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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第29章抻面和燒羊肉寬湯

牛經理這個時候, 笑了下。

牛經理叫牛得?水,巧了,當?年吃過顧全福的菜。

他當?然知道顧全福初來乍到, 就受這種厚待,底下人不服,徒弟們不服,同為大廚的江霍兩人也不會服。

可他知道顧全福的道行啊!

顧增祥當?初能進御膳房, 那是?什麼人哪,漢人,漢人能進御膳房, 這就是?開?了天恩,要知道當?年御膳房只能進旗人, 旗人都?是?世?代相傳的,你爺爺做這個,你爸做這個,你兒子再繼續做這個,人家就是?吃這飯碗的。

顧增祥一個漢人能鑽進御膳房就了不得?, 再能投了慈禧的好,甚至連小皇帝都?惦記,那就更了不起了。

而顧全福可是?顧增祥手?把?手?教出來的,紅案白案上都?有絕活兒,見多識廣,當?年中海薈雲樓,什麼菜沒見過?可比現在花頭多, 顧全福就沒出過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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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能被你一條鰣魚給矇住?那不是?瞎胡鬧嘛!

牛得?水手?底下七個大掌勺呢,可今天這兩個掌勺實在有點跌份兒了。

你沒那本?事行, 畢竟人人都?有自?己的絕活兒,但你沒本?事還看不透人家的道行,這就沒面兒了。

所以牛得?水也是?為了讓大家夥吃個教訓,故意賣個官司。

現在看著?大家夥那不敢相信的樣子,他才慢條斯理地道:“咱們今天可算是?露臉了,客人吃得?拍手?叫好,說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那幾位客人都?很滿意,特意問起來這鰣魚的做法。”

牛得?水這一說,旁邊江大廚就悶笑出聲了,他終於忍不住了:“牛經理,客人沒見識,咱就得?讓客人開?開?眼,哪能將錯就錯,客人不懂怎麼回事,現在覺得?好,回頭人家知道了這裡面門道,還不覺得?咱們是?騙子啊!”

旁邊霍大廚也是?無奈,不敢大聲說,卻小聲嘀咕:“這是?什麼狗屎運,這也能糊弄過去??”

感情御廚當?年就是?這麼在御膳房糊弄的?

牛得?水聽了這話,臉頓時拉下來了:“江大廚,你意思是?說今天的客人沒見識?”

江大廚乾笑了聲:“我幹廚師這行也幹了二十多年,還沒見過給鰣魚刮鱗的,今兒個算是?開?眼了。”

其他人摸摸鼻子,低頭不吭聲,不過多少還是?有些看不上顧全福,這事兒確實丟人丟大了。

牛得?水呵呵笑了聲:“知道今天來的是?什麼客人嗎?”

大家自?然不知道。

牛得?水揹著?手?,在大家夥跟前?踱著?四方步,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今兒來的,可是?貴客,外交部?的兩位同志,那都?是?高階別的,過來陪同的是?兩位外賓,剛才咱們門外還停著?兩輛黑色小轎車的,人家過來,這是?特意讓外國人見識見識我們地道的中國菜。你現在給我說,外交部?陪著?外賓的同志沒你知道的多?就你有見識,別人都?鄉巴佬?”

啊,外交部?的?

要知道這年頭,可是?外交無小事,整體氛圍就這樣,大家一聽,彼此對視了一眼,都?納悶起來。

外交部?的,按說不至於嗎,這麼沒見識?

江大廚一臉懵,只好硬著?頭皮問:“這,這,沒鱗的鰣魚他們還覺得?好啊?”

冷不丁地來這麼一手?,江大廚不太能理解,外國人沒吃過鰣魚嗎?可外國人沒吃過,那兩位外交部?同志既然張口點了,應該吃過才對啊!

霍大廚也道:“廚師長,這到底怎麼回事,是?外國人也覺得?那菜好?”

