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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再無歸路

他這一生都在保家衛國,可到現在他卻家破人亡了。他保護了那麼多百姓,到頭來保不住自己的家;他殺了那麼多敵人,最後卻被自己人陷害傾軋。他這一生努力守候的東西,現在忽然變成了笑話。

他的信仰在李母自盡的這一刻終於崩潰了。

李陵兵敗投降,皇帝勃然大怒,正直的人三緘其口,卑鄙的人落井下石,更加觸怒皇帝,他下令把李陵的家人全都看管了起來。

但日子長了,不知道是誰在皇帝耳邊吹風,亦或是皇帝自己慢慢醒悟過來了,竟然也回心轉意,覺得自己當初是屈判了李陵,因此下令放了李陵的家人。

李陵兵敗投降,皇帝勃然大怒,正直的人三緘其口,卑鄙的人落井下石,更加觸怒皇帝,他下令把李陵的家人全都看管了起來。

但日子長了,不知道是誰在皇帝耳邊吹風,亦或是皇帝自己慢慢醒悟過來了,竟然也回心轉意,覺得自己當初是屈判了李陵,因此下令放了李陵的家人。

不僅如此,皇帝還想把李陵從匈奴救回來,他組織了近二十萬的兵力,再次對匈奴出兵,並囑咐此行的將領想辦法把李陵接回大漢。

這四支隊伍的四位將領中,除去李廣利,還有路博德、韓說和公孫敖。將軍公孫敖主動應承,並承諾皇帝一定會把李陵接回來。(注1)

然而真相卻是,他是害死李陵祖父李廣和三叔李敢、也是造成衛太子一族和李氏一族交惡的罪魁禍首。(注2)他主動請纓,本身動機就十分可疑。

公孫敖根本不知道李陵在哪裡,他的隊伍遇上了匈奴左賢王莫赫率領的隊伍,交戰幾日後,被莫赫打敗,只好率領著敗兵殘將,灰溜溜逃回了大漢。

公孫敖怕皇帝責罰,便向皇帝上書道:

李陵是真心投降匈奴的,此次大漢跟匈奴的交戰,李陵身先士卒,率領匈奴兵與漢兵交戰,而他公孫敖便是被“叛變”的李陵打敗的。

皇帝原本以為李陵投降只是權宜之計,等有機會還是會逃回大漢,繼續為大漢效力的,沒想到李陵竟然敢背叛他,背叛大漢,一怒之下,下令誅殺了李陵全族!

此時,身在匈奴的李陵還渾然不覺,正處心積慮、想方設法地逃回大漢。

且鞮侯單于也知道,像李陵這樣對大漢忠心耿耿的將軍必須得有比他更厲害的人來馴服他,不然他很有可能會逃回大漢,因此就把李陵安排到了趙無傷身邊,讓趙無傷想辦法收服李陵。

而李陵全家被殺,對趙無傷來說,正是說服李陵背叛大漢,為匈奴效命的契機。可趙無傷聽聞這個訊息時,卻反而沉默了。

伍子建忍不住說道:“主上,只要現在我們把李陵全家被殺的訊息告訴他,他必然會恨極了大漢、恨極了皇帝,那時候只要咱們在中間稍微說兩句’報仇’的話,他一定會為我們所用!”

趙無傷抬起眼來看著伍子建,目光幽深:“李陵的母親也死了嗎?”

“應該死了,據說全家都被皇帝下令處死了,連家裡的那些女傭僕人也都沒有放過。”伍子建回道。

趙無傷這才收回視線,應道:“我知道了。你去把李陵請來吧。”

伍子建答應了一聲便離開了,沒過多久,李陵就來到了。

李陵雖然投降了,但拒絕穿匈奴人的衣服,身上穿的還是漢服。

他徑直推開院門,此時正是杏花盛開的時節,輕綃點紅,繁花滿樹,又白又紅的花朵就像是堆起來的雲霞。

“找我來做什麼?”李陵見趙無傷坐在杏花之下,略一猶豫,慢慢走了過來。

趙無傷站起身來,遞給他一杯酒,笑道:“咱們兩人還沒有喝過酒,我看院子裡這花開得還好,就想找你來喝一杯。”

