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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康

林琅也該走了。她主動要求分配到西康,讓所有同學瞠目,這個年代誰不是一顆紅心向首都啊,向不到首都,至少也得向個省會吧。

她是懷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去那裡的。

去找那個人。

就像做夢一般。

在茫茫野風和烈烈陽光下,已經變得又黑又瘦卻還是那麼閃亮的蕭峰站在那裡。

林琅發現自己憋著氣,眼中噙著淚水。張開嘴好呼吸,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每走一步眼睛都變得更模糊。

蕭峰轉過去旁邊那個人說話。一套電工服髒得發黃發焦,腰上還別著沉甸甸的工具套。

只感覺到眼淚不斷無聲地流淌下來,她一直往前走去。

旁邊那個人說了什麼,蕭峰轉過頭來,看到林琅。然後眼睛就再也不轉動了。

林琅繼續往前走著,直到淚水完全模糊了雙眼。

蕭峰手上的電工手套掉了下來,卻渾然不知,頓頓地往林琅的方向走了過來。

一時野風亂飛,草原上開滿的半人高的野花都顫抖起來。蕭峰只看到這個穿著藍灰色外套的姑娘,辮子都快散了,紛飛的亂髮像花兒一樣,一步步走近了過來。

“你來了?”

“嗯,我來了。”

蕭峰取下林琅的眼鏡,抹去已經溢位滿眶的淚水。

“傻瓜,這裡是藏區,這裡要受苦的。”蕭峰緊擠著眉頭,卻是笑著的。

“我要擦鼻涕。”林琅說,然後吸了吸鼻子。

蕭峰摸摸電工服口袋,什麼都沒有,這是一隻手伸到兩人面前,手上拿著一張格子手絹兒。蕭峰一看,是同事鄧小胖,他眼中含著淚水,嗡嗡地說:“今天才換的,還沒用過。”

蕭峰拿過手帕遞給林琅,然後猛拍小胖的肩膀說:“你這個傻瓜!你哭什麼!”

小胖邊羞澀地跑開邊說:“哎呀,不要說了!”

幸福是什麼,是在你想要的時間,找到你想要的人。林琅寫下。

鄧小胖是和蕭峰一起分配到西康的大學生。在草原上,在星空下,在多少個寂寥的夜裡,他斷斷續續地聽蕭峰講著重慶那對雙胞胎姊妹的故事。如今終於見到主角之一。說實話最開始他以為來的是林琳,沒想到見到的卻是林琅。這樣的女子,尋到這個地方來,讓鄧小胖分外唏噓。

幸運的是,偌大一個西康省,林琳和蕭峰的單位都在政府所在地的那個小城西康城。蕭峰常常跟著工作隊奔赴西康省的各個小地方,進行各種中小型的電力建設。

鄧小胖說:“蕭峰,人家女子都尋來了,兄弟覺得,你這樣不是個意思。”

蕭峰低頭不說話。

鄧小胖一拍蕭峰肩膀:“你……”

那邊蕭峰一滑肩膀溜開,翻個白眼過來:“我知道,你囉嗦。”

迎接林琅的是大山裡才有的美食。

那還是託蕭峰的福才見到的東西。去了沒多久,有天下班以後蕭峰跑來了寢室,夜墨黑,燈昏黃,他神秘地說了一句話就跑了:“明天休息天,跟我上山。”窗外是折多河的水冷嘩嘩暗自流過,林琅真是恨不得馬上到天亮。