牛得?水便擺擺手?:“正是?忙的時候,你們先忙著?,等回頭顧大師傅有功夫了,給你們傳授傳授,現在顧不上這個。”

他這麼吊起來大家的胃口,揹著?手?,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了,倒是?留了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後?來還是?灶上忙起來,大家各就各位。

不過心裡肯定?還是?存著?疑惑,對顧全福的態度也就變了,小心翼翼的。

江大廚和霍大廚更是?納悶,他們就不明白了,怎麼你把?鰣魚去?了鱗,人家還能覺得?你能耐?

要知道幹這行的,聽說這事,實在是?稀罕,稀罕得?不行了!可又不好意思去?問,就這麼憋著?,憋得?難受,做菜的時候還因為走神差點給燒糊了,這才一個激靈,慶幸過來,努力讓自?己不去?琢磨了。

心裡悶啊,悶得?要命,這幾個人就這麼一直悶著?。

大廚們是?下午兩點歇班,歇班後?灶上會有徒弟盯著?,所以這個點兒來吃飯的,你再點菜,就不是?大廚做出來的那個味兒了,一般也很少有人非這時候來吃。

歇班後?,是?五點過來上班,收拾準備一下,差不多五點半就可以開?始上菜了。

這三個小時的功夫,足夠回家眯一會兒,再捧著?大把?兒茶缸子喝口茶水。

脫下大白的確良外罩,摘了帽子後?,顧舜華和顧全福換上自?己的衣裳,顧舜華是?軍棉衣,這年頭軍人光榮,所以顧舜華穿著?軍棉衣倒是?讓周圍人高看一眼。

至於顧全福,依然穿著?那身舊棉衣,舊棉衣後?面好像還有一小塊補丁。

可這個時候,大家夥卻沒看低的了,一個個湊過來,有人還誇那補丁針腳好,小心翼翼地奉承著?,甚至連江大廚都?湊過來打了個招呼。

顧全福臉上還是?淡淡的。

等走出玉花臺,外面有趴活的板爺兒,父女兩個自?然不坐,腿著?過去?旁邊公交車站了。

顧舜華想起剛才的事,忍不住想笑:“爸,你可真行!我估摸著?他們正納悶著?呢!”

顧全福倒是?沒太在意:“那兩位大師傅也都?有些來頭,不是?吃素的,回頭看到魚鱗就咂摸過味兒來了。”

顧舜華便忍不住笑出聲:“我後?來又丟了爛菜葉子,桶裡滿了,我就拎著?直接把?髒土給倒了。”

顧全福頓時明白了,也是?搖頭笑嘆:“你個機伶鬼兒!”

顧舜華一臉小得?意。

那兩位大廚,估計一時半會是?想不明白了。做這行的,琢磨不明白,估計今晚都?睡不好覺!

***********

回去?的路上,顧全福便和顧舜華說起勤行的各樣規矩,其實有些事,在顧舜華小時候顧全福就會給她唸叨唸叨,也沒指望她記住,不過顧舜華這方面卻很有靈性,聽一遍就記住了,再說起來頭頭是?道,顧全福挺高興,便會多和顧舜華說說。

可那個時候只是?唸叨而已,想到哪裡說哪裡,現在卻是?正兒八經地教,他得?把?自?己肚子裡的那點貨都?給抖擻出來傳給閨女。

他其實有些感慨,覺得?耽誤了閨女。

要知道這學徒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在早要做這一行的,都?是?先去?二葷鋪子裡磨手?藝,老?北京的二葷鋪子就是?街道上那種小門面,擺那麼一兩張桌子賣便宜菜,也可以自?帶食材幫著?加工,也就是?所謂的“來菜”,這種二葷鋪子說白了就是?以前?老?北京的“窮人樂”,有錢沒錢吃一口。

