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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正旦次日,諸事皆宜,包括吵架。

事發之時,少商正在寫字。她寫一撇看看字帖,畫一捺再看看字帖,累的額頭隱隱冒汗。這些日子她已察覺出這些文字似乎還更接近於象形文字,每個字都好像一副小小的簡筆畫。‘水’就是彎彎曲曲的幾條線,好像水流,‘河’就是水旁邊有屋舍山林,‘吃’就是唇喉形狀的線條前有一個小碗在往裡湊。

她放下筆,翻翻案旁的木簡片,這是前幾日程頌從坊間給她帶來的民間趣味故事,每片寬約三寸長四五寸,面上不甚平整,邊上還有小毛刺——坊間平民用的自然不如府內的竹簡打磨光滑。誰知少商卻越看越喜歡,因為這上面的字她幾乎認識95%以上。

以及,她心裡有點數了。

諸如字帖,典籍,族譜,甚至士人大夫儒生之間,大多還用著前一種圖畫般的文字;但在民間流傳甚至小吏辦事時,後一種她熟悉的字型已經大大流行開了。而這種字型,哪怕相隔數個時空,估計全國人民都能自動轉換無礙。不過,她還是得認真學習前一種文字的,畢竟閱讀相關資料文獻用得著。

少商嘆口氣,提起筆繼續在竹簡上描著,一旁的阿苧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她,同時在火爐旁一片一片烤著竹簡。這時代通用的書寫載體有布匹,絲帛,錦緞,甚至銅器,不過最常見的還是木竹類。蕭夫人持家勤儉,不許兒女鋪張浪費,是以少商練字用的木片竹簡都是寫了洗掉,然後晾乾烤好,再用麻繩穿起來繼續用。為了清洗方便,練字用的墨汁都是菸灰樹脂摻了糠漿製成,自然不夠黑亮芬芳,於是少商愈加寶貝程詠送給她的那塊松煙墨了。

蕭夫人是那種只問績效不問工時的boss,所以那種‘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嗎’這種辯解純屬笑話。

這日程始早起,在蕭夫人新佈置好的前庭校場揮完一百遍大刀後將尚在酣睡的兩個弟弟從溫暖的床榻裡拖出來,言道一起去尋桑氏兄長桑宇‘敘舊’。程承一聽就用冷水抹臉出來了,程止卻怏怏不願——他這些年常能見到內兄,哪裡有舊可敘,何況他今日原想給妻子畫現下都城最流行的眉毛的。被程始一瞪眼後才反應過來,看著面前興沖沖的次兄只好隨行。

程母宿醉未醒,不過就算醒來大概也要昏沉一整日。蕭夫人領著程在給奴僕佈置今日之事——原本當家主婦並非事必躬親,她為特意教導程故為之。

桑氏親自做了幾個小食,將自己的三個小兒女以及築謳二童攏在一處,閒閒的給小朋友們講小故事,並引他們一道做做遊戲背背兒歌。

另一邊,程詠想去拜訪自己夫子的同門,程頌卻道那些儒生一定還沒給皇帝放出來,不如去找萬伯父討些酒喝,兩兄弟爭執不下,於是把三弟捉來卜卦,程少宮剛拿出龜殼卜錢,未等掐指算出方位,就有侍婢來報‘蕭夫人傳三位公子去女君的正堂’。三兄弟都傻了。

程頌嘆氣:“你倆又做錯何事了?”

程頌大怒:“早知道算啥卦呀,今日不論去哪裡都比待在家裡強!”

程少宮對身旁的隨從道:“快去請三叔母也過去。”昨日正旦才過,蕭夫人就又要訓人,顯然不是小事,把和氣的三叔母找來比較安全。

他們兄弟所居之處離蕭夫人的九騅堂最遠,是以最後才到,遠遠走近廳堂,透過寬大的門廊,只見蕭夫人高居上首正中,身旁一左一右端坐著早到的桑氏和憂心忡忡的青蓯夫人,程低著頭,與傅母低頭跪坐在左側,比較奇妙的是少商,她居然獨自一人跪坐正下首正中位置——難道今天的主角不是他們兄弟?

