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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一章 向前(上)

郭寧這番話,像是戰場動員的開篇。

但他只說了一半,忽而又停住。皆因眼前的這支軍隊是他從無到有地建設起來,他深知將士們所思所想。

有什麼好動員的?

此時忽有陣風卷地而過,掠過將士們的面龐。旗幟忽剌剌的捲動聲,牛馬驢騾的嘶鳴聲此起彼伏,行軍佇列的最前方和最後方,都被煙塵遮擋,幾乎看不清邊際。

將士們從郭寧的身邊快步走過,腳步隆隆。幾名什將和隊正注意到郭寧就在道旁站著,連忙發出命令,調整隊形,讓夥伴們打起精神。那個資深的蒲裡衍老劉走過郭寧身邊的時候,特意拍了拍自家胸膛的甲胃,向郭寧微微點頭示意。

以他為開端,將士們走過郭寧身旁的時候,都會拍一拍盔甲,或者舉一舉手中的武器。

郭寧報之以頷首。

不要以為將士們愚昧無知。定海軍的許多骨幹都是從屍山血海裡趟出活路的,他們擁有生死錘鍊出的嗅覺,聞得到空氣中不可言說的緊張氣息。從郭寧下達撤退命令的那一刻起,他們什麼都明白,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這些將士們,都曾是握持在異族手裡的刀,曾為大金國拋灑熱血而戰。

女真人用幾十年的羞辱和欺凌,試圖讓他們變得麻木和馴服。而蒙古人試圖用不斷的屠殺來摧毀他們的尚武精神和勇氣。當然,有時候女真人也會屠殺,蒙古人也會羞辱和欺凌,那都是以少量異族入主域中的基本操作,不用人教,無師自通的。

好在將士們已經是定海軍的一員。

在定海軍這個團體裡,他們有家,也有尊嚴,所以無論蒙古人還是女真人的套路都沒用了。定海軍的將士們只為自己而戰,他們的手中,握持著屬於自己的刀。

此時,更多熟悉的面龐正從郭寧身邊掠過,他們的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疲憊,卻沒有頹唐。很多人注視著郭寧,眼神裡帶著掩不住的急躁和疑問,但同時也帶著期盼。

郭寧非常確信,這支軍隊不需要多餘的鼓舞,也不需要特意組織語言去動員。他們隨時可以作戰!

“蒙古人知道,一旦我軍抵達霸州,就能依靠諸多塘濼的掩護,安然立於不敗之地;所以,他們那套反覆襲擾疲敵的手段沒用。蒙古人知道,我們手頭的軍械糧秣足備,沿途也多有水源,紮營便能堅守;所以,他們那套遮蔽戰場困敵的手段沒用。蒙古人已經見識過我們的步陣堅不可摧,更有鐵火砲威力無窮;所以,他們那套強攻鑿穿的手段沒用。”

郭寧笑了起來,他問身邊幾名部下:“那麼,蒙古人還剩下什麼手段?”

移剌楚材皺眉思忖,搖了搖頭。他不是武人,說到這種具體的戰術選擇,並沒有什麼經驗。

於是趙決回答:“亂戰,迂迴。”

“正是!”郭寧雙掌一拍。

“蒙古人剩下的手段,無非這兩樣。這些草原上的韃子,既不怕死,也不怕苦,鬥志高的嚇人,又個個兇狡。所以,方才那些手段全都無用以後,他們便會拿出亂戰制勝這一殺手鐧。”

“眼下我軍呈行軍佇列,一旦遇敵,難以扎住陣腳。蒙古騎兵進如山桃皮叢,用百人隊甚至十人隊密集滲透,立刻就會扯動全軍,形成亂戰剿殺的局面。可是……”

趙決適時發問:“我們沿途一馬平川的,蒙古軍會從哪裡來?”

