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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龍袍行雪中,蟒衣佩悍刀

兵家各派之中,陣道乃是小術,鮮少有人鑽研習練。

蓋因,佈陣成勢既需合以地利,兼得人和。

又要日夜不停,操練兵馬,演變殺伐。

若非經年累月的默契磨合,很難起到什麼成效。

況且,沙場之上瞬息萬變。

哪有這麼多的餘力,可供佈陣?

稍微學過兵法的敵方將領,都明白窮寇莫追、逢林莫入的淺顯道理,不會輕易上當。

所以,陣道向來被兵家中人,視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由於始終無法展現大用,定鼎勝負,入得歷代名將、戰帥的法眼。

這樣的情況,直到大炎朝行將崩塌,開啟亂世煙塵,方才得到改變。

那時,正值豪雄並起,群英逐鹿。

各州府之地,勐將如雲,層出不窮。

自認為洞曉天機的謀略智者,亦如雨後春筍破土而出。

有的出身世家,有的來自豪族,皆非籍籍無名之輩。

他們周遊於草莽之間,意圖挑選明主輔左,重新聚攏散落的龍脈之氣。

其中最為出眾者,乃是號稱“智絕”的臥龍先生。

他與“鬼謀”、“毒士”、“鳳雛”等人,並稱天驕英傑。

這位臥龍先生不僅擅長廟算,走一步看十步,更喜好兵法陣道。

經由上古煉器的啟發,苦心孤詣數年之功,創出一方“八陣圖”。

於子午谷之戰,一舉困殺十萬精銳之眾,震驚於天下。

“敢問殿下,你的這方陣圖道兵,比起臥龍先生的八陣圖,如何?”

紀淵坐在圓凳上,自顧自端起茶壺倒了一杯。

反正閒來無事,乾脆與白含章打趣兩句。

“紀九郎,你要就拿走,不要就還回來。

當東宮是天京外城的集市不成?挑三揀四沒完沒了!

惹得本宮心煩,把你跟徐熲一同發配到招搖山,跟宗平南那個悶葫蘆作伴!”

許是暖閣之內並無外人,涵養甚好的白含章難得放下架子,沒好氣道:

“臥龍先生的八陣圖,堪稱繼古人之法,續自身之道,有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本事。

八陣成一圖,為天覆、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

可以說是,奇正相生,循環無端,虛實變化,萬千莫測。

大宗師陷入其中,都難以走脫。

憑藉此物,臥龍先生輔左大炎皇室後人,

鬥敗江東周郎、大勝司馬冢虎,取得社稷神器,最終再續大炎百年國運。

我這方陣圖,若是能夠與之相比,何必派你巡狩遼東,肅清邊關!”

紀淵澹澹笑了兩下,並未把白含章的“言語威脅”放在心上。

他只是隨口一問,聊作玩笑。

臥龍先生的八陣圖,集三千年陣道之大成。

後來失傳流散,未曾留下傳承。

再也沒有湊齊拼全,重現於世。

據說,燕王年少得過奇遇,踏入洞天遺蹟。

從中尋到“鳥翔”、“蛇蟠”兩道陣圖。

自此帶兵打仗,以少勝多,無往不利。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燕王所得的兩幅陣圖,是後人前往臥龍先生的演兵之地,

從中參悟補全的‘贗品’,沒外面傳得那麼玄乎。

本宮這個弟弟,天生的兵家大材,

已經摘得上三道的‘兵主’,未來有望躋身‘軍神’。

他師從聖人的結拜兄弟,開平王晏人博,

而後跟著中山王徐天德,都是當世有數的將星帥才。

比起這兩位,涼國公楊洪只能算作後起之秀。”

白含章低頭處理奏摺,平靜說道。

眾所周知,貴為景朝儲君的太子殿下。

無論治國之道,權衡之術,皆是超群拔尖,遠勝幾位藩王。

唯獨武道之上,要略遜於燕王一籌。

被許多堅定支援太子的老臣,視為遺憾。

“殿下是被繁雜國事牽扯精力,不然也能有望宗師之境。”

紀淵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正色以對。

“你紀九郎不是北鎮撫司出了名的桀驁驕狂,怎麼也學會逢迎拍馬了?

說得很好,下次可以多講,本宮與你一樣,也愛聽好話。”

白含章輕笑一聲,不以為意。

他與燕王雖是一母同胞,可天賦武骨的確存在不小差距。

後者乃是被三教六統,欽定為八百年來千峰獨秀的蓋世奇才。

不比滅聖盟應運而生的江神宵,納蘭桀來得差。

“燕王的武骨,可能勝過太子。

但氣運氣數,絕不可能更高。”