不等進門,只聽蕭夫人正在怒氣衝衝的質問少商:“……你做的好事!原本以為你只是不學無術,沒想到還心胸狹窄,貪圖旁人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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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商是真摸不著頭腦:“阿母不妨明言,今日我自晨起,一直習字至今,連房門都未出一步,能做什麼?”

桑氏微笑道:“是呀,我也不知出了何事。本想請您嚐嚐我做的糖餌,卻不想……”她肚裡大罵程少宮,傳話也不說明白,害她懵了半響。

蕭夫人質問少商:“你怎可搶奪你堂姊之物?”然後轉頭對桑氏道,“你不知道,今日我與說完庶務,她請我去她居處歇息,誰知正看見這孽障的僕眾在處打鬧傷人,要把一張紫檀書案搶去!”

門外的程詠和門內的少商一起吃驚——書案?!

正說著,青蓯夫人的侍婢已從後堂領了五六個鼻青臉腫的僕眾領上堂來,當前一個正是蓮房,只見她妝也花了,頭髮也亂,衣襟還被撕破一塊,滿臉鼻涕眼淚。

少商失笑道:“我今早不過叫你將長兄贈我的書案扛回來,還撥了些人手給你,怎麼弄成這樣,你這是去打劫錢鋪了麼?”

桑氏饒有興味的看著她,蕭夫人發起怒沒幾個人能扛的,這小小女孩倒鎮定。

蕭夫人聽了這話,吃驚道:“那是子肅贈你的書案?”

不等少商張嘴,程身旁的傅母已出言道:“興許長公子是贈了四娘子一張書案,可那張紫檀書案不見得是吧。”蓮房急哭道:“就是那張書案,就是就是!”

那傅母微笑道:“既是長公子贈與四娘子的,怎麼到了我們女公子處?這也不順路呀。”一旁的程急的小臉通紅,輕聲道:“傅母別說了,別說了。”

蓮房急道:“是菖蒲叫我搬過去的!”

那傅母瞪眼道:“胡說八道!菖蒲適才叫你們打在頭上,暈過去至今未醒,你就把這罪名栽到她頭上了?”

少商看蓮房也被打的不輕,左眼紅腫,臉頰高高腫起,說話都口齒不輕了,便笑道:“這還不簡單,讓堂姊看看那書案是不是自己的,不就清楚了?”

那傅母眼珠一轉,笑道:“四娘子不知。我們從葛家出來時,那邊給置辦了好些物件,許多連我們女公子都不認得呢。”

門外的程詠再不能忍耐,大聲道:“那就搬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的書案,我總還認識的!”一邊大步踏入廳堂。

那傅母大吃一驚,實沒料到內宅小姊妹的爭執,蕭夫人居然把三個兒子也叫來了。她卻不知,蕭夫人從前就習慣訓斥一個兒子時把另幾個也捉來一道旁聽,同樣的錯誤一人犯過其他人也不許再犯,收效甚好。蕭夫人此時已收了怒氣,揮手叫兒子們在右側依序坐下。

程詠一坐下,立刻拱手道:“阿母,我的確贈了一張書案給,就是上官夫子送給兒子那張紫檀木雕有麒麟首的,您也見過。不如將那書案搬來一看,就知是非曲折了。”

蕭夫人神色有些猶疑,青蓯夫人略一凝思,起身悄然出去。

那傅母看情形不對,忙笑道:“有麒麟首的?哎喲喲,奴婢真是該死了,適才慌亂,沒仔細看,若是雕有麒麟首,那當是長公子的無疑。可又為何到了我們那兒呢?莫不是……”她眼睛一瞟蓮房,“莫不是這賤婢故意扛著書案去向我家女公子炫耀的?”