一般人家的學徒工都?是?先放在二葷鋪磨功夫,等磨出來手?藝了,出師了,再進八大樓。

他雖有個御廚爸爸,可他也是?老?老?實實跟著?大家夥進了二葷鋪,不過他算是?有天分的,一年就從二葷鋪子出師了。

可現在顧舜華過了年就二十三了,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就沒那磨鍊機會了,甚至連白案都?沒時間慢慢磨,只能跟著?他直接做紅案了,這樣走了捷徑,但也累,二葷鋪裡你可以犯錯,玉花臺裡沒人情可以講,只能小鞭子在後?頭嗖嗖嗖地抽打著?往前?衝了。

他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經歷了太多世?事變故,吃了今天的飯,誰知道明天怎麼樣,他也不敢說自?己一直能在這玉花臺幹下去?,只想著?趁早把?女兒帶出來。

顧舜華聽出父親的意思,反過來安慰父親。

她知道接下來的局勢只會越來越好,做小買賣的也會多起來,她甚至想著?,如果有可能,自?己要將父親的廚藝發揚光大,再不讓陳耀堂沾這便宜。

不過現在當?然只是?想想,她也不好給顧全福提起。

這個時候公交車到站了,從前?門下車,走過去?家裡要穿過大柵欄進衚衕,走著?的時候,顧舜華想起來:“我去?給孩子爸爸打個電話。”

顧全福:“他是?年後?過來吧?”

顧舜華:“是?。”

顧全福:“過來後?,先在家裡擠擠,回頭咱們看看把?房子蓋起來。”

顧舜華:“爸,這個不急,開?春了,他過來,到時候他想辦法蓋吧。”

顧舜華便把?任競年已經和大興安嶺那邊說好了要運木頭的事提了,顧全福連連點頭:“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其實黃土茅草水泥渣子,我倒是?有些門路,可以想辦法,但是?這木材,真是?難,現在可以從大興安嶺運檁條過來,那就不用愁了,等開?春一解凍,我們就趕緊蓋起來。”

蓋起來,哪怕再小,女兒也有一個窩了,他的心多少能落定?一些。

顧舜華告別了父親,過去?郵局打電話,因為下午五點就要去?上班了,中間就這麼三個小時的時間,顧舜華不敢耽誤,快走過去?,趕緊排隊,她是?想儘快趕時間,等會打完電話,還想趁機回去?給孩子做點冬天換用的衣服,再買兩個棉猴。

進了臘月就是?年,她兩個孩子現在過年的衣服還沒見影兒呢。

不過這次還算幸運,排了差不多三十多分鍾就接通了,也是?趕巧任競年在礦上。

顧舜華:“你那裡怎麼樣?”

任競年:“復習資料收到了,那個資料非常好,我正缺這種,最近晚上抽時間一直在學習。”

顧舜華:“那就好,那是?雷永泉家的資料,他家有門路,弄到的資料就是?好,我讓他給你影印的。”

任競年:“年後?我過去?,拜訪一下他。”

顧舜華:“行,這兩天我遇到王新瑞,王新瑞說雷永泉張羅著?聚會呢,要是?你能趕上就好了。雷永泉家住四合院,那可是?老?北京大戶人家,到時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任競年聽顧舜華這麼說,倒是?笑了:“瞧你饞的,四合院就那麼好?”

顧舜華:“這你就不懂了,這就是?老?北京城裡的道道,他們住大院的和我們住衚衕的不是?一種人。”

小時候,那都?是?玩不到一塊兒的,見了一個眼神不對付就打起來那種。

任競年還是?笑,不過卻笑著?說:“進了臘月天更冷了,礦上發了勞保用品,有帽子手?套鞋,羊毛線,還有牛肉乾,我挑了你和孩子能用上的,前?兩天我給你寄過去?了,估計也就這幾天到,你注意著?郵局通知單。”

顧舜華挺受用的,不得?不說任競年是?個好男人,發了什麼東西知道巴巴地趕緊給自?己寄過來,當?下笑著?說:“行,今天送孩子去?幼兒園了,我看了看,他們幼兒園小孩兒都?穿得?挺好,好幾個穿著?棉猴兒,咱們孩子穿的還是?舊衣服改的棉襖,雷永泉送我不少票,也有布票,我得?想辦法給他們換上棉猴,再給他們織個毛衣,正好過年時候穿。”

任競年:“雷永泉還給了你票?”