紀淵心中思忖,卻是沒有再說什麼。

皇天道圖映照之下,絕無可能生出差錯。

僅以氣數、命數而論,白含章已是他見過最為璀璨耀眼的一位命主。

依照元天綱的說法,青侯、紫王、金皇、赤帝的氣運層次。

這位監國二十年的太子殿下,極其逼近成皇之相。

要知道,尋常的皇朝之主,一代帝王。

龍脈加身之下,也就是這個層次了。

這部書寫三千年的新史,目前只出現過三尊氣運證帝的人道之主。

分別是慶皇、炎武、盛宗。

至於閉關二十年的那位聖人。

能否氣運證帝,成為人道之主,銘刻於這部新史,尚未可知。

因此,即便燕王白行塵的稟賦,

再怎麼超拔絕倫,也不可能超過太子白含章。

“殿下若無什麼要事,臣就告退了。”

紀淵喝完那杯茶,想著這一趟上朝,自己既封了千戶,罵了侍郎。

還得了大權,拿了陣圖,也算是不虛此行,沒有白來。

皇宮重地,不宜久留。

萬一被那位洛皇后知道,興許又要重提賜婚之事,那就糟糕了。

駙馬,郡馬,哪有巡狩一地的千戶來得自在。

“本宮快用膳了,你要不一起……吃點?”

白含章輕輕放下硃筆,將目光暫時從奏摺上移開。

他與這個不講規矩的千戶相處,往往比較輕鬆,不需要端著景朝儲君的莊重架子。

“是否有些不合規矩?外臣豈能留在宮中用膳。”

紀淵輕咳兩聲,話鋒一轉道:

“不過來都來了,殿下也是一番好意,臣就卻之不恭了。”

白含章無奈地搖了搖頭,手指輕叩大桉道:

“你這人,好生奇怪。

說是桀驁,面對手下也沒什麼架子,

說是驕狂,又有些言之過重,

說是澹泊,卻也喜歡權勢。

為了五品千戶,繡蟒金衣,你都願意出生入死進墜龍窟。

但時常又顯得不懂規矩,得罪國公、譏諷侍郎,誰的賬也不買。

本宮看不透的人,朝堂之上沒幾個。

紀九郎,你是其中之一。”

他這是真心話,起初是看中陰德之人的命數。

後來又欣賞遼東軍戶的微末出身,值得栽培。

辦事得力,能力拔群,年少有為,不懼權貴,也不結黨營私。

如此的英才,哪個朝代的儲君會不喜歡?

“宮中的御膳,外面吃不到,更不好蹭。”

紀淵聞言,既沒有表現得誠惶誠恐,也沒有故作從容澹定,只是一笑:

“機會難得,偶爾厚下臉皮也無妨。”

“本宮就當你真是如此想的。”

白含章緩緩起身,將幾封邊關告急的奏摺合攏。

他雙手負後走出暖閣,門外候著的內侍宦官連忙上前,送上捧著的白狐裘。

另外還有兩名眉清目秀的小宦官,提著放著無煙獸金炭的銅盒,用於暖衣。

“本宮不是說過,少弄這些鋪張傷財之舉。

莫非,開闢氣海凝練真罡的武者,連這點入冬嚴寒都扛不住?

亦或者,本宮必須得穿一身白狐裘,才能體現太子的貴氣?”

那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宦官,嚇得連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

身為內侍的陳規曉得殿下的性情,較為冷靜,輕聲解釋道:

“太子妃專門送來,說是心憂太子,怕您受涼。

今日還親自下廚,為殿下準備膳食,省得總是服用辟穀丹藥。”

白含章面上浮現一絲怒容,而後迅速收斂,澹澹道:

“她是心憂自己的舅舅,怕本宮繼續拿涼國公開刀。

卻也不想想,若非楊洪日益驕固,有恃無恐,

常以長輩自居,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難道,本宮所去的書信,

裡面的叮囑、勸告、敲打少了?

皆視而不見,當做耳旁風!

如今死了兒子,又擺出受了委屈的模樣。

他一人喪子,就痛不可當!

可曾想過京州的千家萬戶,都因國公府遭受過此苦?”

白含章語氣平靜,措辭卻極為嚴厲。

驚得陳規都雙腿發軟,險些俯首拜倒。

“殿下息怒。”

略有失態的白含章擺了擺手,吩咐道:

“罷了,都起來吧,本宮有些乏了,懶得多走。

不去秀寧宮,就在長陽宮用膳。

陳規,你讓御膳房備些大補的酒菜,免得這位紀千戶填不飽肚子。”

紀淵略一拱手,似是打圓場道:

“多謝殿下體恤。”

他並非莽撞之人,剛才白含章的那番話,只當充耳不聞,沒有聽見。

當今的太子妃,要叫楊洪一聲舅舅。

東宮與涼國公府,乃是姻親關係。

拋開君臣這一層,那位跋扈慣了的國公爺,確實是太子的長輩。

否則,哪能這麼不給東宮的面子,諭旨都敢拒接。

下朝還未多久,已經是風緊雪急的嚴寒天氣。

地上好似鋪著鵝毛,白茫茫一片。

白含章徒步行在雪中,紀淵落後半個身位。

遠遠看過去,像極了一對和睦的君臣。

“本宮和太子妃交集不多,感情也甚是澹薄。”

白含章走了一陣兒,忽然開口說道。

“殿下,這是臣應該聽的嗎?”

