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塵寺地處回蓮山正中, 建於孤峰之上,臨近一簾巨大的瀑布。
寺院烏瓦赤牆,莊嚴古樸。周圍怪石嶙峋,雪松傲立。再配上雪練似的瀑布, 哪怕不聞鳴鐘誦經, 人也不由地平靜氣。
入了中央孤峰的範圍, 佛陣的效用便消失了。四人一鵝振奮不少,一口氣爬上曲折石階, 到了寺前。
正如眾人先前的推測, 見塵寺還念著時敬之歸還《無木經》之恩。就算枯山派眾人一個賽一個狼狽, 和尚們還是開啟寺門,邀請四人進入寺中。
領頭的甚至是個老熟人。
鬼墓那個年輕和尚來接引他們, 他剛衝時敬之“色即是空”完,瞥見尹辭, 一句“空即是色”卡進嗓眼, 險些嗆到。
“你、你你是那個殺了陸逢喜的白……”
“阿辭是我徒弟,並非惡人。”時敬之把尹辭往身後一帶, “其中自有苦衷,小師父莫慌。”
的能不慌嗎?別說陸逢喜,位施主甚至帶著鄭奉刀的白玉發帶。年輕和尚甚是懷疑地打量著兩人,只覺得枯山派比陵教還邪性幾分。
好在過了貪嗔痴三主,尹辭是看起來最體面的那個。儘管攢了一肚問題,小和尚不好為難貴客, 只得罷。
“阿彌陀佛。濯經會剛開始沒多久,前輩們都在忙,還請見諒。”
年輕和尚對四人行了一禮。
“外有佛陣,各位出陣辛苦。貧僧先領各位去歇息……等忙完此日, 覺會大師會親自接待各位。寺內有素齋,各位要是吃不慣,也有客廚可供使用。”
聽到這話,時敬之差點潸然淚。
先不說這幾日,都是他廚湊合,或冷飯熱吃。境之中,他與尹辭也算是一個月沒吃東西,嘴巴淡得能鑽出一窩鳥。
見時敬之魂不守舍,尹辭神領會:“我們自己做。”
年輕和尚還是對“白衣人”尹辭有些戒備。待領人到了客房,小師父撤得飛快,想必是去和覺會報告此事了。
不過見塵寺無意視肉紛爭,枯山派又有恩在先,尹辭倒不擔高僧們嚼舌根。他正大光明地入了客廚,做了一桌素齋。
時敬之則往客房榻上一倒,多日緊繃的神經鬆懈來,他一根指頭都懶得再動。
見塵寺作為天第一寺,寺內客房相當清雅大氣。
枯山派共四人,和尚給他們準備了兩室客房。眾人正聚在外間,就算是下人間,房內佈置也不減用心。
外有流水修竹,內有淡淡檀香。蒲團被褥用料樸素,但都造型雅緻、柔軟乾淨。窗欞潔淨,隨便從哪個窗戶向外看,園景山色皆可入畫。
午後的陽光斜斜灑入室內,沒有蛇鱗肉鐐,不見白荊棘人頭燈。一切溫暖柔和,恍若仙境降臨。
閆清在窗邊盤點行李,平了中隱嗔,他比先前還沉穩幾分。那雙赤眸被寺院陽光一照,竟顯得乾淨剔透,沒有半點邪煞之氣。
蘇肆則一臉深沉,在室內不停轉圈圈,將難得的靜謐破壞殆盡。
時敬之被他轉得眼暈:“蘇肆,你有話不妨直說。”
蘇肆猶豫片刻:“尹兄弟回來,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無疑是個錯誤的決定。
素齋上桌,色澤明亮,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時敬之一筷子去,整個人幸福過頭,差點原地坐化。時掌門周遭飄蕩著成佛的氛圍,蘇肆半天才把他的魂叫回來。
“掌門。”蘇肆咬牙切齒。“你聽見我說的話了沒?時掌門!”
魔景一過,赤勾教少主的身份徹底暴露。他不再費心遮掩戾氣,不滿全寫在了臉上。此時他盯著專注於細嚼慢咽的時敬之,看著很想以筷為匕、犯上亂。
時敬之徐徐嚥下嘴裡的豆腐丸子:“蘇肆啊,食不言寢不語。”
尹辭不動聲色道:“師尊,方才蘇肆說你身上有仙門禁制。”
可憐時敬之一代掌門,險些敗在一顆豆腐丸子手。眼看時敬之要被丸噎死,尹辭順手推了一杯溫茶。
時敬之將茶一飲而盡,腦終於回到正上來。
“仙門禁制?”