顧舜華便把?這事說了,任競年道:“其實一塊在兵團那些年,大家處得?不錯,但也不是?沒矛盾,可現在想想,都?是?小事了。”

顧舜華想起過去?也有些感慨,其實當?年雷永泉還和任競年打過架呢,當?時兩個人都?有些掛彩了,後?來事情說開?了,知道是?誤會,兩個人便跑一處喝酒去?了,現在想想,連那打架都?變成了珍貴的回憶,那是?年輕時候的熱血,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當?下道:“他人真不錯,就是?可惜了,他和常慧看來是?沒指望了。”

顧舜華又想起雷永泉後?面的事,其實該怎麼辦,她心裡也沒底,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多關注著?這個老?朋友的動靜了。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又說起上幼兒園的事,還有顧舜華跟著?自?己爸爸去?玉花臺當?學徒的事。

任競年:“那倒好,等於工作解決了。”

顧舜華:“現在只是?學徒,沒轉正呢,學徒一個月才二十多塊錢,轉正了多,能有四十塊,而且還時不時有各種票,飯店裡用不完的洋落兒也能往家拿,好處多著?呢。”

任競年聽顧舜華算這個,想起以前?他們剛結婚那會兒,窮得?要命,掰著?手?指頭算那幾毛錢,他便低聲笑了,溫聲道:“別想太多,我也把?工資匯給你了,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該吃吃,該買買,那個棉猴,既然雷永泉給了布票,如果能買到,你也給孩子買了吧。”

他知道天冷的地方,好多孩子就穿棉猴,帶一個帽子,從上到下裹得?嚴實,乍看像個小猴兒,所以叫棉猴兒,以前?他們沒買是?因為沒地兒賣,礦井上也不講究那個。

現在到了首都?,首都?人講究,孩子又上了幼兒園,他也不想看著?孩子受委屈。

顧舜華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首都?,他能幫上的畢竟有限,但花錢買棉猴,那是?怎麼也應該買。

夫妻兩個說了這一會兒話,顧舜華看看表,也不少時間了,心疼電話費,就說要掛了。

誰知道任競年卻道:“多說一會兒話吧。”

顧舜華:“也沒什麼好說的,費錢。”

任競年:“又不是?不給你寄錢。”

顧舜華聽他話裡帶些異樣的醇厚,一時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心微跳,咬了咬唇,還是?輕聲問道:“那你要說什麼啊?”

任競年的聲音清沉而緩慢:“家裡傢俱都?賣差不多了,雞也給人家了,我自?己在礦上過一個年,過了年就去?找你們。”

顧舜華想想礦井上的凜冽寒風,又想著?傢俱搬走後?的淒涼,便有些心疼了,以前?就算物資匱乏,可家裡有孩子,夫妻兩個一起忙活,也挺熱鬧的,現在家裡空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她便道:“等過年時候,你去?隔壁老?陳家過年吧,和人家搭個份子,要不一個人挺難受的。”

任競年:“沒事,礦井上到時候會舉辦一個春節聯歡會,我來操辦,閒不了,也不至於太悶。”

顧舜華:“那就好……”

任競年:“就是?有點想你,想孩子。”

顧舜華一聽,眼裡就溼了:“昨兒個我們去?吃砂鍋居的白肉了,孩子吃得?高興,還惦記著?你,說要讓你吃,他們還想給你打電話,可當?時郵局都?下班了,今天他們去?幼兒園,也打不成,只能等週末了,週末郵局也能打電話。”

