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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信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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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為止了嗎?

腐化土地限制白色魔物行動範圍的安格斯,百忙中視線掃過那個如同喪失靈魂般跪坐在地上的神聖騎士,腦中閃過這麼個念頭。

不能怪安格斯冷漠,在他漫長的生命歲月中,所見過的那些擁有純潔如水晶般的美好靈魂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人能夠維持信念走完人生路程。保持了幾十年才變質的森·蘭斯洛特,在其中已屬異類。更多的,是在數年、數月間便迷失方向,或沉淪、或變得面目可憎。

即使是在那些沉淪變質的年輕人中,南·託萊這個神聖騎士也不見得如何出色。至少在安格斯眼中,這種出生在體面人家、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所謂的正直和慈悲全都是建立在個人身份優越感上的道德和人格精神的體現,只要稍稍被現實碰撞,就會如泡沫般破碎。若要比較,南·託萊甚至比不上那個埃倫領地遺民、為了報仇而願意忍辱負重的西里爾。

南的悲喜、南的絕望,在安格斯眼中就猶如兒童的玩鬧。他根本就不相信這樣的人能夠維持住多久那幼稚的熱忱,現在,他也只是稍稍感嘆了一下格洛麗亞所重視的人只“撐”了幾個月便不復純淨,僅僅只是如此而已了。

——在別人的性命和自身的安危中做選擇,雖然答案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但對於拒絕接受世界的黑暗面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年輕人來說,與扔掉純真、擁抱沉淪並無區別。就像春天過後夏季來臨前的雨季,毫不留情地摧殘剛冒出新芽的小樹,扛過去的,便漸漸枝葉參天,扛不過去的,迴歸塵土。

雖然殘酷,但“黑暗”是必然存在的。正如純潔天真的嬰兒,也會對父母的愛天然產生獨佔欲一樣。拒絕接受“黑暗”存在的人,就不可能撐過漫長的雨季,再次迎來新生的春天。

至於接受“黑暗”洗禮的人,是就此沉淪陷落、還是正視自己內心中黑暗一面的存在,依然對自己的道路堅定不移,那就要看個體精神是否強大了。真實而殘酷的世界,不容許人心存僥倖。

南確實在接受著來自靈魂深處的拷問和煎熬,就像他第一次開始質疑世界規則那樣,他開始懷疑他所經受過的教育和對世界的認知。

——躺在地上的那些人會為了他們這行人的安全考慮,死守簡的秘密嗎?

不會。

——以他們的性命相逼迫呢?

洩密的手段太多,不僅限於語言。若要挾,又要做到什麼程度?

幾乎被愧疚和難言的心痛壓抑到呼吸困難的南,在一步步的自我拷問中慢慢地、絕望地發現自己正在強迫自己忽略能夠避免這一場的悲劇的源頭——如果,如果我們沒有跟他們碰上、沒有跟他們同一個營地,那麼他們即使擁有貪婪之心也不會暴露出來、以致於送了命。

人性是最不能考驗的東西,擁有過基層執法經驗的南明確地知道這一點。給予人犯錯的條件後去責怪人的愚蠢,那是非常不道德的事。

但萬事沒有如果,他們這行人與這些人碰上、簡的存在引來了魔族、簡的身份暴露……為了保密,這些人必須永遠地閉嘴。即使這對這些人來說,並不公平。

“死在這裡的所有人……是我們共同的罪。”

南的腦海中迴盪著格洛麗亞沉重的話語,自腳底到指尖,一片冰涼。

——我是……罪人啊……

無聲地在心中呢喃,南感覺眼前的世界正慢慢地失去顏色,並不知不覺中開始遠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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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洛麗亞詠唱出限制型魔法“風之束縛”,幫助被死死纏住的簡脫身。追擊的黑色魔族與尤納爾先後回來,將被帶走的兩截金色藤蔓拋給簡後又再次打了起來。南能清晰地看到場上的變化,但他的大腦和精神已漸漸麻木,難以興起波動。

那頭魔化山羊發出了刺耳的咆哮,格洛麗亞附近的地面被砸碎;魔隼長鳴升空,羽箭掃向安格斯;尤納爾怒罵了幾句什麼,丟下黑色魔族跑向安格斯……

“——!”

