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萬公裡，對新星號來說，不過是一段閒庭信步的距離。
從無線電、紅外線、可見光、x射線，甚至是伽馬射線，幾乎全頻段的電磁波都在飛船探測範圍之內，且都有不錯的靈敏度。
這就是技術和金錢結合後產生的力量。
隨著不斷接近飛船殘骸，飛船探測到了更多更詳細的資訊。
“殘骸中有5個活躍的電磁信號源，用的是加密頻道:拾荒之路。”
“都是拾荒者啊～”
鄭婉面露一絲感慨，就在大半個月前，他們也是拾荒者呢。那種在太空流浪，隨時準備面對生死的漂泊感，此刻回憶起來，依舊讓人感到渾身發寒。
林遠一看鄭婉模樣，擔心她同情心發作了，立即道:“咱們先觀望下對方人品，能幫就幫一把。”
鄭婉莞爾一笑:“安啦安啦，我不會亂救人的。”
說也奇怪，之前那人說了一聲後，很長一段時間，通訊頻道就再沒聲音響起了。
林遠估計，那些拾荒者大概是進了密閉船艙，訊號被飛船的金屬艙殼給遮蔽了。
大約又過兩分鍾，頻道又出現聲音。
“咱們事先說好的。要麼救人，要麼當沒看見，你們倒好，竟然直接殺人！這和強盜有什麼區別？”
聲音中充滿憤怒，內容也有些驚人。
從這句話中，不難想象船艙裡發生的事。
鄭婉眉頭一皺:“看來是一群渣滓！”
林遠沉默沒說話，他繼續聽。
頻道裡又響起那嘶啞的聲音:“就你清高，就你是好人，咱們一個個活得跟狗一樣，哪還有功夫管這些有的沒得？”
又一個聲音響起來:“好啦好啦，都少說兩句吧。老散，不是我說你，你下手的確狠了點。但話說回來，這人受了重傷，飛船也毀了，就算咱們不動手，他也得死。救麼，咱們沒這本事。留著不管，又浪費這麼一身好宇航服......”
先前那憤怒聲音再次響起來:“老王，你別在這和稀泥！誰說不能救了？咱們幫他發個救援訊號，萬一有路過飛船收到，人不就有救了？”
嘶啞聲音冷笑:“留，你可是大好人，你偉大光明正義。我們都是陰溝裡的老鼠。你要是彎不下腰來和我們這些老鼠為伍，就一個人獨自偉大去吧！”
“你趕我走？！”
“老散老散，事情沒到這個地步。留啊，都混成拾荒者了，脾氣就別這麼倔了嘛！”
“我可什麼都沒說，是留看不慣我們。”
“哼，你也不用激我。你這隊伍和老鼠窩也沒區別，你爺爺我早就不想呆了！”
這句話之後不久，林遠看到飛船殘骸的破口裡鑽出一個人影，獨自一人飄進了黑暗太空裡。
接下來時間，拾荒頻道就再沒有出現那個憤怒的聲音，但那嘶啞的聲音卻不斷響起來。
“留，我要勸你一句，做人別這麼死板，脾氣別這麼硬，不然哪天死在太空，連給你收屍的人都沒有。”
“哼，仗著自己是高階動力工程師，會算星圖，就目中無人，真以為我們沒你就活不下去啊？”
“呀呵，你小子還真走？這荒郊野外，太陽帆都開不起來，你靠那點高壓氣和餘速，想成太空乾屍？”
“老散，你少說兩句吧。留，別衝動別衝動，快回來吧，老散知道錯了，下次不會這樣了。”
沒有回應，而太空中那道身影離飛船殘骸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逐漸成為孤獨的存在。
新星號，林遠聳了聳肩:“宇宙可真小啊。”
鄭婉也點頭:“沒想到在這裡能碰見這臭脾氣的傢伙。從宇航服的破爛程度看，他這段時間過得很不怎麼樣啊。”
那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在荒星外太空遇見的，自稱如風男子的拾荒者。
只是現在看來，他好像不剩多少如風男子的氣質了。
林遠嘆道:“這傢伙不錯，咱們把他撈上來吧。看看他願不願意加入我們。”
他們正缺人手，而留的人品不錯，還是個工程師，能力也有。要是他願意加入希望公司，絕對是一個能夠託付重任的干將。
鄭婉卻對這事不大看好。
“撈上來可以，載他一程也沒問題，但要合夥的話，你就要做好心理準備了，這傢伙脾氣特別臭，眼裡容不得任何沙子，一個不合他心意，立即就是一頓祖安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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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安問候不怕。他喜歡動手不？”
“動手倒不會，就是嘴巴臭，極難相處。”
“哈哈，倒是個有趣的傢伙。直接去撈，估計他還不願意，咱們先聯絡下他。”
他越發滿意了，嘴巴臭還能活到現在，說明能力絕對靠譜。
“同意。”
另一邊，留脫離隊伍飛出太空後，長長吐了口氣:“宇宙雖然大，但垃圾卻到處都是啊。”
不過，雖然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但舉目四望，周圍一片黑暗虛空，南裡一號星也只剩芝麻粒大小的小小光點。
再看自己噴氣包，變速餘量是8km，目前自己速度是36km每秒。
“星海茫茫，我該去哪呢？”
一時之間，留心中充滿了迷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麼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不想了不想了，閉上眼睛，自由飄一會兒吧。至少此刻，我還能在黑暗中享受片刻的寧靜。”