李陵看著他手中的那杯酒,清冽醇厚,散發著濃郁的酒香,倒影著一樹繁爍的杏花,還沒有喝呢,人就先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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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陵並沒有接那杯酒,站在原地,冷冷地說道:“我不跟敵人喝酒。”

趙無傷不在意李陵的輕慢,微笑著把酒杯收回來,一仰頭喝乾了,這才緩緩說道:

“咱們不是敵人。我是弄玉的丈夫,這裡是我跟弄玉成婚後的家,我把你請到這裡來,就是把你當成了我們夫妻的朋友。”

提到弄玉,李陵的臉色這才緩和了少許,問道:“既然是你和弄玉的家,那弄玉怎麼不在這裡?”

趙無傷的目光略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乾了才回道:

“等過幾日,我就把她和孩子接回來。”

李陵看到他失意的模樣,心中倒是略略放下了戒備。

他走到樹下的几案上,撿起一個乾淨的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連同這些天受到的苦悶一起吞嚥到了肚子裡。

趙無傷不動聲色地看著李陵的動作,又給他倒了一杯,故意說道:

“不瞞你說,我跟弄玉最近的確有些不順心。你有沒有什麼好的法子幫幫我?”

李陵原本以為趙無傷今天把他請來是要繼續勸降的,沒想到他閉口不提匈奴的事,竟然向他訴苦,他們夫妻感情出現嫌隙的事,甚至讓他幫忙出謀劃策,如何討弄玉歡心。

李陵心中雖然有些吃驚,對趙無傷的行為摸不著頭腦,但在酒精的催化下,還是把以前弄玉在大漢時的很多事,告訴了趙無傷。

兩人越聊越投機,酒也越喝越多,最後李陵乾脆坐到了趙無傷對面,跟他對酌起來。

趙無傷見酒喝得差不多了,時機到了,便對李陵說道:“你看我這地方怎麼樣?”

李陵舉目四顧,見院子除了一棵繁花滿枝的杏樹外,牆角扎著葡萄架,葡萄藤攀援而上,院子裡的水缸裡還養著魚。

堂上三間上房中,還有一間書房,從敞開的窗戶裡望進去,滿眼都是壘得整整齊齊的書卷。有魚有花,有酒有書,這樣的日子著實不錯。

“我看這日子不錯。”李陵讚歎道,“我也曾想過,跟喜歡的人一起過這樣的生活,只可惜……”

李陵的口氣中充滿無限的遺憾。

趙無傷渾不在意,說道:

“這有什麼,這院子隔壁還有一所空房子,你要喜歡,我讓人收拾出來,讓你居住好了。單于一直想把他最寶貝的女兒絳妤嫁給你呢,這位公主可是我們匈奴第一美人。你看單于多器重你!說起來,弄玉跟她還有些血緣,兩人眉眼也有幾分相似,你一定會喜歡的。”

李陵聽趙無傷要給他說親事,急忙回絕道:“你和單于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我已經有了妻室,不會再娶。”說著伸手又去給自己斟酒。

趙無傷卻忽然欠身過來,伸手把李陵的酒壺按住了。

李陵怔忪不解,看著趙無傷,趙無傷的目光幽深,表情複雜,欲言又止的模樣讓李陵心中一緊,追問道: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事?”

趙無傷把目光收回來,不再去看他,連按著李陵酒壺的手也鬆開了。

李陵看著趙無傷這反常的舉動,哪裡容他逃開,見趙無傷鬆手,便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問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少卿,”趙無傷叫著李陵的字,深深嘆了口氣,安慰道,“人總要向前看。”

李陵聽了趙無傷意有所指的話,鬆開了趙無傷的衣袖,手一下打在了酒壺上,酒壺被撞倒,砸在案几的杯盞,酒水淋漓,桌案狼藉。

“這不可能的!”李陵霍然站起身來,他根本不相信趙無傷說的話。

趙無傷看著李陵過激的表情,緩緩道:“我沒有必要用這種事來騙你。反正這裡也有去大漢的商人、行旅,你盡可以找他們打聽。”

“皇帝……皇帝到底……還是懲罰了我的家人嗎?”

李陵見趙無傷神態坦然,說出來的話,有根有據,心中倒先恐懼起來。

趙無傷沒有回答。

他反應落到李陵的眼中,李陵的心被揪得更緊了:“他們……受到了什麼懲罰?”