格洛麗亞轉頭過來高聲叫了一句什麼,她的臉上滿是汗水和焦急。南費力地眨了下眼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中了石化術一樣,連本該自由的思想都已被凝固。

甩脫安格斯的白色魔族發起衝鋒,體型巨大的、獅獸虎身的怪物全速奔跑起來後,連大地都不堪重負地開始顫抖。被飛濺的泥塊砸到臉上的南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便被巨大的力量衝擊到瞬間失去意識。

這不是尤納爾帶有巧勁的踹踢,也不是安格斯那手下留情的魔法推動。被白色魔族撞上的瞬間南的身體發出十幾下骨骼碎裂的恐怖脆響,口鼻噴濺出的血液在半空中撒下一長串刺眼的血花。

“南!!”

只是打算儘量與安格斯拉開距離的白色魔族發現木靈居然向他追了過來,智慧並不低的他微一低頭,便發現了掛在自己前臂上的人類。

木靈對這個人類的關注讓白色魔族勃然大怒,同時也意識到這是帶走木靈的絕佳機會,他向同伴們發出一聲長嘯,低下頭將不知生死的人類含到口中,放開速度向遠處衝去。

“放下他!”本就遠離營地中心的東大叫著跳了出來,他的行為固然勇氣可嘉,但他的武力卻並不支援他這樣做;從他身側衝過去的白色魔族甚至沒有理會他,只是奔跑帶起的疾風就將東刮了出去。

格洛麗亞試圖留下至少一個魔族以作籌碼,但已經透支精神力的她根本就沒有能力詠唱魔法。眼睜睜地看著四個魔族前後呼應著奔入密林深處,她費力地咳出一口血,喘息著掃視一地狼藉的營地,面露苦笑。

奮力爬起來的東大叫著追出去一段路,又期翼地回頭看向格洛麗亞;在颶風女士臉上看到明顯的絕望後,東只覺眼前發黑。

“供奉自然神系圖騰的魔族部族不多,他們應該是卡克族。”

死一般地沉默籠罩在營地上空,良久後,拔出肩頭羽箭的安格斯止住傷勢,淡然出聲。

“卡克族?傳聞中與自然教派的德魯伊打過交道的那只魔族嗎……魔族中他們算是較為中立的部族,或許簡就是從他們那兒出來的?”格洛麗亞強打精神接話,誰都看得出她在故作輕鬆。

安格斯略微皺眉:“給予人不可能的希望不是善意,女士。”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東,“南·託萊,回不來了。”

東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埋下頭。

“簡跟過去了!”格洛麗亞高聲道,“簡……簡當然會保護南,我們會再見到南的!”

“好吧。”安格斯並沒有興趣就這個問題進行爭執,“讓我們先考慮一下目前的問題,沒有火焰女妖協作,我們需要另找與薩卡蘭姆傭兵團保持聯繫的合夥人。”

宗教宣揚虔誠的信徒死後能進入溫暖的神國,而滅世論的邪教組織往往宣稱所有的人都將下地獄。當然,沒有人能對這些以神和信仰的名義欺騙世人的人發出質疑,畢竟經歷過死亡的人,已沒有能力發出宣告。

無意識中,南彷彿身置虛無。

身體沒有一絲感覺,靈魂如同被冰封住一般寒冷、僵化。

……這就是死亡嗎?

產生了這個意識後,南發現自己被冰封住的靈魂正在漸漸恢復生氣,陰冷的感覺也更加強烈。

……

似乎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他想要回應那彷彿已經哭出來的呼喚,又覺得很累、很疲憊,想要永遠地沉睡,不願回到讓意識經受煎熬的清醒狀態。

南抗拒再次經歷來自自我靈魂深處的拷問,那種連對自己的存在都產生懷疑的感覺太糟糕,糟糕得他恨不能讓自己永遠地消失。

弱肉強食是對的。強者掠奪弱者的生機是對的。強者將自我意識強加在弱者身上是對的。

察覺到強弱掠奪、弱者又向更弱者揮刀時,南還能自我安慰自己不屬於其中任何一方,自己依然保持著高貴。但在發現自己同樣深陷互相掠奪廝殺的泥濘中,且潛意識中能夠理解認同強者對弱者的生機掠奪後,南羞愧得無地自容。

信心滿滿、認為自己足夠優秀的年輕人,在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那麼優秀時,往往要花費不少的心力和時間來讓重新認識自己;之後,或繼續自我欺騙自己仍然優秀、只是被黑暗的世界所誤;又或是自暴自棄,以消極悲觀的姿態接受無能的自己。