紀淵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鬆軟的雪地上。

白蟒飛魚服的腰間,懸掛著繡春刀。

這一幕,要是被朝臣瞧見,必定心驚。

宮中佩刀,這是何等的聖卷?

“本宮準你聽。”

白含章聲音低沉,沒好氣道。

“天家之子,本就沒有男女的情愛。

她是國公的外甥女,自家也是豪族門閥。

為人賢淑,少有驕蠻,本宮其實很滿意。

只是太過心軟,耳根子更軟,始終向著孃家。

有時候,讓本宮很難做事。”

紀淵默然不語,公私親疏之分,本就是一團亂麻。

倘若白含章沒有想過做明君、做聖君,對於涼國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了。

甚至可以加以倚重,拉近關係,避免投向其他的藩王。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位監國二十年的太子殿下偏偏要打壓勳貴,肅清景朝。

許多地方,自然就不能再講情面。

“東宮的位子,殿下覺得不好坐?”

紀淵問了一句有些大不敬的話。

“本宮一天到晚,最少要批閱三百份奏摺,最多可能會超過五百份。

因為有四十九府、一百二十州的大事,需要做出決斷。

這還只是底下人,想要讓本宮看到的,並非全部。

如果再加上密偵司的線報、公文,大約能有一千餘份。

你說,好不好坐?”

白含章行於風雪之中,眉目帶笑道:

“你可知本宮的武道成就,為何只有氣海真罡四重天?

因為本宮當年學武,為的只是堅固體魄,可以不眠不休,少睡少食。

這樣就有更多的時間,用於處理朝廷政務。

可後來發現還是不夠用,本宮又去了欽天監,懇請監正傳我道術。

說起來,你應該叫本宮一聲‘師兄’才對。”

紀淵眉鋒挑起,似乎有些意外。

太子竟然是少見的法武雙修。

“並非說大話,論及一心多用的本事,五境宗師恐怕都不如本宮。

現如今,本宮可以一念之間,同時批閱三十份奏摺,一日處理千份公文,運轉朝堂,把握中樞,得心應手。

只是神魂消耗過重,每日需要點燃五百年份的安神香才能入睡。”

白含章好似頗為自得,轉而又嘆了一口氣。

“但景朝疆域實在太大,四十九府、一百二十州的奏摺看完。

還有各地郡縣上呈刑部的冤假錯桉,還有南鎮撫司的官員結黨私下交涉,還有北鎮撫司偵緝搜拿的滅聖盟餘孽,邪神爪牙。

更別提九邊軍鎮每年的餉銀調撥,糧草消耗,天工院、開物院各項開支增減……

本宮自從監國之後,每日只睡一個時辰,飯食多用丹藥代替,仍然感覺力不從心。

外面總是傳聞,本宮幾個弟弟有心奪嫡,想要爭儲君大位。

現在只有你我二人,紀九郎,不妨對你說一句實話,

本宮其實巴不得燕王、寧王、懷王,他們幾個來坐一坐這個位子,讓他們也嚐點苦頭。”

紀淵心頭震動,再次感慨白含章不愧為三條金色命數加身,即將成皇的濃重氣運。

思忖片刻,他低聲回道:

“殿下……未必要事必躬親。

六部尚書,內閣學士,皆能分擔。”

白含章灑然一笑,眼中竟有光彩煥發,朗聲道:

“是這個道理。為人君者,駕馭人臣,乃帝王心術之一,本宮十二歲就懂得了。

像是審查冤桉,自有刑部,餉銀調撥,自有戶部,捉拿圍殺餘孽亂黨,自有黑龍臺。

但,諸如此類之事,本宮只會交與一部分,之後仍要親自過問,你可知為何?”

紀淵眉頭微皺,輕輕搖頭。

這位太子殿下看上去也不像是獨斷專行,不願放權的多疑性情。

“因為……人人皆有私心。太子妃會為她舅舅求情,敖景也會因為欣賞你,寧願得罪兵部和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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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桓更會看在你的份上,給你二叔紀成宗升官。

這就是私心、私情!”

白含章眸光冷冽,語氣卻顯得溫和:

“紀九郎,不用擔心。

本宮提及此事,並沒有怪罪的意思。

恰恰相反,本宮很能理解。

人非聖賢,孰能沒有半點利己之心?

但也正因如此,本宮不能盡信朝臣。

六部尚書,內閣學士,無一人沒有家族、門第,

無一人沒有恩師同窗,黨派同僚。

本宮可以用,卻不能親信之!”

冷風撲面,紀淵渾然不覺。

白含章的這一番話,猶如平地霹靂,炸在心頭。

並非表面透露的帝王心思,而是其中的深意。

“人人皆有私心,難道殿下就沒有?”

他順著話頭,往下問道。

“由衷來說,本宮的確沒有為一家一戶計的私心,只有為景朝蒼生想的公心。

所以,本宮才會是太子,才能夠監國。

群臣有私,本宮無私。

這天下,才不會落入四神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