任競年:“沒事,不打也行,你給我說說就挺好的,孩子小,還不懂事,一打電話他們想我,萬一鬧騰起來,還是?你受累。”

顧舜華:“也沒什麼,他們都?挺懂事的。”

說了一會兒話,到底是?掛了,掛了後?,顧舜華也有些不捨得?。

經過這一段,她越發認識到,任競年這個人就是?她認識的那個任競年,會在最冷的天用體溫給她捂著?的任競年,他從來沒變過。

她對那本?書劇情的恐懼感也減輕了許多,她想,只要這個人沒變過,管它什麼劇情呢,那本?書還能給活生生的一個人下降頭嗎?

這麼想著?,她從大柵欄街道往前?走,剛要拐進衚衕的時候,就見前?面槐樹旁邊,倚靠著?一個人,正是?蘇映紅。

臘月裡的風很大,胡同口的老?槐樹葉子已經掉光了,遒勁的樹枝在灰瓦翹簷間往天空伸展,在清透冷藍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副蒼邁的畫作。

蘇映紅穿著?舊色紅棉襖,短髮用髮卡別起來,抿著?略有些乾澀的唇,身子靠在遒勁的槐樹幹上。

顧舜華看了她一眼,便走過去?細看她的臉。

同仁堂的膏藥就是?好,才一夜功夫,已經消腫了,只留下淺淡的痕跡,不仔細看,看不出來被打過。

蘇映紅有些不好意思,彆扭地道:“行了,別看了,已經好了!”

顧舜華笑了:“那就行,昨天看著?你就像一頭過年上供的豬頭,還挺喜慶的。”

她這話可不好聽,不過蘇映紅也沒在意,低聲嘀咕說:“我的事,你沒和我家裡說吧?”

顧舜華:“你家裡人,我都?不帶搭理的,說什麼說!”

蘇映紅這才鬆口氣,之後?說:“其實我也沒怎麼招惹她們,她們以為我傍上了一個小流氓,可我根本?不想搭理那個小流氓,都?是?他非要招惹我,我是?躲著?的。”

顧舜華挑挑眉:“常在河邊走,能不溼鞋嗎?你既然當?了別人嘴裡說的圈子,就得?有那個心理準備。”

蘇映紅聽這話,瞪了顧舜華一眼:“我當?了圈子,一輩子就該是?圈子?”

顧舜華:“那我哪知道,是?不是?圈子不是?我說的,也不是?你說的,是?別人說的,你和我倔這個沒用啊。”

你活在衚衕裡,周圍都?是?眼睛都?是?嘴,架不住別人說啊。

就算自?己覺得?自?己能耐,不在乎名聲,可這年頭,找工作結婚成家立業,名聲就是?頂頂要緊,舌頭根底下壓死人,就是?這麼一個道理。

蘇映紅聽這話,愣了愣,突然眼圈就紅了:“對,我是?圈子,我是?女流氓,我被大家夥看不起我活該,我怎麼就這麼賤!”

說完,突然轉身就往前?走。

顧舜華連忙拉住她:“哎哎哎你往哪裡去??”

蘇映紅兇巴巴的:“你管我!”

顧舜華:“瞧你這小樣兒,萬一你跑天橋跳下來,你媽知道我和你說過話,還不要我命?”

蘇映紅聽這個,簡直氣得?眼睛冒火了。

顧舜華便笑了:“我這裡還有一點糧票,正好餓了,咱過去?衚衕裡要碗抻面吃,你陪我。”

蘇映紅:“我不餓!”

顧舜華:“我餓啊!”