趙無傷回道:“你不是疑心我是騙你嗎?我不知道,你自己打聽吧。”

“下獄?沒入官中為奴為婢?笞刑?遊街?”李陵的心慢慢沉下去。

趙無傷看李陵猩紅著眼睛,由原本的憤怒變成死灰般的幻滅,嘆息著安慰道:

“少卿,你看開些吧。”

李陵愣了半晌,悲極反笑,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我早就應該料到會有這一天,是我自己糊塗,竟然覺得皇帝會顧念舊情,放我全家一馬!我還真是愚蠢可笑——”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心頭氣血翻湧,竟噴出一口血來!

趙無傷見他神態若癲若狂,臉色蠟黃,臉頰上卻浮現出可疑的紅暈,嘴唇發青,嘴角鮮紅的血跡蜿蜒,看上去猙獰可怖。

李陵還在喃喃自語,訴說著這些年來,他對皇帝的感情:

“在我心裡,他不僅僅是皇帝,也是父親啊。我自幼喪父,十三歲就到皇帝身邊,我是在他身邊長大的。這些年來,不管他是信任我,還是猜忌我,在我心裡,早就把他當成父親了。就算這次出兵,他沒有派人來接應我,我始終也沒有怨恨過他。我還天天想著,如何逃回大漢,繼續替他賣命。”

“沒想到,他竟然殺了我的母親,殺了我的妻子,殺了我的親人!他不是我父親,他是不能質疑、不能背叛的君主,可笑我以前從來都不懂這個道理!”

“是我害了我母親,害了我的親人,母親!”想到母親一生操勞,現在不但沒有安享晚年,反而被李陵連累,慘遭殺戮,李陵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陷入困境,面對匈奴層層包圍,都沒有膽怯害怕過的男人,想到母親和親人的慘死,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

李陵身為關中望族,隴西李氏的後人,一旦投降,家族的名聲早就毀了。

他苟且偷生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老母尚在,他不敢先死;二是他對皇帝向來敬重仰慕,傾盡此生想要報答君主。

可現在皇帝殺掉了他的老母,親手斷送了他的退路。那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念及此,李陵猛然拔出腰間的佩劍,舉劍就要自刎!

趙無傷原本站在一旁想要安慰李陵的,也料到他在悲慟之下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只是沒有料到李陵求死之心迫切決絕,動作更是迅捷,毫不含糊!

當務之急,要想從懷中掏金彈打掉李陵手中的劍已經來不及了,趙無傷無暇細思,電光火石之間,伸手一把抓住了劍刃,然而那劍還是劃破了李陵的脖子。

趙無傷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用沒有受傷的左手一掌打在李陵的臉上,冷冷地嘲諷道:

“沒想到李將軍倒是好骨氣!你現在打算以死殉國嗎?可現在你就算死了,對劉徹來說,也不過是死了一條背叛了主人,被驅逐出門的野狗。你還指望他會心痛在意嗎?他現在正恨不得你死呢!”

李陵手中的劍被趙無傷握住了,又挨了趙無傷這一巴掌,從悲痛中清醒過來,悽楚地回道:“我不死又能怎樣呢?”

趙無傷用力將李陵手中的劍奪了下來,硬聲責問道:

“你就沒有疑心過你的家人的死因嗎?為什麼你剛投降的時候,皇帝沒有殺他們。現在過去這麼久了,皇帝才想起來要殺他們?”

李陵聽聞家人慘死的噩耗,悲痛欲絕,哪裡還去考慮別的事,如今被趙無傷一提醒,倒真有幾分不對勁,因而看著趙無傷,等著他說下去。

趙無傷見自己的話李陵聽到了心裡,便告訴了他部分真相:

“因為皇帝認為,你帶領匈奴人攻打漢人,不久前的那場戰爭,皇帝就認為是你帶領匈奴人打敗了大漢的軍隊!”

李陵這才知道皇帝殺掉自己全族的原因,滿腔的痛苦變成了悲憤屈辱:

“我根本就沒有替匈奴人領過兵,更沒有殺掉一個漢人!皇帝他憑什麼冤枉我?我不服!我不服!”

