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耶斯將一塊圓鈕狀的餅乾塞進嘴裡，輕輕咀嚼。
他現在並不飢餓，自然也沒有進食的必要，這種行為與其說是攝入足夠的營養，倒不如歸類於打發時間的下意識舉動。
他在等比薩馮都的答案。
而對方已經站在臨窗的位置，沉默了半小時之久。
“十四項技術……”
良久，奧瑟蘭大公終於開口說道：“這是一個很讓人心動的數字，對於高塔之城而言，也確實有所必要。但我無法確信你所說的真實性，老實說，我認為你在玩一個文字遊戲，即便是對機械領域只有粗淺瞭解的我也知道，複雜的工程往往會細分成數十種分部技術結構，要是最終十四項技術連應用到一個完整的場景都做不到，那我要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萊耶斯再次送入一塊餅乾，嘴角露出微笑。
他無懼質疑和疑惑，唯一能讓他坐立不安的，就是對方的沉默。
現在，這種沉默已經主動解除，那麼就該輪到他在主場上作戰了。
“公爵大人，顯然您沒有理解到我的意思。”
他將盛放著餅乾的竹籃放下，緩緩說道：“我之前所說的並不是十四項技術，而是十四類。”
萊耶斯抬頭，直面比薩馮都的雙眼：“這意味著，我用來交易的籌碼，是在十四個領域中，各自一項完整的應用技術，您可以理解為一整套完整的方案，而方案的數量，是十四，這樣才對。”
這就是他在會談開始時，率先丟擲的交易籌碼。
包括水質處理、食物加工、攻防器械、敵我辨識系統等等合計十四領域的專項技術。
他根本沒有和奧瑟蘭大公繞任何圈子，開場就明明白白地擺出了自己手裡的牌，然後便是悠閒地等待對方的應對。
老實說，比薩馮都·奧瑟蘭有些被這種年輕而不拘一格的出牌方式給驚住了。
公爵正值壯年，政治、商業領域的手段已然成熟，但無論哪個領域的手段，都不符合萊耶斯此時的行為，為了爭取更大程度的利益，斡旋和撕扯在所難免，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直到最後結局時，才會亮出手裡最大的那張牌。
但萊耶斯不同，他直接將手中的「王」展示了出來，這是什麼策略？年輕人的莽撞？但又不太像……
僅僅思考其中的隱義，奧瑟蘭大公就花去了五分鐘左右。
其實在萊耶斯看來，事情並沒有如此複雜。
他的思維核心永遠圍繞著效率展開，而對於目前的情況而言，時間是擺在重要性第一位的東西。
他需要比薩馮都手中也許擁有的情報，而比薩馮都作為高塔之城的城主，對於機械領域，尤其是淨水區塊的需求也是必然的。
既然如此，那麼他根本沒必要付出說服的成本，只要將手裡的東西展示出來，以比薩馮都的眼光，一眼就能夠明白，這筆交易對他自己的益處。
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奧瑟蘭大公屈起手指，用指骨輕輕地敲在斑駁的木桌面上，沉聲詢問：“十四個領域，果然很有吸引力，既然這是一場交易，那你需要的東西又是什麼？”
“您能調動的所有機械領域的從業者，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所以我會將十四類技術完整地教會高塔之城內的機械工程師們，並儘可能地在我駐留時期完成部分建設，然後我需要足夠的金錢，除了耗材花費以外，設計方案的費用是耗材總費用的十倍，這需要您的金庫付給我才行，最後——”
萊耶斯雙手握緊，眼睛絲毫不眨地盯住比薩馮都：“我需要您手中的那個「訊息」，不用否認，你我都清楚，這是在說什麼。”
“不便宜啊，十倍的材料費作為圖紙費用，還需要「那個訊息」，年輕人，你不覺得自己的開價過於貪婪了麼。”奧瑟蘭眯起眼睛。
“一點也不，倒不如說，這實在是太便宜了。”
萊耶斯寸步不讓：“您必須清楚，即便您付出二十倍、五十倍的價格，也未必能解決城市目前存在的問題，而我提供給您的技術，不僅能滿足您的需求，更會遠超您的想象，如果不是因為我需要那個訊息，百倍的價格，也未必匹配方案本身的價值。”
“說得倒是好聽，我怎麼知道是真的？畢竟你展示出來的，也只不過是一套做工精緻的臂裝罷了。”
“還有一座會移動的屋子，如果您願意離開高塔，或許可以親自去見見帶領我們來到這座城市的工具是什麼模樣。”萊耶斯微笑說道：“何況，我會在建設臨近完成離開城市的時候，再向您索取那個訊息，屆時您會親眼看見一切成果，如果不能夠讓您滿意，我又如何拿到想要的訊息呢。”
“我有些好奇。”比薩馮都閉上雙眼，深呼吸片刻後，詢問道：“如果我拒絕你的交易，那你會怎麼做？”
“我不覺得有這種可能，因為您很清楚，這筆交易對誰更加有利。”
“如果我堅持呢？”比薩馮都不依不撓地問道。