因為頭一天在玉花臺上班,她太忙,顧不上吃飯,就隨便嘴裡塞了一點酥燒餅,現在其實還沒太飽。

蘇映紅瞥了顧舜華一眼,沒吭聲。

顧舜華便領著?她過去?了門框衚衕,門框衚衕在大柵欄的老?字號中並不顯眼,老?門老?戶,房屋也是?灰頭土臉的,不過這衚衕以前?可是?北平城最繁華的小吃街,豌豆黃宛、油酥火燒劉、褡褳火燒等,這些全都?聚集在門框衚衕,有一句話說“東四西單鼓樓前?,王府井前?門大柵欄,還有那小小門框衚衕一線天”,所謂的一線天就是?說這裡。

不過解放後?,老?字號被實行了公私合營政策,收歸國有,物資又實行配給制,這些老?字號也逐漸拔鍋滅灶了,只有一些很小的小門臉還在。

顧舜華熟門熟路,領著?蘇映紅過去?了一間不大的門簾,上面掛著?一塊灰不溜丟的棉簾子。

掀開?進去?,便覺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這裡是?賣抻面的,只有兩張桌子,就圖賣個熟客。

顧舜華進去?後?,老?板倒是?還記得?她,臉熟,示意她坐下,問她要什麼,顧舜華便要兩碗抻麵條,再配上一點燒羊肉寬湯,這麼喝的天,正好喝個鼻尖冒汗。

老?板:“行,再給你弄點炸醬吧,西鼎和的醬。”

顧舜華一聽,更覺得?饞了:“加點小金鉤,還有爆香的蔥蒜。”

小金鉤就是?鷹爪蝦,鷹爪蝦色澤金黃,形狀像一把?鉤子,才得?了這麼一個名,這蝦適合做炸醬,比肉末炸醬要素淨入味。

老?板笑著?說:“那當?然了!”

這邊老?板便去?抻面了,門面小,坐在桌旁可以看到後?廚老?板抻面,面已經被揉成了長條,利索地提起來,甩著?遛面,面越遛越細長,遛上三四次蘸點鹼水再遛,抻面的味道就是?這麼出來了。

蘇映紅微側著?頭,看著?那在空中甩動的細長抻面。

顧舜華:“你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吃過,你記得?嗎?”

蘇映紅默了默,眼中變黯了:“不記得?了,以前?很多事,我都?忘差不多了。”

顧舜華:“你到底怎麼和那些人混一起的,和姐說說?”

蘇映紅咬了咬唇,眼裡便慢慢蓄著?淚,卻還是?不吭聲。

顧舜華倒是?也不急。

其實這些事,她大約猜到了。

自?己下鄉那會兒,這裡已經亂糟糟的了,大人都?忙著?單位的事,整天介都?是?口號,哪顧得?上孩子,自?己這一批下鄉了,那些後?面沒下鄉的,滯留在首都?不上學的話,也沒人管,一天到晚瞎胡混,不一定?就和什麼人混一起,自?然就學歪了。所謂的圈子這個詞兒,其實也就是?這時候出來的。

很快面上來了,熱騰騰的抻面,配上一碗滾燙的燒羊肉寬湯,一小份炸醬,旁邊放了面碼兒,面碼裡,黃瓜絲都?切得?顫巍巍地細。

顧舜華拌上炸醬,嘗了口,麵條遛得?夠勁兒,吃起來有咬勁兒,炸醬裡的小金鉤可真是?鮮香,爆了的蔥蒜也地道,那是?獨此一份的味兒,別地兒肯定?吃不到。

蘇映紅也吃,這麼冷的冬天,手?都?凍僵了,喝著?鮮美羊湯,吃著?地道老?北京炸醬麵,好像所有的寒涼都?被驅散了。

兩個人都?沒說話,店老?板也躲後?廚打盹去?了,就顧舜華和蘇映紅無聲地各自?吃麵。

吃差不多的時候,顧舜華結賬,和蘇映紅一塊兒出來。

快走出衚衕的時候,蘇映紅冷不丁地道:“姐,我十三歲那年,就被人欺負了。”

