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好同伴的屍體，天色已晚，想要穿越這條長長的峽谷也不可能了。但滿地死屍，血腥之氣極其濃厚，只怕會引來草原上的野獸，而且趙無傷隊伍之中，除了他只受了些皮外傷之外，侍從們都受了傷，如果真的遇上野獸襲擊，那又是一場不知生死的惡戰。
趙無傷命令大家互相攙扶著，攀爬到峽谷一側的山脊之上，選了一塊平坦避風的地方，就在這裡安營紮寨。因為三王子的追兵已經退走，他們不必擔心生火會引來追兵，又為了防野獸，因此在營地附近攏起了幾堆燃燒得正旺的篝火。
眾人圍坐在篝火邊吃了晚飯，因他們都受了傷，趙無傷就遣他們回帳中睡覺，由他來守夜。
弄玉在營帳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見外面的篝火噼裡啪啦燃燒著，偶爾還能聽到風吹過山崖，發出尖銳的呼嘯之聲，除此之外，竟然再也沒有別的聲響。她擔心趙無傷今天一整天都在廝殺，此刻又在外守夜，身體熬不住，就走出營帳，想替他守一會兒，讓他小憩片刻。
誰知道她剛走出營帳，就見趙無傷正坐在火堆旁，盯著火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趙無傷雖然在出神，但機敏不減，聽見響動，立即就回過神來，朝著聲音的來源看去，眼睛炯炯有神，銳利如鷹隼，哪裡有疲倦的影子？
“你來做什麼？”他問。
弄玉見趙無傷開口就是興師問罪的口氣，又想起兩人下午的那場爭吵，頓時就後悔出來找他了，沒好氣地說道:“我出來瞧瞧有沒有野獸出沒！別睡得好好的，被野獸叼走了都不知道!”
趙無傷回道:“你放心，就算野獸真來了，它們也是先從肉多的人開始吃起，還輪不到你。”
弄玉瞧了瞧他的臉，見他臉上沒甚疲倦之態，知道他不會睡著，也就不再搭理他，轉身就要往自己睡覺的穹廬裡走去。
她剛要轉身，趙無傷卻開口叫住了她：“既然睡不著，那就在這裡坐坐再去。你有什麼問題，索性一併問了吧。只要我想說的，自然會告訴你。”
“你為什麼要殺左賢王？”弄玉沒想到他會鬆口，說出這種話來，立即轉過身來，問出了她最想知道的問題。
趙無傷沒想到她會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地問出整個事件當中最關鍵的所在，他真是小看她了。
“這是我的事，你沒有必要知道。”
弄玉一撇嘴，嘲弄地看著他：“第一個問題就不想說嗎？那我接下來還有問問題的必要嗎？是不是我問的每一個問題，你都這樣答覆我？”
趙無傷這次並沒有被她的嘲笑激怒，看了她一眼，說道：“自然不是。你還有別的問題要問，沒有必要把話說得如此刻薄。惹怒了我，你什麼也別想從我這裡知道。”
弄玉見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帶著讓人厭惡的威脅，這種掌控全域性的優越感讓她十分反感，賭氣不搭理他，但還是在火堆旁坐了下來。
篝火燒得正旺，把兩人的臉龐都映得通紅，兩人安靜坐著，誰也沒有說話。
弄玉低頭看自己腳上穿的那雙被血浸透的繡履，此次逃亡，他們走得匆忙，並沒有給她準備第二雙履，現在穿著很是難受。
趙無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她盯著那雙沾滿血汙的繡履，說道：“你沒有經歷過如此血腥的場面，今天看到了，害怕也是有的。像我們這些人，別說穿一雙被血弄髒的靴履，全身被血浸泡過的衣裳也穿過……你且再忍耐幾日，等到了淤厄山就好了。”
“我經歷過的。”弄玉悶悶地回道。
趙無傷輕輕地嘆了口氣：“我離開長安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弄玉想起在長安發生的事，聲音又冷起來：“左賢王死在我們大漢，這是破壞大漢和匈奴修好的大罪，皇帝怎麼肯善罷甘休？他發動長安城裡的所有守衛，四處緝拿刺客。我怕二哥在長安有危險，就勸他快些回洛陽去。我卻被皇帝留在了未央宮裡——”
這些事他也有所耳聞，他離開長安時，也曾聽過一些她的訊息，據說當日皇帝十分寵愛她，蒐集天下珍寶逗她開心。那些流傳的宮闈秘聞甚至傳言說，皇帝看到她，想到了以往深愛的一個女人，對她的縱容竟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想到這裡，他又看了弄玉一眼，脫口問道：“韓城呢？”
弄玉對這個問題閉口不答，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慢慢地撥著火，轉頭看向趙無傷問道：“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會為了權勢不惜雙手沾滿鮮血？當日雖然是我哥哥去刺殺左賢王，可他並沒有殺掉左賢王，也沒有洩露身份，可皇帝卻想藉機剷除我們遊俠——”
“男人愛權勢，就像女人愛珠寶首飾，都是生來就有的。也許會有女人不愛珠寶，但畢竟是少數。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會為了權勢而不擇手段，但是我會。如果我是皇帝，我會跟他做出同樣的決定。”
七月的夜間，草原上的風帶著夜的涼氣微微吹動，篝火慢慢燃燒著，溫暖又明亮，就在這可愛的夜晚，讓弄玉甚至忘記了就在這山谷之下，還躺著幾百具被趙無傷等人殺死的匈奴士兵。