淡淡迷糊地睡了一夜。

聽到敲門聲,林琅打開門一看,五六個年輕人站在門口,除了蕭峰,還有那小胖和另外幾個工程處的年輕人,以及其中一個人年輕的妻子。

他們共同去趕赴一場“答謝宴”,東主是山上的一個村子,蕭峰帶著自己的小組,曾免費幫他們做過測量。

山很高,似乎只有綠松濤。爬呀爬都爬不完,路過了跑馬的草坪,又路過了白塔,就像走到無人之境了,一陣香,暴露村子。

好香啊,從未聞到過那樣的香味。那是燒烤著的木材的香,是油珠潤著紅肉的香,是秋收的植物剛被殺掉還清新著的香。

作為一個無關係者,林琅只帶了嘴來。在之後回憶起來,她根本不記得村子是什麼模樣,打頭的畫面,就是那一鍋肉湯——那是一大鍋豪邁又誘惑的湯,閃著栗色的光,嫋嫋攀升的是奇異肉香。其實她自己也不敢說自己的記憶就完全真實。最真實的,是村長那黑而乾癟的裂嘴一笑,指著湯鍋說:“你們平時吃不上,這可是鹿肉。肉不多,你們將就吃。”旁邊是一個大大的乾淨鋁鍋,有村民揭開,金燦燦的玉米麵煮飯,村長說:“嘿嘿,金包銀,村裡最能幹的女人做的。香吧?”

傳說中天庭有種美食叫做香肉,而異獸饕餮正是吃了這種肉才會變得貪得無厭最終吃掉自己。林琅將這炭火煮熟的鹿肉放在嘴裡的時候,只覺得味蕾嘭嘭嘭就迷醉而高潮了。或許是村民的烹飪手法高超,這鹿肉極鮮香而毫無肉類的腥臭,彈性的質感和柔滑的觸感充滿整個口腔,在簡單的醬油加蔥花陪襯下,鹹鮮盈盈,異香嫋嫋,冉冉在口腔之中升起一尊小神,再被尊崇地送到五臟廟之中,從此佔據醒目高位神壇,回憶一旦路過,變分泌唾液無限。

而金包銀,是加了玉米麵混煮的大米飯,常常是山民的主食。能幹的做出來那叫金包銀的谷香滿堂,手笨的做出來可以直接做豬食。這是極其挑剔技巧的食材,需得將玉米麵煮熟之後,在恰當的時機加入大米,再好好控制火候,才能做出來皇帝也吃不到的金玉滿堂。在村子裡,什麼時候加大米,之後的火該怎麼控,是女人最大的秘密。

這頓飯好吃到暈乎乎的,以至於林琅下了山,跟他們告了別,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舔著嘴角泛著微笑回憶那松香,那氤氳,那異香……之後,突然翻身坐起來。問自己。今天蕭峰到底是讓自己以什麼身份來到這群人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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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萬千敵不過味蕾放縱的一天。

當別處終究成為了此處,奇怪的小孩子們就成為了林琅生活的主題。

林琅作為一介師專畢業生,來這麼偏遠地方的小學做老師,讓西康東小的校長大為感動,一般小學老師,都是普通的師範學校的畢業生,和師專生完全兩回事。

西康城裡面民族混雜,以漢藏回為主,小學就有三個,一個民族一個。西康東小是漢族人的學校,學生們來自各種家庭。有的是蕭峰的同事們,分配到這裡的漢族知識分子家庭;有的是剛剛繁衍了一代的,西康城中的原住漢人家庭;有的是落戶西康好幾輩的漢族農戶家庭……西康城是個微縮的山城,越是好的家庭,越是住在城中心,而邊緣的破落家庭,便是以城中心為圓心,越來越遠地分佈在周圍那些大山上的。

林琅還發現,學生臉髒的程度,直接反應出家境好壞。學生中有漂亮乾淨的學生,也有臉髒到每天一款花樣的學生。

“孩子們都是天真而純潔的。”這是林琅剛剛參加工作時,新啟用的日記本的第一句話。

緊接著沒多久,林琅在日記本上記下另一件事。她的課代表是位可愛少女,第一次見到她時,白襯衣外一套紅色的燈草絨長衣長褲,長辮子一邊一個,彎起來再束起來綁兩根粉紅色的綢帶,剎那間讓林琅想起自己的姐姐。無由來就特別喜歡她。

