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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嫌隙己生

在等韓城回答的時候,要不是有雪花撲簌簌地落下,弄玉還以為時間靜止了。

韓城的聲音在這刺骨的寒風裡,依然顯得有幾分清冷:“現在大臣們已經聯名上書,舉薦我為守邊的將軍……”

他的話再次刺中了弄玉心中的疼痛,她的臉色慘白,笑容也是陰慘慘的:“倘若因為我,皇帝最後沒有派你去,你會怎樣?會恨我嗎?”

韓城清冷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李陵見韓城似乎有些動搖,便走上前來,將他擋在身後,神色嚴峻地呵斥道:“你別胡鬧!我們還等著君上召見呢!”

弄玉不說話,抿著嘴,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身後的韓城。

李陵不去管她,示意韓城跟他進殿去見皇帝。

弄玉見他執意要走,心中也早就明白阻攔是不可能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絕望,韓城忽然回過頭,朝弄玉看了一眼。

隔著漫天風雪,他就看見弄玉失魂落魄地站在雪地裡,頭上、身上落滿了積雪,連眼瞼上也落上了一大朵雪花,從遠處望去就像是一個雪人一樣。她臉色比雪花還要雪白,目光渙散卻又狂熱。

韓城心裡有種隱隱的不安,可他又不知道這不安來自哪裡,開口說道:“你別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如今對我沒有用。”

他和李陵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漫天雪花中。

弄玉看著他消失的身影,終於絕望了。

這就是她深愛的人嗎?這麼多年以來,她的一片痴心都在他身上,到頭來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

弄玉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和迷茫。

她到底該怎麼辦?

難道真的要成全韓城的家國天下,答應皇帝的要求,留在未央宮裡一輩子,當皇帝的兵刃跟皇后、各路勢力鬥到死為止嗎?

她在宮裡渾渾噩噩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裡走了多久。

不能去細君那裡,不能連累細君。

不能去方天河那裡,倘若方天河知道了皇帝與她的談話,說不定真的會殺了她。

解憂早已經跟她決裂,為了以後不再有瓜葛,解憂不惜從摘星臺上摔下來,送了她一份人情。

不能去李夫人那裡,李夫人早已經死了,現在她那裡擠滿了各色各樣、惺惺作態的人……

普天之下,後宮之大,她還能去哪裡?

“郭姑娘,你這是怎麼了?”任立政正冒著風雪而來,與她打了個照面,看見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嚇了一跳,急忙脫**上的氅衣裹住了她。

縱使包在溫暖的氅衣裡,弄玉還是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

任立政看著她凍青了的臉,將她拉到就近的避雪之地,擔憂地看著她。

弄玉勉力朝他擠出一個笑臉:“我沒事。”

任立政皺起眉頭,問弄玉:“你打算怎麼辦?”

弄玉聽他這話,像是知道些什麼,忍不住抬起眼來打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任立政有些猶豫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有一天輪到我當值,正好遇上了一件事與你有關,我覺得有些蹊蹺。那人告訴君上,你是什麼阿月的女兒,君上當時的臉色就變得很奇怪。我不知道這個阿月是誰,但總覺得她跟陛下有什麼牽連,那人告訴君上這些事,分明就是想把你……把你牽扯進來……”

弄玉忽然想起皇帝在跟她說話時,曾經幾次提到的那個阿月,那時候她有自己的盤算,並沒有放在心上,可如今想起來,難道說,皇帝想把她留在身邊,也是因為那個阿月嗎?

“那人是誰?”

任立政笑得有些苦澀:“郭姑娘,你就別為難我了。有些話,我不能說。”

弄玉沉吟不語,皇帝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說起那個阿月,看來兩人以前定然有過一段糾葛,多半是皇帝看上了阿月,但是阿月寧死不從,這才讓皇帝耿耿於懷。既然現在皇帝認定了她是阿月的女兒,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三天的期限,可能只是為了安撫她,三天之後,不管她答應與否,只怕都逃不過他的手心。

可她並不認識什麼阿月,更不可能是她的女兒啊!

不過對於她母親,她是一點印象都沒有。自從她記事起,陪在她身邊的始終就是父親。父親也很少提起母親,甚至不允許別人提,她對於母親的事,幾乎一無所知。

“倘若我並不是阿月的女兒……”弄玉想要化解當前的困境,只能想辦法跟阿月撇開關係了,“那是不是就能讓皇帝撂開手呢?”

