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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4 章

眾人見狀,立刻試圖分開草鞋男孩和韓琦,草鞋男孩卻死抓著韓琦的衣袍不肯放。崔桃立刻抽出身邊衙役的配刀,斬斷了韓琦燃火的衣袍,便露出了其內穿的白色羅質中單。

王釗見火本能找水,他尋來茶壺去撲火,在崔桃斬斷衣袍的同時,一壺涼茶也潑到了韓琦身上。泉州天熱,裡衣單薄又是白色,水一潑便透了,還掛了茶葉。

崔桃本要去問候韓琦是否有燒傷的情況,忽見韓琦轉身背對著自己,才反應過來‘男女有別’。她馬上轉過身去,囑咐張昌去照料韓琦,最好是及時更衣檢視傷口,儘快塗藥避免感染。

“這裡有我和王巡使,韓推官請放心。”

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嗯’,崔桃便立刻去檢視草鞋男孩的情況。

衙役們已經用水撲滅了草鞋男孩身上的火,起火點在衣袖處,胳膊和腰際都有嚴重的灼燒情況,但傷情還不至於喪命。草鞋男孩已經陷入昏迷之中,崔桃檢查他的頭部,發現有較大的一塊紅腫,應該他跌倒在地的時候磕了頭。

隨後大家將草鞋男孩移到榻上診治,大夫先給傷口塗藥,崔桃隨後施針。

草鞋男孩這時候醒了過來,虛弱地半睜眼看著崔桃,嘴唇動了動。

崔桃見他很渴望講話,便將耳朵湊近了些去聽。

草鞋男孩的唇再度翕動兩下。

“誓死效忠,永不悔改。”

人隨即又暈了過去。

努力掙扎了半天,就為說這樣一句話。

才剛草鞋男孩突然**的景象,已經令眾人都吃驚不已,如今他傷重忍痛,還要如此堅持,大家都不禁驚歎草鞋男孩的意志。這般年幼的孩子,竟甘願受**之苦,至死表達赤誠忠心。

“雖為罪犯,但這等誓死的執著令人佩服。”有衙役小聲感慨,當即引來他周遭不少衙役的應和。

“佩服?”崔桃嗤笑一聲,顯然無法苟同。

衙役對崔桃解釋道:“我們沒贊同他做得對,只是佩服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誓死效忠的執著之心,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這般感慨,難道也會有什麼錯?”

幾名衙役跟著附和,犯人受罰理所應當,但這男孩不懼死的執著,的確叫人驚歎。

“當然錯了,錯得離譜。”

至死忠誠的精神固然令人敬佩,但看看地上躺著的孩子,才多大?也就七八歲而已,還有那些安定村的孩子們,都是小小年紀就幹起了不惜命的活計。他們都還是孩子,能懂多少?他們真知道世界什麼樣?真正的忠孝是什麼樣?

這些孩子,小小年紀,涉世未深,在認知方面還是一張白紙的時候,就被刻意灌輸了一種“別無選擇”的生活。他們如提線木偶一般,沒有自我,沒有思想,任憑差遣,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這種情況發生在人身上,尤其是孩子身上,難道不是一件極其可悲又可怖的事?

這並根本就不是可敬的忠誠精神,而是可憎的精神教唆和控制。

“何為精神教唆和控制?”王釗從字面上多少有一些理解,但還是想得到準確的解釋。

“以慫恿、利誘、威逼等諸多種非道德的精神操縱手段,去說服他人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改變,聽從於自己的指揮和控制。焦屍案中那些被林三郎圈養為奴的女子們,便有被精神控制的情況。還有在開封府前自盡的少年萬中,他就是受了林三郎的教唆,才會一時沒想開自盡了。”

大家聽了崔桃的解釋後,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只嘆草鞋男孩不懼死的行為,卻忽視男孩**背後的真相意味著什麼,有著何等的黑暗。

“唉,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己真實姓名都沒有的孩子,豈可能會是一個正常的人。”