萊耶斯思考片刻後，說：“那我依舊會把這十四類技術交易給您，換取更多的金錢，然後前往下一個也許能找到訊息的城市。”
出人意料的回答。
比薩馮都感到不可思議：“你居然還會用這些東西來交易，能告訴我理由麼？”
如果萊耶斯的描述屬實，那麼這些機械圖紙每一項都是能夠成為傳世之作的作品，擁有這種技術的機械師，通常都會和高階法師一樣，將配方嚴格保密，絕不流通到其他人手上。
萊耶斯對於訊息的需求，顯然是大於金錢的，但在自己不願意給出訊息的情況，卻仍然願意將這些技術交給自己，僅僅是想換得遠行的金錢？至少比薩馮都不會這樣認為。
“公爵大人，難道您認為現在還是藏私的好時候？”
他的視線落在窗外，呈現鉛灰色的雲朵上。
“人類的黑夜，已經來了。”
比薩馮都沉默了半晌，緩緩地伸出自己粗擦的手掌。
“既然如此，交易成立。”
萊耶斯走下高塔時，年輕的那名騎士轉身怒視著他，但那名騎士隊長，卻從他身後跟著的管家身上看出了不同尋常。
之前帶他進入時是一名老管家帶路，那位老人在奧瑟蘭家族侍奉了大半生，但卻算不上有多高的地位。
然而現在，卻是三名中年管家跟隨在萊耶斯身後，並且其中的一人，儼然是奧瑟蘭大公的心腹。
有了這樣的前後對比，公爵大人的態度也就非常明顯了。
他直接將仍有怨言的年輕騎士擠到一旁，竭力不讓他做出失禮的言行，隨後恭謹地朝萊耶斯行了一禮，低聲將溫徹爾臨走時交待的訊息一字不落地送入他的耳中。
“溫徹爾已經離開了？也好。”
萊耶斯微微點頭，接過管家遞來的外衣，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
……
這是萊耶斯一行人來到高塔之城的第一個夜晚。
除了溫徹爾以外，其餘的所有成員，都聚集在一層的大廳中，各自找到位置坐下。
塔娜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人，溫徹爾姐姐不會再回來了嗎？”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小女僕與溫徹爾相處得十分融洽，在城堡之中，也許除了萊耶斯和奧莉薇加外，她最信任和依賴的人，就是溫徹爾了。
萊耶斯揉了揉塔娜的頭，笑道：“也許，她有自己選擇的權利，畢竟在這裡，她已經找到了真正的家。”
他抬起頭，望著圍坐在一起的其他人，桌前的煤油燈將每個人的臉龐都照得尤為明亮。
“你們也有選擇的權利。”
他平靜地說道：“把大家叫過來，想必你們也猜到我要說的內容了。現在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座相對平穩的城市，這意味著又一段旅程劃上了休止符，你們可以做出自己的第二次選擇，是留在城市中生活，還是隨我離開，我要說明的是，城堡不會在這裡停留太長的時間。”
“我留下。”
薔薇夫人幾乎沒有思考，就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緊接著，希瑟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我的家已經沒了，對於我而言，城堡就是我現在的家。”
她雙眼明亮地望著萊耶斯：“所以我留下。”
萊耶斯點點頭，向她們分別致謝。
維雷拉德沉默了片刻後，緩緩開口說：“我想考慮一段時間，可以嗎？”
很符合他性格的判斷，在萊耶斯的瞭解中，維雷拉德絕不像表面看上去一樣粗獷，他非常謹慎，也足夠理智，最後做出的判斷，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
“可以，我們離開大概會在兩週之後，我希望你提前三天給我一個確切的答覆。”
“好。”維雷拉德同意了。
接下來……眾人的視線轉向驕傲的神子。
斯崔特深吸一口氣，面帶微笑，站了起來，向其他人深深鞠躬。
“非常感謝大家這段時間的幫助，特別是萊耶斯，謝謝你帶領我們走出了絕境。”
萊耶斯接受了這份謝意，與此同時，所有人都看出了斯崔特的決定。
“我選擇離開。”斯崔特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道。
“嗯，我們尊重你的選擇，這些天你積攢的積分，都可以兌換成物資，只要城堡的庫存裡有的，都可以進行兌換。”
萊耶斯沒有感到意外，這個結果在預料之中。
“你呢，塔娜。”他望向身邊的小女僕。
“啊？”小女僕有些懵，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可十年的約定還沒有到時限……”