程詠心道這傅母好生奸猾。

蓮房哭著道:“沒有沒有!就是菖蒲叫我搬過去!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自作主張!奴婢存了招搖之心,誰知遭人誆騙!”

程詠冷冷道:“是炫耀還是誆騙,把那叫菖蒲的婢子叫一問便知。”

那傅母賠笑道:“長公子,菖蒲如今暈了還沒醒過來……”

程頌已是大怒,叫道:“一個小小賤婢,倒碰不得了!用水潑,用火燒,剁她兩根指頭,看她還暈不暈!”

蕭夫人拍案罵道:“你叫嚷什麼,是叫給我聽的麼?”嘴上罵的雖兇,可她心中已然知道此事有內情了,瞥了一眼跪坐在左下首惴惴不安的程,她心生憐惜,想著可不能叫這老實孩子受了委屈。

這時青蓯夫人回來了,身後還拎著一個衣襟濡溼的婢女,正是菖蒲。

雖名叫菖蒲,這婢女倒生了一副敦敦的模樣,滿臉的厚道呆愣,反倒蓮房生的清秀聰明,誰知卻被扮豬吃了老虎。菖蒲撲通一聲跪下,連忙和盤托出,加上蓮房在旁插嘴,眾人總算補齊了內容——

原來今日一早,蓮房指揮著四五個健婢去前院公子居住處扛書案,在回來的半道上遇到菖蒲,蓮房愛說,菖蒲愛問,前者有心賣弄自家女公子受寵,後者便滿臉討好道‘我家女公子最近也想打一張新書案,不知能否叫她看看樣式’,蓮房被捧的飄飄然,於是就入a恕

等到了程居處後卻不見正主,蓮房當時就想回去了,誰知菖蒲叫了十幾個婢女將他們團團圍住,笑言‘不如將桌子先留下,待我們女公子看了後再給你們送回去’,蓮房如何能肯答應,於是一言不合兩邊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桌椅案几七翻八倒,狗血滿地,剛好叫蕭夫人看了個正著。

“如此說來,不是要搶之物,而是要搶之物?”程少宮冷冷道。

蕭夫人立刻道:“你攀扯什麼!”

程涕淚道:“都是我的不是,緣故竟是這樣,我實是不知。給兄長們和少商賠罪了。”一邊說著,一邊連連給眾人行禮拜頭。

蕭夫人道:“你從今晨就和我在一處,與你何關?”

程頌忿忿道:“那也從今晨一直在習字,阿母為何……”話還沒說,就被程詠一把按住,以目示意閉嘴。

蕭夫人悶了半響,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兩處的婢子都有錯,都是自作主張!菖蒲,要不要這書案她自有主意,要你自作主張?!蓮房,叫你搬桌子就搬桌子,東跑西逛做什麼!如今這番風波都是你引出來的,正該好好處罰!”

那傅母機警的很,連忙出來磕頭道:“女君說的是,都是我們管教不嚴,回去後好好教導。”還扯了程一下,程連忙道:“伯母見諒,是我沒有管好她們……”

蕭夫人溫言安慰了幾句,程連哭帶賠罪,眼見氣氛逐漸和諧,一切不快都可以抹過;蕭夫人又去看女兒,只見少商低頭跪坐在中央,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夫人心中不悅,冷哼一聲。程家三兄弟趕緊向幼妹示意,叫她也也哭兩聲說些場面話——可惜,低頭的人是看不見眼色的。程少宮急了,低低叫了一聲‘少商’!

少商這才如夢初醒,抬頭茫然看看眾人。其實眾人不知,她剛才不是在發呆,而是在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

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是像程一樣哭泣求饒自陳過錯,將一切就此抹去,讓蕭夫人滿意,還是絕不低頭,一定要為自己討回個公道呢?

她選擇第三條路。公道有毛線用,不如撈些實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