“剛舉例的這兩種情況且都還屬於較輕的教唆和控制,只要挽救及時,可以讓他們醒悟過來。《闕影書》上所述的則是一種深度的教唆控制之法,長期受控在那種情況下的人,便沒那麼容易被叫醒了。”

崔桃低眸看著昏迷不醒的草鞋男孩。

“哪怕烈火灼身,都醒不過來。”

這三日大家沒少拷問安定村緝拿回來的人,一個個卻都跟木頭似得,憑你怎麼審問,都難從他們口中問出東西來。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問出點證供,也不過都是些皮毛,沒什麼大用。

“《闕影書》焚燬了。”韓琦換了身青衫進門。

“焚燬?”王釗驚詫地看向韓琦,“怎麼會被焚燬?咱們來庫房之前,不是完好無損地放在公案上麼?莫不是留在屋裡守衛的人中也有內奸,動了手腳?”

王釗因而想到了孫知曉,他最痛恨內奸,真恨不得親手將他們撕碎。因韓推官要透過他放長線釣魚,他才一直忍著沒動他。

“沒人靠近,自己燒起來的,跟這孩子的情況一樣。”韓琦走近些,打量草鞋男孩的情況,便問崔桃可知他自燃的緣故。

崔桃:“一般這種情況,大多跟火鐮有關。”

草鞋男孩的衣裳已經被焚燒大半,又經過潑水,不太可能再找到火鐮的殘留了。

“公案上的《闕影書》,正是在陽光照到桌面的時候自燃。他身上的火從袖口燒起,該是在袖口處藏匿了火鐮,寫字的時候趁機將火鐮混入墨中,紙上的墨字經光照後更為吸熱,才引發了紙張自燃。”韓琦解釋道。

“好妙的招法!”王釗等人不禁感慨。

只要紙張見光,或有些許的摩擦導致區域性溫度升高,書寫而成的闕影書就會自燃。泉州天熱,很容易引發火鐮自燃,草鞋男孩根本不想將《闕影書》交出,但因為要跟韓琦作賭,篤定韓琦會因開棺而損失掉一批人,才不得不拿出一部分闕影書出來做誘餌。失敗了,便狗急跳牆,引火**,拉一個墊背是一個。

“讓他好生休息一晚,千萬不能見風,否則極易發熱。”大夫給草鞋男孩塗完藥之後,對王釗等人囑咐道。

王釗便立刻帶人將門窗緊閉,從外面鎖好,又派了三十多人在院外把守,保證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一夜的大風大雨,府衙內的樹枝折斷了不少。

雨停了之後,崔桃帶著大夫來給草鞋男孩換藥,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兒。

“這什麼味?”崔桃蹙眉問。

“天沒亮前就聞到這股味兒了,這地方離廚房近,八成是他們忙活做飯的時候,燒燙豬羊毛散出來的味道。”

守院的衙役身上被雨水打溼了,尚未幹,說話的時候鼻音有些重,可見其昨晚守衛的時候淋了雨,有些受涼了。崔桃便讓人吩咐廚房熬些薑湯,等一會兒他們換班的時候讓他們喝。

大夫沉吟了片刻,忙道不對,“小人一早便在廚房熬藥,剛從廚房那邊過來的,今早廚房並沒有弄這些。”

崔桃抽了抽鼻子,覺得味道很像是從房間裡傳出。衙役鼻塞,昨晚又大風,很可能就沒聞出來這味道異常。

她一腳踢開門,更為濃烈的焦糊味兒從裡頭飄了出來。只見有一堆灰燼在地中央,可明顯辨出骷髏頭,四肢和軀幹的骨頭則已經有碳化的跡象,其中一塊腿骨斷裂,裡面的骨髓正流淌而出。

王釗見狀大驚,再去看本該躺著草鞋男孩的床,床上的人和被子都不在了。

“這……這是逃走了?”王釗立刻招呼院外的守衛進來質詢。

守衛直喊冤枉,再三保證道:“屬下等皆是眼睛不眨眼一下守在外頭,絕不可能有人進出而沒有察覺。”

“那人就不可能逃出去,”崔桃檢查屋子的窗戶,都是鎖好的狀態,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這堆灰燼就是他。”

“這怎麼可能?屋子裡連根柴火都沒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就被燒成灰燼,連點皮肉都不剩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若想把人燒成這樣子,這整間房都應該燒起來才對。”

王釗從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他不敢相信。

“油燈為什麼會燃盡?”