課代表小小年紀,分外憂鬱,常常會在作業本上諏兩句自己寫的“仿古詩”,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憂慮。也愛找林琅談心談家事,原來課代表的家庭算是小城中的名流。爺爺是為了救火犧牲在這裡的一位解放軍的軍官,現在還埋在西康城外公主橋旁的烈士陵園中,她父母都是小城幹部,拿她的話說:“並不十分愛我的。他們只愛對方。常常忽略和忘記我的存在。”一番不符合年齡的表白,聽得林琅唏噓不已。於是便常常照顧這個孩子。小姑娘常常憂傷地訴說一下母親又忘記了她沒中飯,父親忘記給自己電影票錢什麼的,她卻不敢找他要,怕他一個耳光招呼過來……林琅越發覺得她可憐得很。小姑娘沒辦法交錢的時候,林琅咬咬牙自己給墊上,雖然每個月要寄5塊錢給重慶家裡,她一個人過稍微節約點也就過去了。

一直到對方父母找到學校來反應,說孩子身上有不明來源的錢,林琅才發現小孩子們其實都是妖精變的。課代表的父母找到班主任,班主任是位極有經驗的,一聽就判斷出事情緣由,不動聲色地走到林琅的辦公桌前和家長談。等家長走遠了,她回頭一臉同情地問:“你給的錢吧?”林琅臉發白,小心肝碎成一片片的。

沒想到班主任大姐還給林琅道歉,說是沒有想起來先給她“打個預防針”,這語文課代表什麼都好,就是愛撒謊騙大人,騙錢就當玩樂。家庭背景什麼的,小姑娘倒是沒有撒謊,也正是因為這個背景,所以她並未受到什麼實質性的處罰。有出入的是,課代表的父母其實很關心她的生活和學習,電影票費什麼的,肯定是給了的。發現不明來源的錢,在小姑娘身上不是第一次了。被騙的大都是年輕老師,或者是他們自己家屬區的叔叔阿姨。探求孩子這種狀態的原因,課代表的媽一臉負罪感地說:“還是我們沒經驗,孩子小的時候交給婆婆帶溺愛了,回到我們自己家,發現苗頭不對,又過分嚴厲地管教了。現在想起來,孩子接受不了,才會這樣的。”她後悔得不得了,然而時光從不為誰倒流。總要見到了河流改道的災荒,才想得起尋找濫觴的錯誤。有時候,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強者,對弱者的一次次強求,到最終弱者直接變態,爆發出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結果。

被騙過之後,林琅只有用禮貌來維持著自己脆弱的師道尊嚴,她總覺得課代表揚起那小白粉紅臉的微笑,是在笑她。用餘光,她悄悄觀察那微笑的美麗小面具,有些不寒而慄,不知道面具背後那個真實的女孩,該是如何不見天日的慘白,又是怎樣一種表情。

然而這世界,誰的劫是來度誰的船,說也說不清楚。課代表的假面具,竟然是被一次意外的暴力事件打破的。

班裡有個男孩兒是山上漢民的孩子,頭很憨圓,特別髒,鼻涕是他臉上最鮮亮的顏色。即使很多年過後,林琅再來回憶這個事情,依然想不起這個學生的五官,畢竟,髒得一片模糊。模糊得就連那個孩子的名字她都記不起了。依稀記得姓樊,同學們都叫他樊大頭。

那是林琅到西康過的第一個冬天,第一次見識了什麼叫做茫茫大雪,厚厚地遮蓋了天地。教室後排空出來的地方,用鋼盆點上了炭火,給孩子們取暖。點炭火那天,樊大頭同學沒有來。班主任來巡視語文早自習的時候,小粉紅的語文課代表遞上來一張假條。林琅聽到班主任大姐“咦”了一聲說:“怎麼讓你帶來的。”林琅走過去,聽到課代表說:“他早上帶著他弟弟走到我們家樓下讓我幫忙帶來的。”

請了一天假的樊大頭第二天沒來。第三天也沒來。第四天來了。

小半個腦袋纏著繃帶,臉還是那麼髒,右邊臉上還隱約有暗黑色的血跡沒有抹乾淨。他是語文早自習上了一半來的,喊了報告,在全班驚奇的目光中走了進來,路過語文課代表的時候,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小姑娘打個寒戰。