任立政擔憂地搖搖頭:“只怕也難。對君上來說,你是不是阿月的女兒並不重要。只要他覺得你是,你就是!哪怕你跟阿月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弄玉苦笑道:“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人,只怕也就只有皇帝了。”

弄玉又問:“那你知道韓城活動朝中大臣聯名舉薦他去邊塞的事嗎?”

任立政躊躇了片刻,還是據實回答說:“知道。有幾個大臣還是我幫他去拜訪的。其實去塞上抵禦匈奴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君上素來多疑寡恩,倘若戰勝了還好,可一旦戰敗,哪怕你打勝了九十九次,只輸了一次,那可能也會獲罪。現在匈奴的太子死在了大漢,匈奴人怎能善罷甘休?阿城現在執意要去塞上,實在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弄玉笑得苦澀而悲涼:“這樣的機會不正是他所求的嗎?”

任立政看著她,滿眼都是擔憂的神色:“你要把……君上……和……和你的事……告訴阿城嗎?”

“這件事都有誰知道?李陵知道嗎?”

“大家都不知道。我知道,只是因為當日是我在君上身邊當值。有很多事,我們即使私下裡關係再好,也是不能私自說的。更何況,我們的關係也並沒有你看到的這麼好。”任立政猶豫了一下,還是對弄玉坦白相告。

弄玉應道:“嗯,皇帝素來猜忌多疑。”

任立政站在雪地裡,側頭看著弄玉,素日那種倜儻瀟灑全然不見,給人一種清冷肅殺之感。他身上玄色的鎧甲鱗片在風雪中閃著寒光,自帶一種凜然的寒意,與他眼中的猶疑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弄玉看著他的神色,忽然覺得這一刻,他竟然跟李陵何其相似!

弄玉抬眼看著他,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有什麼話直接說吧。”

任立政握緊雙拳,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終於開口說:“我知道用郭姑娘給韓城換一個前途,這事的確卑鄙,郭姑娘要不要為阿城犧牲,我沒資格置喙。不管你答不答應,那是你自己的選擇。”

“但我不會把郭姑娘和君上之間的協定告訴阿城,我也想請郭姑娘不要說。既然你已經被牽扯進來了,想要脫身根本就不可能,說不定還會牽連阿城。阿城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我不想讓姑娘再牽連他。跟皇帝搶女人是什麼下場,我不說,姑娘心裡也該清楚。”

弄玉聽了他的話,啞然失笑:“蘇文、李陵,還有你,看上去都是一副人中龍鳳的模樣,誰知道骨子裡都是一樣的自私無情,你們兄弟朋友間的情義還真是讓人感動。”

隨後,她眉頭一皺,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我這人素來吃軟不吃硬,最不怕的就是別人的威脅!我不願意做的事,誰也別想脅迫我!”

任立政正要反駁,忽然看見有個宮人心急火燎地跑過來,只好住了口。

那宮人看見弄玉像是得了救星一樣,叫道:“郭女官,快隨我去合歡殿,陛下在合歡殿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殺人呢!”

弄玉勉強恢復了平靜的口吻,問道:“什麼事讓陛下發火?”

那宮人看見弄玉臉色蒼白,眼角還有淚痕,還以為她是因為李夫人的死難過,也沒有在意,喘息道:“今天恰逢李夫人的外家阿嫂進宮問疾,她剛進掖庭,就聽說夫人薨了。她趕到合歡殿,還沒有哭出幾點眼淚,就向皇帝請求將小皇子送到方婕妤膝下收養,以免小皇子無人照料……”

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弄玉便笑道:“又來一個蠢婦,李夫人剛剛故去,她著什麼急?反正也是要害死我們,就不能喘口氣嗎?”

