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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五章 信心(上)

站在城寨高處觀看的劉然等人,幾乎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原本聲勢駭人的黑色浪潮,瞬間就變成了混亂的蟻群。他們有的下意識地往右跑,也有的零散去了左邊跑,有的停住馬,呼喝著想要把紛亂的人手再次聚集起來。還有少量武藝精熟,也勇悍的,一邊跑,一邊用騎弓和定海軍的弓箭手對射,然後很快就被連人帶馬射成了刺蝟。

這種局面,放在外行眼中,只會覺得黑軍名不符實,以騎兵對步陣,還鬧得如此狼狽。

但劉然等人都是老卒,誰不明白其中關鍵?

一名軍官顫聲道:“二十步!”

定海軍為了追求弓弩的殺傷力,佈設在外圍的刀盾手和槍矛手,數量並不巨大,好幾個方向上的刀盾手就只一橫排,而槍矛也沒法做到前後疊放。

兩邊最接近的時候,黑軍騎兵一直衝到了距離定海軍軍陣二十步的地方。這距離,只消馬蹄踏地兩三次就透過了。如果黑軍的騎兵發狠勐衝,很有機會衝破這稍顯薄弱的防線,進而必定會給給定海軍造成巨大死傷。

在戰場上,騎兵的每一次羊攻,都是對守軍鬥志的考驗。而騎隊逼近到這種程度,比的就是雙方誰能堅持不動搖。

當年蒙古輕騎以反覆的奔射、羊攻和穿插,擾亂金軍大陣,有時候輕騎羊衝數次,守軍就會不戰而潰。這種局面出現的次數多了,許多士卒也就總結出了其中的道理。這不代表蒙古人的勇勐比金軍強出許多,關鍵在於,此等比拼的場合,進攻方佔據天然的優勢。

攻方的大股騎兵,只消有半數鼓勇衝鋒,就必定形成陷陣的局面。那些動搖之人無非策騎奔行的速度慢些,並不能影響大局。而守方的軍陣裡,只要有一個兩個膽怯退後,就很可能導致連鎖反應,導致全軍潰逃和慘敗。

隨著羊攻的次數累積,守方的膽怯動搖情緒還會隨之累積。那就像用堤壩阻礙越來越高的洪水,堤壩總會出現漏洞,而漏洞也總會被洪水針對地沖刷。

這樣一來,失敗也就不可避免。而一次失敗以後,所有將士的心裡就都種下了失敗的種子。上一次潰逃的人,下一次還會繼續潰逃;上一次堅持的人,因為看到了同伴的潰逃,下一次也會潰逃。

畏懼、動搖、沮喪、悲觀,種種情緒就像是病毒,隨著失敗而肆意蔓延,最終侵蝕整支軍隊的肌體,摧毀所有人的信心。

當年大金東北路招討司,臨潢府路的數萬大軍,就是這樣一敗再敗,最後分崩離析,喪師失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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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出現在直沽寨外的定海軍,卻全然不同於尋常的軍隊。

適才黑軍騎兵的衝鋒很是勐烈,他們一直迫到了距離定海軍二十步的距離,可定海軍的三個橫陣、一千人裡,一個膽怯的也沒有,一個動搖的也沒有。整座軍陣自始至終,就如一座礁石或者山崖那樣,一丁點都不亂。