而此刻，趙無傷卻毫不諱言地說出了心底最陰暗的慾望。
他目光銳利，反問道：“更何況，你當**得你哥哥的身份沒有洩露嗎？皇帝就算是真的想要剷除遊俠，就算他真的是羅織罪名，也總得有人讓他把目光對準了遊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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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聽他說這話，眉頭越皺越緊，反問道：“你這是什麼話？”
她雖然是在問趙無傷，但腦子裡卻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趙臨月。
她在詔獄受審時，指證她的最有力的證據是，她第一次進宮，李陵讓她換上禁軍的服飾，將她帶領了出來，而她又被趙安國抓住，後來朱安世去救她，卻把她當時身上佩戴的那柄佩劍落到趙安國手裡。
這柄佩劍成了最有力的證據。
可就算她是遊俠之女，曾經進入皇宮，可這頂多是問她的罪，跟遊俠沒有什麼關聯，跟遊俠刺殺左賢王更是扯不上聯絡……
趙無傷見她皺眉沉思，眉頭越皺越緊，卻還是一副不得要領的模樣，便開口提醒道：“有人在皇帝面前提到了遊俠，這才讓皇帝徹底動了剷除遊俠的心思。”
“我知道。可是趙臨月——”
趙無傷再次提醒她：“我說的不是趙臨月。一介女子，她的動機不過是爭風吃醋，除掉情敵，她的目光放不了那麼長遠。另有旁人。”
他這番話卻大大出乎了弄玉的意料，弄玉的臉色登時變得慘白：“你是說還有別人陷害我們遊俠？”
趙無傷看著她，反問道：“你在皇帝身邊的時間也不算短，你真的沒有察覺出些許端倪？”
弄玉聽他直言不諱地道出她過去跟皇帝的關係，心中羞愧，臉色又由白轉紅，她那時候只顧著如何在皇帝跟前保住自己的清白，根本就沒有太過留意皇帝的舉動。而皇帝又是一個城府極深的人，只要他想隱瞞的事情，弄玉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趙無傷見她這模樣，嗤笑一聲，似乎是在嘲笑皇帝，又似乎是在嘲笑她。
弄玉被他嗤笑得又羞又惱，忍不住呵斥道：“這一切不過是你的推斷！”
“是我的推斷嗎？”趙無傷見她惱羞成怒，也不再奚落她，又變得嚴肅起來，繼續說道，“可是我還記得當日郭羽查遊俠中的反叛，似乎跟太子府有所勾連。這些事，你就不知道嗎？”
這些事郭羽曾經對她提起過，可是她心裡更加疑惑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趙無傷勾唇笑道：“自然是郭羽告訴我的。遊俠內部的事情，我知道的遠比你多。要不是我推辭，說不定郭羽還會拉我入夥。“
弄玉見他得意的模樣，氣得跺腳：“是你花言巧語哄騙了我二哥！你故意裝出一副仗義豪俠的模樣，讓他對你有了好感，然後再順勢結交，你真是無恥到極點了！”
“我如果真的無恥到極點，早就對你動手了。”趙無傷悠悠地說道，“郭弄玉，我已經放過你一次了。”
“什麼？”弄玉一時沒有明白他的話。
趙無傷沒有理會她的提問，繼續剛才未完的話題：“你看，我的身份都沒弄清楚，你哥就已經把我當成知己了，那其他人呢？有沒有人對你哥表面仗義，卻在他背後捅刀子的？遊俠的勢力這麼大，他年紀輕輕就做了首領，真的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嗎？”
弄玉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皇帝要殺我們遊俠，是有人在他跟前告密？”
“也有可能是栽贓。這種事情，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也只是根據我所掌握的線索推測而已。”
弄玉低頭沉思了半晌，才緩緩說道：“你說的不錯，單憑趙臨月攪不起這麼大的風浪。況且，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除掉我。她沒有魄力，要去滅掉遊俠。”
趙無傷追問道：“如今你該明白，我雖然殺了左賢王，但卻並沒有故意去栽贓遊俠，因此你哥去不去刺殺他，跟我的計劃都沒太大關聯。我並沒有去害你們郭氏，你不能將他們的死全都算在我頭上。”
提到滅門慘禍，弄玉的心立即抽痛起來：“我知道你不是禍首。要不然，你當真以為，我會如此輕易放過你嗎？那時候，就算是勾結三王子，委身給他也好，做他的閼氏也罷，我一定會殺了你！”
趙無傷聽她說要委身三王子報仇，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來，口中嘲諷道:“用自己的身子去交換權勢，這主意倒是不錯！”
弄玉冷冷地答道:“只要能報仇，我什麼都願意做！雖然你不是禍首，可也跟你脫不開關聯，你別以為自己能逃得掉！”
趙無傷聽了她的話，竟然發起火來，他嘲弄地看著弄玉，輕笑道:“你在長安的時候，不是已經委身過皇帝了嗎？你換到權勢沒有？那些掌握權柄的男人，什麼樣的陰謀詭計沒有見過，你以為他們當真會被一個女人算計利用？郭弄玉，你這想法原本就是錯的！與虎謀皮，除了把自己送入虎口，沒有任何效果！”
弄玉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雖然他的話刻薄難聽，可仔細想來卻句句在理，方天河也曾經告誡過她，不要為了報仇去委身皇帝，這樣不值得。