宮人看弄玉神色古怪反常,心中駭然。

此時大雪已經完全籠罩了整座大殿,天地之間全是蒼茫無邊的飛雪,北風呼呼地吹著,雪花打著旋兒在空中飄舞,像是迎接李夫人飛昇的仙使。

合歡殿中前來弔唁問詢的人已經排到了門外,人人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個個紅了眼眶,拿著帕子無聲地飲泣。

弄玉看著他們虛偽的表演,心中只覺得好笑。

此時的皇帝雙眼猩紅,像是一頭被惹怒的豹子,把大殿裡的東西砸了個精光,連插胭脂杏也被砸了,花枝落在火盆裡,花瓣早已經被火烤焦了大半,發出越發撲鼻的香氣。

馮則正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額頭早已經磕破,鮮紅的血液流了她滿身滿臉。

皇后跪在皇帝腳下,牢牢抱住他的雙腿,求皇帝息怒。

其他妃嬪宮人也都跪了滿屋子求皇帝息怒。

小皇子劉髆窩在乳母懷中害怕地大哭,哭聲尖銳刺耳。

弄玉先走到乳母跟前吩咐她帶小皇子出去。

乳母原本有些為難,可看到弄玉那凌厲的眼神,心中膽怯,便抱著小皇子往外走。誰知道小皇子看到弄玉進來,原本撕心裂肺的哭聲頓時止住了,有些委屈地伸出手來,叫道:“姨姨,抱。”

弄玉原本是想讓乳母抱小皇子出去的,可就在這一瞬間忽然轉變了主意,她對乳母招招手,把乳母叫過來,便伸手接過了小皇子。

小皇子停止了哭泣,扁著小嘴,奶聲奶氣地問道:“姨姨,你怎麼也哭了?”

弄玉微笑道:“阿姨哭是被你父皇嚇的。你父皇在生氣,你去告訴他,讓他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小皇子烏溜溜的眼珠看了皇帝一眼,又飛速扭過頭來摟住弄玉的脖子,窩在她脖子裡,委屈地說:“我怕父皇。”

弄玉輕聲哄道:“你父皇要是繼續發火,阿姨就會接著哭。你想讓阿姨繼續哭嗎?”

劉髆扳著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搖了搖頭。

弄玉繼續哄道:“你父皇只是看上去很兇,你去親親他,他就不生氣了。他不生氣了,阿姨才能不哭,這些人才能起來,大夥兒陪著你一起玩。”

小皇子又偷偷瞄了皇帝一眼,瑟縮了一下,這才不情願地答應道:“好。”

說著就伸開手臂,對著皇帝叫道:“父皇,髆兒要抱抱。”

皇帝聞言,果然安靜下來。

弄玉抱著劉髆走近皇帝,皇帝伸出手來,把小皇子接了過去。

劉髆又回頭看了弄玉一眼,這才怯怯地湊到皇帝跟前,小心翼翼地親了一口,委屈地叫道:“父皇,你彆氣了,髆兒害怕,姨姨也被你嚇哭了。”

皇帝的臉色果然緩和了幾分,他看了弄玉一眼,聲音也緩和下來:“父皇沒有生氣。”

弄玉趁機把跪在地上的皇后扶了起來,又對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立刻上來兩個宮女攙扶起馮則向外走去。

尹婕妤跪在地上,眼見皇帝這場暴風驟雨般的脾氣就要和風細雨地收場,立即出聲阻止道:“小皇子和郭女官的關係果然好,怪不得李夫人屍骨未寒,她的娘家人不惜得罪陛下,也要讓小皇子送到方婕妤那裡去!”

尹婕妤這一句話,又把方天河和李廣利一家牽扯進來了。

她不是刑姬,這不是她這樣的人能想到的話,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教她。

更何況,上一次她的臉被刑姬所傷,還沒有完全痊癒,按說應該躲起來養傷才是,怎麼又會在這裡出現呢?

也許今天這場探病,都是有人設計好了的,不然馮則竟會來的這般巧?

弄玉見方天河並不在這些人當中,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如今這局面只能自己來應付了。

“朕最恨的就是小人在背後架橋撥火,挑撥是非!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煽風點火!”還沒等弄玉說話,皇帝卻發話了,他手上笨拙地抱著劉髆,有些滑稽,此刻卻誰也不敢笑,“把她拖下去,掌嘴五十!”

尹婕妤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一個結果,高呼道:“陛下,陛下!你當真如此狠心!以前你不是說過最愛臣妾的嗎!妾是你最愛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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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鬧劇,以皇帝重罰了尹婕妤收場。

弄玉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幫她解圍,這明明就是皇后等人精心設計的一場陰謀。

弄玉是方天河的人,卻借給李夫人侍疾拉攏小皇子,而李夫人的母家也想借小皇子與方天河結成同盟,這是皇帝最忌諱的事。怎麼如今皇帝不但沒有追究他們的過錯,反倒來幫他們解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