王釗被崔桃的這句反問弄愣了,“這跟油燈有什麼干係?”

“當然有干係,他的燃燒便跟油燈相似,皮脂因灼燒而開裂,融化流出的油脂浸潤衣被。這就像油燈裡的燈油一樣,用來支撐著燈心慢慢燃燒,直至完全燒盡為止。”

因為屋內本來就點著燈,很明亮,慢慢燃燒所冒出的煙又被外頭的風雨給打散了,加之守衛們都在院外淋雨看守,眼睛常被雨水打溼,沒注意到屋裡的情況也不奇怪。之後等風雨停了,屍體都快燒完了,就更難注意到了。

崔桃指著灰燼旁殘留的一些黃色粘稠物,告訴王釗,這些就是人身上流淌出來的油脂,因為沒有沾到衣被,所有沒有完全燃燒而有所殘留。

在場的衙役聽到崔桃的形容,都覺得驚駭,特別是在看到黃色黏物的時候,胃裡禁不住開始翻湧。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更可怕的死亡現場,但無法想象在他們的看守下,正發生著這等死法在一個孩子身上,實在是太過殘忍。

“他為何一定要這樣?”

“本就一心求死,想**吧。”

因衣服被焚燒,傷口被上藥的關係,草鞋男孩並沒有穿衣。所以他醒來之後,大概是裹著被子下地,想以油燈焚燒自己。燈油沁入被子,引發燃燒後,令他原本灼燒過的傷口開裂,進而就形成了燈心效應。

王釗當即到韓琦那裡賠罪,自責自己安排得不夠妥當,應當留人在屋內看守才對。

“虛弱成那般模樣也要求死,便是避免了這次,也會有下一次。人若真想死,誰都攔不住。”韓琦將默寫完畢的東西整理好,一邊遞給崔桃,一邊對王釗道,“不過。這次你確有疏忽之處,先記上,回頭再犯就一遭算。”

王釗連忙謝恩應承。

崔桃則從韓琦手裡接過他書寫的東西,仔細一瞧,竟然是《闕影書》。沒想到韓琦當時看了那麼一會兒,竟然將內容都記住了。

“韓推官果然是過目不忘!”崔桃馬上稱讚道。

韓琦搖頭,“不過是書背多了,記性好,有些地方不是原文,取大概意思。”

“那也厲害!”崔桃順勢繼續誇。

韓琦不禁動了下嘴角,特意看了一眼崔桃。

“不過這孩子還真是……竟連一聲疼都不喊。”王釗沒注意倆人的互動,還在唏噓剛剛所見的場面。

“有時精神上的摧殘遠比□□上的更加殘忍可怖,這《闕影書》不該留存傳世。”

崔桃認真看過兩頁內容之後,緊皺眉頭。之前她只是大概掃了一眼,看得不夠細緻,如今越看越意識到這東西的可怕。這書主旨就是先摧殘人原本的意志,不斷以洗腦的方式令其重建出一個犧牲自我的‘信念’,由此培養出一個又一個不知疼又不懼死的殺人工具。在挑人上面還很講究,最優挑選那些經歷淺猶若白紙一張卻有毅力的孩子下手。

“正好,唯一知情的人**死了,咱們這只有前半部,再燒了它就是。”王釗馬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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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桃搖頭,“卻未必,別忘了還有‘寶珠’在。”

“咳——

咳咳咳——”

韓琦突然咳嗽起來,崔桃正要問他怎麼了,便見他再一聲劇咳,嘴角帶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