“你剛才說,迂迴。”

趙決頓時明了:“宣使,我立即去準備。”

這幾日裡,郭寧的本隊一直處在全軍的最前方。郭寧一揮手,趙決就帶著自家傔從們,策馬向佇列前頭急奔。

移剌楚材有些迷惑:“嗯?趙統領這是……”

“蒙古騎兵日夜不停地騷擾我們,好像是為了拖住我們撤退的腳步,以便韃子大汗所帶領的騎兵趕上來。但是,如果我們真把注意力放到後隊,就會吃大虧了。蒙古軍的騎兵主力長途迂迴,一定已經趕到最適合他們藏身和發動進攻的地點。”

“我明白了。就如同他們在金口大營潛藏,坐等著我們趕到中都周邊一般。”

“沒錯。但三天前那一場,他們出現的距離還是太遠了,結果我們及時結陣,崩碎了他們的牙。這次他們會更加耐心,會在伏擊陣地一直隱藏到我們接近,然後驟然出擊。從良鄉到霸州益津關的一百七十裡路程,周邊全都是平原。偶有幾片樹林,面積太小了,咱們的哨騎一掠就能探察清楚,也沒法藏匿大軍。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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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移剌楚材饒是養氣工夫不錯,心臟還是不由大跳幾下。

“沒猜錯的話,會怎麼樣?”

郭寧揚鞭指了指南方:“在我們強行軍的同時,蒙古軍必定做了一次大迂迴,橫截到我軍必經之路的前方。他們的伏擊陣地就在那裡。”

“三角澱?”

移剌楚材在馬上挺直身體,往那處眺望,他隱約見到了連綿無際的蘆葦蕩。而蘆葦蕩後頭開闊的淺水灘,正在陽光下反射著粼粼波光。

三角澱是河北塘濼綿延到近海以後,最後一個赫赫有名的巨浸。其水域袤延七個軍州,東西亙百六十裡,南北二三十裡或六七十裡,面積非常廣闊。定海軍的行軍隊伍此時已經接近其邊緣地帶,前隊各部距離那片蘆葦蕩不過裡許。

“面積夠大,能容大軍潛藏。湖澤水面又能夠掩蓋騎兵行動的痕跡,不易被我方哨騎發現?”

“是啊!河北的塘濼湖澤周邊,最適合伏擊截殺。“當年我在保州的五官澱伏擊拖雷所部,讓蒙古軍吃了個大虧。如今蒙古軍倒是拿這一套來對付我。”

說到這裡,郭寧忍不住笑了兩聲:“雖已開春,水澤猶自寒涼。也不知蒙古人花了多久迂迴到此,又在三角澱的水裡泡了多久?不知他們冷不冷?累不累?”

說到這裡,郭寧輕提韁繩,催馬向前。幕僚們彼此交換著眼神,默然跟隨。

又走了兩三裡,忽聽得前面駭人的呼嘯聲宛如浪潮湧來。

“來了。”郭寧平靜地對幕僚們說了一句。

一行人再度離開行軍佇列,馳馬登上附近一處小高地。

從中都到河北塘濼地帶之間的這片平原,是天然的戰場,最適合騎兵縱橫賓士。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到處都長滿了草和灌木的荒野,只偶爾有幾處起伏、幾道廢棄的溝渠和殘頹的城鎮遺蹟。

當他們向南方眺望,就見到了蒙古人密密麻麻的身影。

當成千上萬人催動戰馬從蘆葦蕩裡出現的時候,馬蹄踏水的譁啦啦聲響彙集到一處,轟鳴如洪波湧起。隨著戰馬賓士,蒙古騎士們黑色或灰色的袍子拖曳在空中搖擺,就像黑灰色的海洋在漲潮,在撲向陸地。

這潮水又是有智慧的,是致命的。它們不止湧向定海軍的前隊,也從行軍道路的右側幾里外急速兜轉過來,形成了強有力的側翼,彷彿一個由黑色潮水組成的巨人正在舒張其龐然左臂,要把定海軍綿長而略顯鬆散的佇列拍到粉碎,把將士們盡數拍死在盧溝河的西岸。

只幾個呼吸的時間,騎兵們的包抄態勢就更加明顯。對著定海軍縱向延伸的佇列,他們開始提升戰馬的速度,就這麼橫衝直撞,蠻不講理的衝了過來!

雙方的距離非常近,蒙古人很快就將殺到!

“啪嗒。”

郭寧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他回頭去看,發現是張林手抖,以致一把玉石為柄的馬鞭脫手墜地。

適才聽著郭寧慢慢分析是一回事,當真見著己方直愣愣地撞入了蒙古軍的羅網,又是另一回事。此時就連高地下方正在行軍的將士們,都難免喧譁,遑論張林這文人了。

張林顫聲道:“宣使英明,這都被你說中了。可,可這是死局啊!我們怎麼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