舊情恩惠所牽絆的俗人？
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但工作還是要做。這就是黃新現在面臨的困境。
黃新點燃一支煙，眯著眼睛窩在沙發裡陷入了沉思。
於鄉鎮而言，制訂工作計劃是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大部分的工作計劃或者方案只在其制訂和印發的時候存在意義，繁雜的臨時性任務讓人總是有些跟不上趟的感覺。
江春水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
前幾天縣裡才開會要求各鄉鎮積極開展宣傳動員工作，江春水這邊橫幅都還沒掛完，縣裡又突然決定跳過宣傳階段直接入戶開展登記工作了。
“我擦，說好開展為期一個月的宣傳動員，這還沒開始呢就結束了，上面這幫人還真是屁股決定腦袋，想到一出是一出啊。”跟在黃新身後的江春水喋喋不休的抱怨道。
“嘿嘿，我說你小子現在倒是越來越口無遮攔、肆無忌憚了，這種話可不是你應該說的。”黃新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
江春水自然知道分寸，更知道“抱怨毫無意義”的道理。但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下，不抱怨兩句，旁人還不都得以為自己閒的蛋疼？
適當的抱怨能發洩情緒、舒緩壓力，更能讓領導看到自己的付出。這道理在人性的弱點這類心靈雞湯和職場寶典裡可看不到，只能靠實踐出真知。
江春水笑了笑，討好道：“那還不就是在您跟前說說嘛。”
黃新點點頭，深為眼前這名得力下屬所表現出來的姿態感到滿意。他扔了一支煙過去給江春水，說道：“現在鎮裡沒法抽更多的人手給我們，你辛苦點，暫時先把擔子跳起來。信哥一句話，疾風知勁草，蕩板識忠臣，年輕人吃點虧沒壞處。”
江春水心底一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心想我又不是剛出象牙塔的小夥子了，也不知道換點花樣出來忽悠我，每次來來去去老學曹孟德的望梅止渴也不是個事啊。不過領導姿態都低到了這個程度，要是自己再不表決心就太不合時宜了，所以江春水一臉嚴肅的應道：“黃副您放心，我加班加點也保證完成任務。就是這個民政這一塊的業務…….”
來雙峰一年多，江春水早悟到了點到即止的奧妙，有些話過猶不及，說得太透徹了得罪人不說反而會給人留下搬弄是非、亂嚼舌根的不良印象。所以江春水話說到一半就故作猶豫的把話音降了下去，一邊留神觀察對方的反應。
黃新皺了皺眉，有些惱火，“我不是跟羅姐說過了讓你單獨負責扶貧這一塊的工作了的嗎？怎麼，她還安排做民政哪一塊的事情？”
江春水見好就收，訕笑道：“這不民政辦人少嘛，有時候確實忙不過來就讓我幫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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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黃新沒說話，江春水又趕緊補充道：“在一個辦公室有時候業務難免重疊一點，群眾來辦事我不接待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弄個辦公室單獨辦公這茬事江春水跟黃新提了好幾回，黃新也跟鎮長爭取了好幾回，但一直沒有下文。黃新正頭疼這事呢，江春水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又窮追猛打上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