南現在和這樣的年輕人也沒有多少區別,不同的是,他那建立在個人身份優越感上的認知,在徹底破碎之前已經歷了不少打擊——比如身份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對身處世界的進一步瞭解、比如對神和信仰的全新認識。

如果沒有傑弗裡城的惡魔事件,如果沒有受到格洛麗亞邀約,如果沒有遇到安格斯,南接下來的人生歷程是可以想象的。在戒衛隊中慢慢升職、資歷足夠後從大哥手中接過總長職位,到了一定的年齡後結婚生子。

年輕時的熱誠和勇氣會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慢慢被磨滅,尖銳的稜角也敵不過歲月的沖刷,最終慢慢地向世界妥協,成為一個隨處可見的、保有一定底線的成熟男人。

人,是一定會被世界改變的。走上那樣人生的南,多年後回顧青春歲月,想起曾經充滿熱情的自己或許也只會懷念地一笑。

但惡魔事件在傑弗裡城發生了,被動地站到了傑弗裡城最高權力者對立面的託萊兄弟,也不得不隨著格洛麗亞踏上旅程。依舊正直單純的南還來不及學會成熟和妥協,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黑暗面便被粗暴地推到他眼前。

如同人間煉獄般的綠意村,悲慘早逝的吉米;哈代村那對惡毒的父子,可憐的黛西;埃倫領地的悲劇,含著眼淚對仇人獻媚的西里爾……

南毫無抵抗之力,唯一可告慰自己的,只有一句說出來便顯得極為可笑的自我安慰——至少我不是那樣骯髒,至少我與眾不同。

南的悲憫之心帶著高高在上,雖然他自己並沒有自覺。他習慣了被人乞求憐憫,他認為自己代表著神的意志、自己是神聖而光彩的。當他發現自己手中其實也握著刀時,他努力地維持的自尊和驕傲瞬間崩塌。

哪怕只是一瞬間認同安格斯屠戮那些人,對於南來說也是難以原諒自己的。然而無論怎麼思考,他都不能思索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的仁慈如同偽善,他的憐憫不值一提。

對自我的否認讓南的靈魂痛苦不堪,他甚至放棄了作為智慧生物的求生本能。

但是——他依然感覺不甘!

這種不甘讓他依然苟延殘喘,依然維持著最後一線生機。

這個世界出了問題,哈代村之後他就一直在思索。底層的人犯了罪、甚至沒有犯罪都會輕易地丟掉性命,哈羅德城的貴族們害死了那麼多的埃倫領地遺民,卻依然享受著富貴體面的生活。國家的英雄可以輕易地被拋棄,國王視領地與領地上的國民如螻蟻。代表著神聖的神官們權勢滔天、肆意妄為,卻唯有無視法律者能夠向他們施加懲罰。

南清晰地知道自己也是讓臨時營地那些人隕命的罪魁禍首之一,但嚴格說來,現存的各族,又有誰不是當年那些弒神者的後裔呢?

人們對神犯了罪,又向自己的同族施加罪惡。這是……不對的。

南感覺胸口有一塊地方熱了起來,熱源感染著他的靈魂,冰寒陰冷的感覺漸漸消退。

老託萊撫摸他頭頂的記憶慢慢地清晰起來,父親的教誨也若隱若現地在耳邊響起。

“……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面對錯誤的勇氣。神會原諒你的,天父是如此寬容……即使人們的靈魂充滿罪惡,我們的父仍然不會放棄我們……”

——是啊,即使被各族所弒、所褻瀆,光之神弗朗西斯·奧卡錫,這位希望之神依然沒有放棄世人。他的神格依然悲憫眾生,他依然回應著人們的祈禱,他依然……願意庇佑著所有的罪人後裔。

南感覺胸口的熱源在擴大,重新湧上心頭的信仰似乎正在給予他恢復生機的力量。

“……南!南!”

耳邊的叫喊聲清晰起來,南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簡欣喜若狂的臉。

來不及打量身處何地,視線便被鋪天蓋地的金色淹沒。南索性閉上眼睛,吃力地抬起手,回應簡的擁抱。

正因為我是罪人,才不能輕易地逃避。掠奪了別人的生機的我,並沒有資格輕言放棄。對於失去生命的人來說道歉沒有意義,懺悔也不能讓死者復生,但至少,我可以讓我的生命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