“是。”蘇肆沉聲道,“貪主之前,您與尹兄弟……尹前輩專注戰鬥,沒發現也是正常的。那禁制只閃過一瞬,我在旁瞥到一眼。”
“我還在赤勾教時,曾學過點皮毛,也見過類似的陣法。那都是些惡毒至極,控人神智的迷陣。此類陣法複雜,一般人是做不得的。”
“掌門,你當沒得罪過仙門之人麼?”
時敬之聽到這裡,反而沒有最初那般吃驚了。自己記憶缺得蹊蹺,頭疼來得莫名,毫無疑問,有什麼人特地封了他的記憶。
蘇肆幫他排除了其餘可能,現今看來,做手腳的人與“仙門”宓山宗脫不了干係。
時敬之稍思忖,換了話題:“你急著提出來,難道想借見塵寺的力?”
“不錯。”蘇肆果斷承認,“佛陣、破魘法,都是作用於人心五感的法陣,見塵寺一向擅長這類術法。反正要問空石與石劍的落,不如順道請教高僧們。”
時敬之摸摸下巴:“挺好,就這樣吧。”
蘇肆吐了口氣:“還有一。你們都見了我的魔景。我……只談名義,我確實是赤勾教少教主。”
他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閆清聽到這話,也鄭重地放下碗筷,看向時敬之。
還算舒緩的氣氛逐漸緊繃起來。
“不過我不認這個身份,也不會回教內。如果掌門覺得不合適,我也不會強行帶走三。最近段時日,我……”
蘇肆咬緊牙關,面露掙扎。他從不是喜歡低頭的人,一通軟話卡在喉嚨裡,上不去也不來,甚是狼狽。
時敬之掃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哦這,不急於一時。來來來,都吃飯。阿辭好不容易做的飯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蘇肆吃了一驚,當場憋住一口氣。他與閆清猶猶豫豫對視一眼,只當巨石將傾,一頓飯吃得食不咽、驚肉跳。
然而時敬之老神在在,繼續認真地吃飯。
“我說時掌門,你難道不介意?”
素齋吃完,飯後茶點上桌。看到時敬之吃了個肚兒圓,還打算慢悠悠地喝飯後茶,蘇肆終於承受不住了。
“路上麻煩事多,你們不硬問,我很感激。但現在不一樣——現在你們該知道,赤勾教不會放棄追蹤我。枯山派這樣留我去,於和赤勾教公開叫板!”
蘇肆的語氣甚至帶了點微妙的恨鐵不成鋼。
“那又如何?”
時敬之雙手捧著茶碗,悠然回話。
“只要我們攥著兩顆寶圖佛珠,就是在和整個武林公開叫板。我不是說過麼,烏血婆本來就看我不順眼。蝨子多了不咬,無妨。”
“再說自家少教主在小門派當人,烏血婆想必說不出口。名不正言不順的,以赤勾教的德性,只會暗著使絆。咱們少走暗處,總歸有辦法。”
被這樣輕描淡寫地放過,蘇肆目光複雜:“……時掌門如此庇護在下,想必不是‘單純心善’吧。”
他不再掩飾那些陰暗的想法,直接將它們扔上明面。
“那自然不會,本掌門可是個現實的人。你武功頗高,定然派得上用場,更何況還不要月錢,樣的好事哪兒找?”
時敬之答得理直氣壯,偏偏還不像說謊。
蘇肆:“……”
他滿心擔憂撲了個空,一腔疑問也全成了無力。敢情仙門禁制在身,不會影響時掌門吃飯喝茶的情。天下第一魔教的怨恨,在此人看來,也重不過幾百文的月錢。
相比之,烏血婆的邏輯都更像個正常人。
算了不管了,蘇肆皺起臉。橫豎他仁至義盡,大不了瘋子門派散夥,他直接把好友打個包跑路。
想到這裡,蘇肆也佛了來。枯山派四人各自坐定,喝茶吃餐點,一派出離塵世的平和。
入夜後,份平和被前來拜訪的覺會和尚打破。
覺會和尚仍是那一副苦大仇深的乾癟相。甫一進門,他的視線在尹辭身上停留許久,終究還是緩慢挪開,什麼都沒問。
“阿彌陀佛。諸位施主不顧佛大陣,特地在此時攀山,可是有難處?”
