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到八樓,Stephanie坐在一張靠著玻璃牆的小小的桌上,已經替她點好綠茶布丁。夏寅沒說話,她也沒多問。於是兩人難得地安安靜靜吃完甜點,一起去“浮島”。
這個時候的“浮島”剛剛開始營業,客人陸續到來。凌彤坐在吧檯邊玩著打火機。
夏寅走過去拍她:“喂,給你介紹,我們的醫生Stephanie。這是凌彤。”
“Hi!不過,為什麼是‘我們’的?”
“如果你更喜歡在醫院排隊,我也不介意。”她在她旁邊坐下,又伸手去吧檯裡面偷櫻桃——今天摸了個空。
Stephanie看了看錶:“今天不能陪你們吃晚飯了,一會兒我約了朋友。”
“不會又約了你兒子的英文老師吧?”夏寅說這話的表情有點憤憤。
“別這種表情,你們互相沒什麼好感沒問題,不過對我來說都是朋友。下回聊,先回去了。”Stephanie隨意地笑笑,出了門。
凌彤這才又開口:“你們兩個很熟?她兒子的英文老師關你什麼事?”
“她是我姐妹,而那個老師想打她的主意;”說完,她還補充了一句,“男人對女人的企圖只有兩種,要麼就是他想給你什麼,要麼就是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很不幸,我看那個男人就屬於第二種。”
凌彤漫不經心地玩著打火機:“難道Stephanie自己不會分?還有,她老公呢?”
“她老公跟我老公一樣,死了。”夏寅輕描淡寫地說。她的側臉正對著凌彤,像面具一樣看不出表情。
“唔,你結過婚?”
“沒有,正準備結婚就死了。”
“怎麼出的事?”
“車爆炸,他死了,我沒事。別問我原因,別問我誰幹的,因為我想盡了辦法也沒搞清楚。”
兩人說著話,夏寅不經意地扭過頭去環顧四周。此時客人已經多了起來,漸漸西斜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窗,將投射在地上和桌上的陰影緩緩拉長。
凌彤瞄了一眼牆邊那部點唱機,將手中的打火機放下,看著她,問:“《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也跟他有關係?他就是你以前的搭檔?”
“你對他很感興趣?”夏寅反問。
“你這個反應,說明我兩條都猜對了。”
“猜對又怎麼樣?請你吃飯慶祝?”
“對不起,不應該問你這些。”
“我沒聽錯吧?你剛說什麼?”
“我說我先上去了。那邊有個男人一直在看你,估計是見我在沒好意思搭訕吧。”凌彤指了指她身後大廳的某個角落。
夏寅頭都沒回,也跟她一起站了起來;“走吧,一起上去。我得有多無聊才會坐在這兒等陌生男人來搭訕?”
上樓回家,夏寅進臥室還不到二十分鍾,聽見敲門聲。這間屋裡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凌彤,於是她很沒形象地依然抱著本書趴在床上,說了聲“進來吧”。
門開了,凌彤穿著睡衣,斜倚在門邊,問:“晚上還出不出去吃飯?”
“你要不反對的話,一會我叫外賣好了。”夏寅眼睛沒離開手中的書,凌彤看清楚了封面——是一本厚厚的《哈利波特與死聖》。
“噢,好。沒事我洗澡了。”她站直身體打算回房間。
夏寅抱著枕頭轉過臉來:“恩,等會見。”
凌彤走了兩步忽然轉回身,像想起什麼事的樣子:“呃,那個,你今天,打算買車枕了?”
“隨便看看的,怎麼了?”
“沒怎麼,我現在覺得我買的那兩對顏色不太經髒。你看書吧,沒事了。”說著,她把門帶上了。
夏寅跳下床,在一邊堆著的購物袋裡翻來翻去翻出了那四個車枕,很可愛的骨頭造型。不過,凌彤怎麼會喜歡這麼幼稚的東西?想著,又把車枕塞進了袋子,往衣櫃裡扔進去。
次日清晨,公墓。一排排石碑安靜地立在松柏之間。
那是靠近山頂的某一塊石碑。一大束藍紫色的鳶尾遮住了墓碑上的字,平躺在地面上的黑色石碑裡有一張照片,那是一個眼神清澈的男人,短髮尾端帶有自然的微卷,乾淨的下巴上沒有鬍渣痕跡。
花瓣上還掛著隱約的水滴,墓園上空的天澄藍無比。
“有個漁夫,在海邊捕到了一條很漂亮的美人魚。他思考很久,還是將美人魚放走了。朋友們不解,紛紛問:Why?而漁夫反問:How?” 石碑前,夏寅俯下身,右手指尖輕輕觸控著照片上那張臉,“怎麼樣,今天的笑話好不好笑?你現在不打岔了,我講笑話都不習慣了。”
照片上的男人依然安靜地微笑著,透過冰冷的石碑,透過乾燥的塵土,透過樹葉和風的聲音,永遠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老去。
“我去把戒指拿回來了,這大半年我的手指沒胖也沒瘦,戴上還是剛剛好。還有,凌彤把車庫打掃乾淨了,你堆在裡面沒清理的那些雜物也都丟掉了。你沒見過凌彤,其實她這人也不錯,就是有時候討厭了點。如果以後有機會就帶她來見你吧。你就好了,一直一動不動的在這裡等我,把其他事情全部都留給別人去做。不過算了,看在你喜歡聽我講笑話,我就不跟你計較,經常來陪你好了。”
她閉上眼睛。
四年前的夏天,他們蜷縮在一輛骯髒的小巴士裡,顛簸過愛達荷州立公路。沒有藥品,沒有一件行李,沒有同路的旅人,在燥熱中機械地駛向邊境。陶遠左臂的彈孔已經感染,他一動不動,整個人如乾屍般掛在方向盤後。他們連乾淨的紗布都沒有了。
夏寅只穿著一件髒得辨不出顏色的薄背心,內衣早已經剪下來給陶遠做了冰袋。她的牛仔褲剪掉了大半截褲腿,邊緣隱約還留有凝固的黑褐色血跡。
“換我來開。”夏寅按住他的左手。方向盤滑動了一下。
“開什麼玩笑?你會開車嗎?”陶遠小心地牽動嘴唇,注意不碰到臉頰上的擦傷。
“你跟我說應該怎麼做就行了,已經六七個小時了,你的手不能再這麼放著了。”
“有沒有什麼新笑話可以講?”陶遠忽然問。
“啊?”