“你不服又有什麼用?反正皇帝早就認定了你殺了漢人,他不是已經下令處死了你全家嗎?這就是你全心全力輔佐的皇帝!”趙無傷冷冷地說。

李陵現在說不出的委屈,他面對匈奴人的威逼利誘,寧可死,也不去殺一個漢人,卻沒有想到,原來在皇帝那裡,早就擔了賊名。

他寧死不屈的操守,現在怎麼看,怎麼覺得諷刺好笑。

李陵在這刺激之下,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

原本在他身體裡激盪遊竄的各種情緒,在他下了這個決定後,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報仇!

李陵搶過趙無傷的劍,冷笑道:

“你說得沒錯,現在不管我是生是死,在劉徹那裡早就是一條背叛了主人的野狗。既然擔了這賊名,我也該幹些賊應該做的事,不能辜負這名聲才好!”

弄玉跟著莫赫一路去了左賢王王庭,最初莫赫還有時間找她說話,聽她分析那些漢人的將領,但兩軍真正交戰後,他便無暇顧及弄玉了,派人把弄玉送到了他的王庭之中。

沒想到弄玉在這裡竟然發現了二哥和公主絳妤!

弄玉問了郭羽才知道,原來絳妤當真帶著他來找到了星河,二人正打算帶星河回大漢,沒想到兩軍交戰,郭羽怕現在帶星河回去會出意外,因此躲在王城中暫避。

弄玉驚喜不已,戰事稍緩時,絳妤便拖住莫赫,掩護郭羽帶著弄玉和星河一路回到了敦煌。

星河失而復得,弄玉又喜又愧,再也不願意到處奔波,天天守著星河,只覺得看著兒子長大,是一件幸福而滿足的事。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匈奴又開始侵犯敦煌。

因為韓城被抓到長安問罪,他手下的那些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貶黜,守敦煌的士兵根本就應付不了匈奴侵襲的局面,眼看著敦煌城危在旦夕,就要保不住了。

一旦敦煌不保,那敦煌的百姓必然會遭到匈奴人的奴役、殺戮,情況十分危急。

郭羽和阿璟計劃著要帶弄玉母子回內地暫避。

鵑兒此時卻給弄玉帶來了一個訊息:率領匈奴人攻打敦煌的,竟然是剛被皇帝殺了全家的李陵!

弄玉看著大街上惶惶不安、四處奔竄的百姓,耳邊聽到城外匈奴人人仰馬翻的喧譁聲,心頭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情緒:

趙無傷利用李陵的仇恨,把他變成了自己手中最鋒利的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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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皇帝帶去攻打匈奴的這四支隊伍中的四個將領分別是李廣利、路博德、韓說和公孫敖。

李廣利素來沒有才幹,當初他出征西域,皇帝讓李陵給他運送輜重,李陵看不起李廣利,因此拒絕了,李廣利因李陵看不起他,對李陵自然也沒有好感;

將軍路博德原本是李陵和匈奴人交戰時,皇帝指定去迎接李陵的人,但他並沒有去接應李陵,眼睜睜看著李陵和他的手下彈盡糧絕,失敗被俘。他如果把李陵救回來,李陵把當初路博德做的這些事稟告皇帝,皇帝怎麼可能會放過路博德?因此路博德巴不得李陵永遠在匈奴,千萬別再回來。

將軍韓說與李陵素日倒是無冤無仇,但他能當上將軍,全靠皇帝顧念舊情,韓說自己本身並沒有多大才幹。讓他出征匈奴,他都有些勉強,更別說要他深入匈奴腹地,去接李陵了。他沒有膽色,也沒有能力,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皇帝交給他的任務。

注2:

當初李陵的祖父李廣在衛青的手下任職,在一次與匈奴的交戰中,李廣主動請纓,想打頭陣,但衛青卻想把這個機會留給自己的好朋友公孫敖。李廣對衛青的偏袒心懷不滿,憤而出走,結果沒有按照約定時間到達指定作戰地點。

衛青大怒,讓幕府問李廣的罪,李廣不堪受辱,憤而自刎。

李廣的三兒子李敢為了給父親報仇打傷了衛青,而衛青的侄子霍去病為了給舅舅報仇又射殺了李敢。

而李氏和衛氏也因此結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