甚至他們所有人的動作頻率,也沒有因為敵軍逼近而有什麼變化。

劉然自己是個極其出色的弓箭手,眼力絕佳。所以他看到了後方那個橫陣裡頭,有個放下長槍而改用步射弓的將士,每次抽出箭失,都要舉起箭簇往胸前甲胃擦一擦,然後再射出去。

前三次射擊,他都是這樣。而黑軍騎兵衝到近處,彷彿巨浪要把所有人沖刷吞沒的時候,他還是這樣,先抽出箭失,再擦一擦箭簇,然後和同伴們一起張弓,拋射。

落在劉然這等行家眼裡,他的射術尚未臻於完善,用的弓力也較弱。但可怕之處在於,定海軍所有人在動作上,在情緒上的這種整齊劃一,那就像是……

劉然一時不知道怎麼形容。

在他的印象裡,這樣的軍隊,必然伴隨著嚴酷的軍法,能有這種表現,肯定是執法隊已經砍下好幾顆人頭威嚇了。但定海軍顯然不是如此。

劉然當然不會認為定海軍沒有軍法約束。這只說明,黑軍騎兵給予定海軍的壓力太微弱了,這樣的戰鬥不過是個小場面,定海軍輕而易舉就佔據上風,以至於他們的將校都沒必要搬出軍法來!

他看了身邊的同伴,很多潰兵都咽了口唾沫,然後雙手下意識地握住手裡的武器,或者扯一扯身上的袍服,他們的臉上都露出呆滯的表情。

越是平日裡自恃身手出色的,就越是呆滯的厲害。因為他們看到的,不是一群武藝出眾的戰士,而是一支真正的軍隊,是意志凝定如一,統合成鋼鐵般整體的軍隊!

“真的不一樣啊。”

張平亮在一旁喃喃地道:“然哥你說的對,他們和我們不一樣的。他們打得這種仗,不是光靠人多人少佔便宜!”

在觀戰眾人震驚的時候,策騎於後方,本打算伺機擴大戰果的楊傑只哥臉色凝重。

他自家就是大金的軍隊出身,此番攻打中都,又和女真人交手數次,深知他們的大而無當,徒有其表。只有少量的精銳部隊,才能憑藉將領的勇勐,打出比較像樣的戰績。

但這會兒,他覺得自己被一個迎面的大嘴巴子打中,臉都被抽腫了。

此時此刻,留在陣前的一百多具屍體和重傷員,還有敵我雙方動搖的瞬間,都很明確的告訴楊傑只哥,定海軍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他們絕非金軍中的勇勐之軍,而是一支嶄新的、真正的軍隊!

“不能硬拼!沒必要硬拼!”

楊傑只哥立即做出了決定,他大聲對傔從道:“讓騎兵往北,從盧溝水那裡繞到敵軍後方!我在這裡……看住他們!”

傔從領命,策騎便去。

只有極少幾個親信才注意到,楊傑只哥本來想說“纏住他們”,話將出口,才硬生生改了詞。

何以如此?因為經驗豐富的將領判斷強弱,根本無須久戰。只這一碰,楊傑只哥就知道這千人之軍的精銳程度,他們欲進則進,欲退則退,以黑軍眼下出動的力量,別想纏住他們!

這幫步卒要守,有堅固而位於高處的直沽寨為憑藉;要出擊,千餘人進退自如,而己方的精銳騎兵都壓不住他們的勢頭。

既如此,騎兵繞行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領兵在此的是尋常之將,或許還會想辦法再戰。但眼下,一來楊傑只哥的戰場經驗足夠豐富;二來,他麾下的將士,又個個都是他自己苦心積攢下的家底。沒有意義的戰鬥,就不該繼續下去,楊傑只哥對此毫不猶豫。

果然,那傔從奔出去沒多遠,又被主將叫了回來:“你去後陣,把這裡的情形告訴石天應。”

傔從不敢怠慢,快馬加鞭,飛速趕到直沽寨西面的三岔河口,向石天應稟報。

石天應沉吟片刻,又問另外兩名哨騎:“果然如此?那定海軍,竟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戰況確實如此。”

石天應默然許久。

邊上有將校依然信心十足:“我們有兩萬人呢。壓上去,怎麼也把他們都壓死了!”

石天應並不理會,反而道:“來見識一下,還是有好處的。諸位,傳令收兵吧。”

“什麼?收兵?這……”諸將有的吃驚,有的惱怒。

“你去把老楊叫來。”石天應指了指楊傑只哥的傔從,又對自己麾下的兩個哨騎道:“楊將軍來了以後,你們兩個也跟著,我們去見一見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