“不重要了。”萊耶斯輕輕揮手，“塔娜，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已經不是一張主僕契約能夠約束的，你和薇加的狀況不同，沒必要和我一起踏上險途。只要你想留下安穩的生活，我不會拒絕，倒不如說，我更希望你留下來，之後的路，會很難走。”
對於塔娜而言，從這一刻開始，空氣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她需要獨自的，自己選擇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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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過去，小女僕終於開口。
“我還是想留在城堡裡。”
萊耶斯雖然有意剋制，但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
“勇敢的女孩，很好。”
得到塔娜的回覆後，情況已經非常明了，除了歸家未回的溫徹爾外，只有斯崔特一人表明了自己離開城堡的佇列。
“謝謝你這些天為城堡做出的奉獻。”
萊耶斯站起身來，伸手與斯崔特握在一起。
“好好休息最後一晚，明天起來後，塔娜會帶你前去倉庫兌換。”
“感謝你的慷慨，萊耶斯。”
斯崔特露出感激的笑容，手臂輕顫著，說道：“衷心地祝願你們擁有一段順利的旅程。”
……
……
斯崔特醒得很早，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到皮箱中，穿戴好風衣與禮帽，等到塔娜敲門之時，推門跟隨著小女僕，去兌換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走的不緊不慢，有意控制了自己的步伐，前往倉庫的這條廊道他是第一次經過，雖然不會通往地下的控制室，但卻會經過地下室的大門，並且廊道附近的微型軌道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腦海之中將他們一一記憶下來，如果他的推斷沒錯，這些就是構成城堡軌道炮系統的一部分。
“斯崔特先生，這邊請。”
“好的。”斯崔特輕聲應下，眼神不經意地望向左前方的一面牆體，雖然沒有門洞的痕跡，但他在牆體腳邊看到了一個鎖孔，再基於城堡的房間結構，如無意外，這裡應該就是通向地下室的門了。
皮靴踩在石板鋪裝上，經過牆體的瞬間，他搓動了右手的手指。
晶瑩的細小顆粒隨著他拇指的搓捻，悄然落盡鎖孔的縫隙中。
這些白色的，不容易被察覺到的細小顆粒。
是鹽。
……
……
當斯崔特站在城市的街道上，將禮帽握在手中，深深地吸食一口城市中的空氣，肺部充滿清新的感覺，這讓他連帶著身體都變得無比放鬆，簡直快要脫離引力的束縛，直接躍升到高空之中。
他的心情很好。
不再需要每天迎著烈風穿梭在城堡外，用鐵鏟將燒製好的木炭剷出，再放入新的木柴，那是工人應該幹的事情，這種骯髒的活兒，根本不適合一位神學的嬌子。
這是屈辱，至少他是如此認為，但他沒有發出怨言，因為那時候，他是處在別人的地盤上，那是萊耶斯的主場，他無力反抗。
而現在，舞臺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安全世界，那麼也就沒必要永遠匍匐在他人的屋簷下了。
這種重獲自由的感覺，很不錯。
他從風衣的口袋中取出一本紅色的小冊子，內裡的紙張有些粗糙，筆跡也稍顯凌亂，上面記載著許多內容，最引人注意的，自然是特意加粗的標題。
萊耶斯、奧莉薇加、塔娜、希瑟、維雷拉德……
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出現在小冊上，而在名字的下方，則密密麻麻地記錄著相當豐富的內容。
斯崔特的眼睛微微翻眨，啪的一聲關上小本子，將帽子帶上，壓低帽簷在街角中穿行拐轉。
然後，他看到了預想之中的人。
兩匹休息的駿馬中央，一位靚麗的獵裝少女盤坐著雙腿，等待得有些睏乏，直到斯崔特從巷道中走出，她才在瞬間恢復了活力，笑盈盈地望著他，指點著身邊的一匹黑斑大馬。
“斯崔特先生，我想你一定有時間和我一起轉轉？”
斯崔特熟練地翻身上馬，拉緊馬韁，笑著說：“紳士怎能拒絕美麗女士的邀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兒？”
“酸梅酒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