“笑話。”他艱難地閉了閉眼睛,又睜開。
夏寅將頭靠在破舊的座椅靠背上,兩條幾乎已經不能動的腿稍微拖動了幾釐米,讓姿勢舒服一點:“你記不記得我室友Kathy?她前兩天剛跟我說了個笑話……”
“Kathy?記得,就是那個金髮D cup美女嘛。”陶遠似乎想笑,但聲音單薄得沒有一絲力氣。
“你別打岔,D cup不是重點。她跟我說,她知道世界上最鬱悶的女人是誰……”
他又開始插嘴,聲音微弱帶有笑意:“不會是你吧?今天是你畢業的第二天,我給了你這麼大的驚喜。”
“讓你別打岔!”她喘了口氣,“世界上最鬱悶的女人是Calvin Klein的女兒。因為每當她要跟男朋友親熱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老爸的名字出現在內褲邊緣。”
“哈哈哈哈……”陶遠笑起來,從下巴到手臂都在輕微地顫抖。他微微揚起頭,眼瞼垂下來,手指似乎漸漸離開了方向盤,像是體力和精神都透支過後無法抑制的放鬆一般。
車還在毫無感覺地往前跑著,夏寅尖叫起來——她終於遠遠地看見路邊有一排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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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個夏天。
陶遠就像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匆忙撞進夏寅的世界裡,將他們共同推向未知的洪流。命運如同那輛骯髒的小巴車,一路捲起身後翻滾的黃沙,既無法回頭,又看不清前路,只能不停地在混沌中一直往前奔去。
在那之後,他們一起回來,有了“浮島”。
夏寅的黑色踝靴剛剛消失在石板路盡頭,一雙白球鞋無聲地走近了她剛剛站立的地方。藍色鳶尾在風中毫不在意地抖動,白球鞋的主人彎下腰輕輕撥開那束花,額前的短髮垂下來半遮住臉頰。跟來的是凌彤。
那束花底下還有一本書:《哈利波特與死聖》。凌彤想起曾在家看到夏寅翻這本書。
輕輕翻開封面,扉頁上寫著一行字:Your voice, my friend, wanders in my heart, like the muffled sound of the sea among these listening pines.
是《飛鳥集》裡的詩句。字跡很陌生。
拿開這本書,斜躺著的石碑上有一張乾淨的男人的照片。還有他的名字:陶遠。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字,也沒有生卒年份。
這就是夏寅曾經的未婚夫了吧。凌彤想著,輕輕將書和花擺回原處。
凌彤下了石階往回走,穿過坡道邊的一道迴廊,只見夏寅面對著迴廊裡分成一格一格的墓碑,側坐在外側的石椅上。
“跟了這麼遠,不坐下休息會兒?”她偏過頭看看凌彤,語氣平靜,從一個淡綠色煙盒裡抽出一支Sobranie Mint。她左手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銀白色細圈中央鑲嵌著一顆小小的藍寶石。
凌彤在她身邊坐下,沉默地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銀色的金屬外殼打火機,幫她點燃。
“謝謝。”夏寅笑了笑,一縷細細的白色煙霧從點燃那一端飄了出來,轉眼間消散在北京秋天通透的空氣裡。
“不客氣。”
“前排爆專家,你跟蹤得確實不怎麼樣。”還不等凌彤回答,夏寅就接著轉移了話題,抬頭示意她們正對著的那一格位置,“這小男孩是1992年出生的,已經在這裡了。”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靜靜地停在黑白照片裡。
這條迴廊裡停留著太多不同年份的靈魂,還有幾盆姿態各異的花束或小盆栽躺在不同的位置前。
沉默片刻,凌彤見她的煙已經快燃近尾端,拍拍她:“走吧。”
①蘇富比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藝術品拍賣商之一,1744年於倫敦設立。該公司原來是由山姆·貝克Samuel Baker所創設,早年主要經營書籍拍賣,曾為史上傑出人士如拿破崙等人的大規模藏書提供交易機會。
②ICPO:國際刑警組織(International Criminal Police Organization ,一般稱為INTERPOL)(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