顧舜華微驚,猛地看向蘇映紅。

蘇映紅仰著?臉,看那光禿禿的老?槐樹枝,老?槐樹枝無聲地伸向天空,她眨眨眼睛,不讓眼淚落下:“就你們下鄉那年,我在少年宮學舞蹈,回來時候,遇上我哥一朋友,他哄著?我,欺負了我。”

她眼淚還是?從臉頰滑下來:“我當?時什麼都?不懂,回來昧過味兒來,去?找他,他家裡有點關係,和我哥要好,他說就算我說了別人也不信,還說我已經被他要了身子,不乾淨了,我如果張揚出去?,家裡人肯定?罵我,他頂多就是?賠錢。”

“我什麼都?不懂,那個時候也傻,想和我媽說來著?,可我媽忙著?,哪有功夫顧上我,我爸那裡我更是?不好張口,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我就——”

顧舜華後?背陣陣發涼。

她已經大概猜到後?面的情況了,十三歲的小姑娘,遇到事兒,家裡不給撐腰,她自?己哪知道該怎麼辦,她自?暴自?棄,隨波逐流,乾脆就傍了一個小流氓,成了圈子。

她默了好一會,終於硬聲問道:“這人現在在哪兒上班啊?”

蘇映紅猶豫了下,才道:“這兩年也沒聯絡過,我也不想聽他訊息,只知道以前?分配到水利局,後?來因為他家有海外關系,就被下放了,再後?來也不知道了。”

顧舜華:“這個事,除了你,還有別人知道嗎?能有證據嗎?”

她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白問。

十三歲的小姑娘,哪知道這個,天真得?要命,被人家哄著?騙了,還傻乎乎地不知道怎麼回事,又怎麼可能留下證據呢!

蘇映紅果然搖頭:“姐,這事本?來我也不想提,都?過去?了,再說他之後?,我還跟過兩個男人呢,反正我就這樣了,說我破罐子破摔也好,說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也好,我就這麼著?了!”

顧舜華:“你跟了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呢,現在呢?”

蘇映紅蔫不拉幾地說:“散了啊,就是?臨時傍一段,哪還能長久呢,現在早散了,他們另找別的圈子了。”

顧舜華便明白了,因為之前?傍的流氓散了,所以她才被那幾個女流氓打。

她想了想,道:“映紅,先想法找個工作吧,找一份工作,自?己能養活自?己,正經過日子。至於那個惡人,咱現在沒辦法,以後?總有法兒,早晚得?把?他整治了。”

蘇映紅:“我也不是?沒想過找個工作,可我能有什麼本?事找工作,我爸我媽那樣,他們打心眼裡也瞧不起我,我就這麼著?了,混一天是?一天。”

顧舜華挑眉:“是?嗎?你真這麼想的嗎?”

蘇映紅微窒,看了看顧舜華。

顧舜華:“映紅,咱得?自?己先立起來,才能讓別人瞧得?起,面兒是?自?己給自?己的,不是?靠著?別人施捨的。你要是?想正經過日子,先和那些圈子斷了,回頭我也幫你尋摸著?,找一份工作,哪怕是?臨時工,但好歹早起早睡規律過日子,還能掙個吃喝不必仰人鼻息,等咱有了工作,想怎麼活,想過什麼日子,再慢慢想,你覺得?呢?”

蘇映紅猶豫了下,還是?點頭:“行,我試試。”

顧舜華想起自?己晚上還得?上班,便打算先回家去?,可是?等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一件事,渾身頓時一個激靈。

水利局上班,有海外關系,離開?水利局,被下放——

顧舜華忙快走幾步,追上蘇映紅:“映紅,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蘇映紅:“舜華姐,怎麼了?”

顧舜華:“你告訴我,那個水利局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蘇映紅:“叫羅明浩。”

顧舜華腦子裡“嗡”的一聲,響起來了。

羅明浩,羅明浩!

不就是?和陳耀堂拿著?八珍御膳的幌子開?飯店的那個嗎?

這都?趕一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