趙無傷聽了她的話，竟然發起火來，他嘲弄地看著弄玉，輕笑道:“你在長安的時候，不是已經委身過皇帝了嗎？你換到權勢沒有？那些掌握權柄的男人，什麼樣的陰謀詭計沒有見過，你以為他們當真會被一個女人算計利用？郭弄玉，你這想法原本就是錯的！與虎謀皮，除了把自己送入虎口，沒有任何效果！”
弄玉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雖然他的話刻薄難聽，可仔細想來卻句句在理，方天河也曾經告誡過她，不要為了報仇去委身皇帝，這樣不值得。
可是除了這種方法，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她越想越絕望，越覺得報仇之事遙遙無期。
可是除了這種方法，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她越想越絕望，越覺得報仇之事遙遙無期。
趙無傷知道剛才自己說的話太過嚴厲，她需要點時間接受，便安靜地等她再次開口。
其實今晚他給她分析的這些道理，真正的目的是打消她對他的憎恨，要不然頂著滅了她全族性命的罪名，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別想過上安穩日子。
以前他從來都不屑做這樣的事，也覺得沒有必要。但這次他卻耐著性子給她解釋清楚了，大概是因為曾經郭羽對他傾心相交，而他不忍辜負郭羽對他的信任吧。
足足有半個時辰，弄玉都沒有再開口，趙無傷側臉去看她，就見她雙手抱膝，將頭垂得低低的，似乎是睡著了。
趙無傷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沒有受傷的右肩，輕聲叫道：“累了就回帳中休息，在這裡睡會著涼的。”
他一連拍了她幾下，都不見她有所反應，輕輕嘆了口氣，俯**來，想把她喚醒。
他剛蹲**，弄玉卻豁然抬起頭來，火光照耀下，她滿臉淚痕。她竟然哭了！
趙無傷微微錯愕，他竟然把她罵哭了？從認識她開始，她在他跟前總會帶著點傲氣，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脆弱的一面。
趙無傷沉默片刻安慰道：“這世上，親人慘死的人多不勝數。既然我們能活下來，就好好活著吧！”
弄玉抹掉臉上的淚，咬牙道：“我要報仇！”
趙無傷搖搖頭，不贊同她的做法：“你一人勢單力孤，別想報仇的事了。”
“以前我以為仇人只有皇帝和梁王，可今夜聽你一說，我才知道竟然還有別人！這些人竟然還是遊俠之中的人，我要把這些人揪出來殺掉！”
趙無傷見勸不動她，也就不再規勸，問道：“你打算怎麼報？還是打算委身給什麼人嗎？”
弄玉不理會他的嘲諷，直直地看著他:
“你幫我！”
趙無傷啞然，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你這是打算委身給我？我勸你省省吧，我要真想算計你，你只有任我宰割的份兒！”
“不是委身！”弄玉被他嘲笑地幾乎全無自尊，咬牙說道，“除了這個，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而且我也沒你想的那麼差！”
“是嗎？”趙無傷玩味地問她，“除了委身，什麼都願意為我做？”
弄玉慷慨赴死般地點點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說，我想要遊俠聽命於我，你能辦到嗎？”趙無傷原本精光閃閃的眼睛裡透出了一種算計。
弄玉愣住了，她沒有想到趙無傷的野心這麼大。他想要遊俠效忠他？他要遊俠的勢力做什麼？
趙無傷見她一副戒備探究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你瞧，我這一個條件你就為難起來了。我的野心很大，我要做的那些事，你辦不到！如果你真的想跟我合作，我保證你會被我這只猛虎吃得連骨頭渣都剩不下！”說著他又笑起來，似乎讓弄玉知難而退是件很愉快的事。
其實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與韓城乾淨清越的嗓音不同，他的聲音低沉有力，配上他威嚴精明的氣質，和一雙銳利的眼睛，總讓人覺得這聲音充滿壓迫，似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塊石頭，沉甸甸壓在聽者的心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其實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與韓城乾淨清越的嗓音不同，他的聲音低沉有力，配上他威嚴精明的氣質，和一雙銳利的眼睛，總讓人覺得這聲音充滿壓迫，似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塊石頭，沉甸甸壓在聽者的心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可如今他的笑聲裡帶著歡悅，倒把素日來的壓迫減輕了不少。
他拍拍弄玉的肩膀，說道：“去睡吧。我雖然不會幫你，但你養傷的這一段時間，總還會留在我身邊，能學到多少東西，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