面對外人,時敬之仍是滴水不漏。他笑著見了個禮:“在下此次前來,還想借空石大師的石劍一觀。”
“……哦?”
覺會和尚抬起頭來,乾癟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
“空石師叔祖遺骨未歸,施主如何知道,那慈悲石劍正在寺中?”
“我得了空石大師遺骨的訊息。那劍不在他埋骨之處,許是被貴寺尋回了。”
苦臉和尚看了時敬之一會兒,半晌才笑道:“阿彌陀佛。寶圖佛珠一出,天下豪傑為那閻不渡的訊息爭破了頭。誰料百年過去,還能掘出空石師叔祖的線索。”
時敬之:“空石大師一代英傑,此番也是天意。”
覺會低下頭,衝時敬之鄭重地合十道:“施主於我寺有恩在先,觀看石劍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只是空石師叔祖一,關重大,貧僧做不了主,須得方丈定奪。諸位先在這休息一晚,待我明日稟告方丈師兄。”
“麻煩大師了。”
是夜,見塵寺內安謐非常。夜景靜美,時敬之披了睡袍,靠著內室窗戶觀賞。
怪病、視肉、本欲、塵緣。一切都在歸於正軌,可時敬之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裡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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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心境,尹辭行為反常。時敬之只當他見了空石閻不渡的末路,有所感。只是幾日過去,他徒弟還是那副周到的模樣。
近幾日,尹辭確實對他很好。時敬之看得出,那些關切並非虛情假意,甚至有點過頭,近乎某種詭異的嬌縱。
自己本該就此滿足。可時敬之總有種感覺,那份好是我行我素、自上而的。
……就像尹辭擅自落定塵埃,決定他們只需走到這一步。
時敬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他清楚,自己想要的絕不是這種程度的東西。
念頭閃過,時敬之突然有點想笑——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他最初給了尹辭一份莫名其妙的好意,如今對方以同樣的形式還回來,他個“被珍視”的人反倒全身不自在,絲毫不覺得快活。
人心原來是這樣複雜的麼?
“阿辭。”
時敬之突然開口。
尹辭正在保養弔影劍,聞言抬起頭:“怎麼?”
“起初我毫無緣由地對你好,你是否覺得此人腦袋多半有問題,行為莫名其妙?”
“……是有點。”
“以阿辭你的能耐,估計早已使出諸般手段,探查我的身世與情況了。”
回尹辭不答了。時敬之句話並非問句,他否認也沒用。
時敬之笑著走近,他背對滿窗月光,捉住尹辭一縷髮絲。
尹辭皺起眉——哪怕揹著光,那雙眼睛也明亮非常,亮到讓他有些不舒服。
“阿辭,你聽好。現在我要做同樣的。尋找視肉的同時,我會盡全力探查你的身世、來歷,以及你的魔。”
糟糕。
尹辭陡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小啞巴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啞巴,時敬之對他小心翼翼地敞開一點心扉,卻沒有同時丟掉那深沉的城府。
他到底是情難自禁,走歪了一步棋。
百年來,面對此種境況,尹辭總會臨時編出點身世,阻斷對方追根究底的想法。就像在源仙村時那樣,謊話從來是信手拈來,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然而一通關於“飲過仙酒”的鬼話衝到嘴邊,卻被尹辭自己咽了回去。
他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睛,沉默了許久。時敬之是故意說出來的,他師尊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只狐狸,到底還是察覺了麼?
……察覺到無論理由為何,自己再無法像過去那樣搪塞他了。
對方將一顆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手裡,他能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怎麼,師尊要來捉我?我現在就能答應你,無論你的結局如何,我必定會陪你看到最後。我對師尊的喜愛,也並非謊言。”
尹辭把吊影劍放下,微笑著應道。
“就算師尊知道了相,現況也不會改變。”
見尹辭沒再隨口搪塞,時敬之笑得越發燦爛,一雙眼睛彎了起來。
“怎麼不會?”
回他反客為主,把玩了好一會兒尹辭的髮梢。
“人心多面,眼見為實。境一個月,我對閻不渡的瞭解都快比你多了。”
“阿辭既然見過我脆弱不堪的一面,我也想看看阿辭的。你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麼走到這一步,我都想知道。”
“我都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