但很快，皮膚上傳來的刺痛打斷了他這近乎低微到塵土中的自我放鬆。
宇航服內的環境太過汙濁，導致了皮炎。
宇宙高能射線又大大削弱了他的免疫力，導致皮炎長久不愈，還日益嚴重。許多地方的皮膚都出現了大面積的潰爛，動一下，全身上下就一陣陣巨癢和刺痛。
撓不得，又好不了，痛苦啊！
更讓人絕望的是，這樣痛苦的日子完全看不到盡頭，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
留心中再次閃過一個念頭:“要不，乾脆就結束了吧？”
他的手彷彿自具意識，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宇航服的換氣孔，只要用力按下去，宇航服內那汙濁的空氣就會‘砰’一聲衝出來，炸斷他的手臂，同時帶走他的生命。
‘真空環境下，我大概能活60秒，眼角膜會充血，結冰，唾液會沸騰，但皮膚和宇航服會限制身體的膨脹，所以我會成為一具冰凍乾屍。’
‘沒人會記得我。更沒人會為我流淚。我的一切堅持，都不過是可笑的虛妄~啊~就讓我離開這個可憎的黑暗世界吧。’
‘要按嗎？要按嗎？要按嗎？’
重複的語句中，疑惑的成分越來越少，肯定的成分越來越多。
就在他打算按下去時，通訊器裡忽然響起聲音：“滋滋~~滋滋~~~如風男子~如風男子~~你不會是想自殺吧？”
留微微一驚，有些恍惚的意識清醒過來。
看了眼通訊，發現聯絡他的人叫‘新星號’，似乎是飛船名，但嗓音和語調卻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聽過。
不管是誰吧，肯定不會平白無故聯絡他。
“如風男子這個自稱，我已經在半個月前棄用了。現在我就叫留。還有，你是誰？”
“我鄭婉啊，救過你命的人。你不會把我給忘了吧？”
“鄭婉？新星號？這麼說，你真的修好了那艘報廢飛船？唔~你可真是走了大運了！”
“誰說不是呢。話說，我正好路過，正好看到你和那班渣滓吵架。這地方也不好用太陽帆，要不我載你一程？”
有那麼一瞬，留心動了，但隨即搖頭：“不用麻煩，我想一個人靜靜。”
他知道，只要點頭，鄭婉肯定會來撈他。
可對方雖修好了飛船，但那種報廢飛船肯定拿不到合法船證，在太空飛行肯定十分窘迫，每一分推進劑都恨不得掰成兩份花。
自己就不給她添麻煩了。
鄭婉聲音再次響起:“這鬼地方有什麼好靜的？你就上船吧！”
“呵~鄭婉，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多管閒事。”
“我愛多管閒事不假，但我能認清形勢。不像你，總是愛管一些能力之外的事，結果總是碰個頭破血流！”
“如果你是來和我吵架的，那就免了吧。你走吧，沒必要為我浪費飛船的推進劑。”
通訊器裡安靜了下來，鄭婉似乎走了。
留長吐口氣，心中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釋然。
鄭婉是個好人，結束之前，能看到她過得比以前更好了，也算是不錯的安慰。
而他，已經沒有心氣繼續流浪了。
他一咬牙，就要去按換氣孔。
忽然，他感到眼前亮了起來，非常亮，耀目的白光刺地他睜不開眼睛。
有艘立方體模樣的黑色小飛船正懸停在他前方數公裡外。
通訊裡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
“生命的最大痛苦，就是嘗試去改變世界，但這也是生命最崇高的目標。若只會隨波逐流，生命和非生命的石頭又有什麼分別？”
留心中猛烈一震。
他不自覺地默唸:“改變世界，是痛苦的來源嗎？”
回想過去，經歷的絕大部分的痛苦，似乎都來源於自己的堅持。
他要是願意隨波逐流，絕對比大多數人活得好，根本就不會成為拾荒者。
但他就是不願意！
曾經遇見女孩被上司欺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都沉默不語。他站了出來，結果丟了工作。
曾經目睹星盜搶劫客運飛船，屠殺乘客。他拼盡全力營救，卻被打斷了一條腿，命懸一線。
曾經的曾經，他是如風男子，相信世界總有正義。如果沒人站出來，那麼就由他來代表正義。
而現在，如風男子成了過去，他只是留，一個落魄的，滿身傷病的拾荒者。
他看清了自己，他就是一個無能之輩，就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又沒用。
“你是誰？”他問。
“我是林遠，新星號的領航員，也是鄭婉的戰友。”
“林遠......你是想改變世界嗎？”
通訊裡傳出回覆:“改變世界這個話題太大了，得慢慢來。在這之前，得先照顧好自己。”
留沉默了。
“別猶豫了，上船吧。”
“既然你們已經到我身邊了，那就載我一程吧。”
說完，他又補充道:“對了，我不進艙，就在飛船外殼上借下力。你們多耗費的推進劑，我會想辦法補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