班主任看到樊大頭也嚇了一大跳,把他喊到辦公室問怎麼回事。孩子本什麼都不說,班主任急了說要報公安看到底是誰傷害的他。孩子不禁嚇,一五一十就都說出來了。

樊大頭家就仨人,父親,他和弟弟。娘早死,最近的親戚,姨媽住在折多山那一頭的瀘定城。樊大頭的爹本就不是能幹人,種地養活倆孩子,日子過得窮困潦倒,更別談找後媽。常常酒後毆打兩個兒子。

樊大頭就想啊,自己皮實,可弟弟看起來那麼丁點小,會被父親打死的。於是便策劃了好久,想把弟弟送到姨媽家裡去。可是怎麼去呢,他只知道姨媽在瀘定的一個中學當老師。買客車車票他沒有錢,冬天裡徒步翻越折多山脈,幾近找死,想來想去,只有走出縣城,到龍洞溝去,搭各個單位出去辦事的車。

沒想到,還真讓他們兄弟倆搭上了。翻到折多山頂,弟弟問他,怎麼沒看到松贊干布的箭呢。他說,我也不知道啊。其實那是折多山一個山峰上的兩根電線杆,站在西康城裡剛好看得見。母親告訴過樊大頭,那是松贊干布射的箭,為的是給送文成公主的隊伍指條路。盤山公路在黑色的山和白色的雪中蜿蜒著爬呀爬,路過無數根電線杆。樊大頭和弟弟趴在車視窗看呀看,路過了無數根電線杆,卻沒有看到母親所說的那五彩旌旗包裹的箭。

樊大頭的姨媽姨夫還算仁義,真的就收下了弟弟,姨媽也不好留樊大頭,畢竟自家還有兩個女兒要養。樊大頭也沒想過要留下來,在他的計劃中,自己是要留下來守住這個家,守住父親的。這個男人不喝酒的時候,就是他的父親。他豪爽地說自己再想辦法搭車回去。第二天起床,姨夫還是送他到車站,給他買了車票。還是趴在車窗上,他只看到一藍撲撲的背影轉身而去,身邊沒了弟弟。

回家推開門他父親坐在地上,家裡又黑又冷,眼窩子裡黑洞洞的,沒有光亮,黑洞洞的直盯著自己的大兒子。樊大頭說出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我們走在放學路上,一群烏鴉飛過來,圍著弟弟飛了三圈,弟弟就變成烏鴉飛走了。我追啊追……”還沒說完,他爹站起來,一個耳光抽過來,把他抽到地上暈頭轉向。

然後他被父親吊起來,用皮帶打,打到最後,問他弟弟到底到哪裡去了。

樊大頭還是說:“我們走在放學路上,一群烏鴉飛過來,圍著弟弟飛了三圈,弟弟就變成烏鴉飛走了。我追啊追……”

然後他爹就把他右邊耳朵割了一半吊起來。

淒厲的尖叫將村裡其他大人引了過來,幾個叔伯奪下那生鏽的柴刀,把樊大頭送到縣城醫院。還好這皮實的娃兒並無大礙,包紮好拿了藥就能回家了。

回到家村長伯不放心跟過來看,樊大頭的爹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喝酒,酒醒了想起來去種那兩畝薄田。

樊大頭想想教室裡還暖和些,就揹著書包上學來了。

在辦公室裡他苦苦哀求老師,不要將弟弟的下落告訴父親,如果他父親某天想起來問的話。憨圓髒的頭因為緊張,微微轉動,看著自己周圍的幾位老師,像只因失去母親而迷路邋遢的小熊。

樊大頭沒有哭,甚至還帶著微笑講述的自己是如何被父親割了半個耳朵的故事。林琅卻哽咽了喉頭。

同學們不知道其中隱情,只知道樊大頭逃學所以被父親吊起來打還割了半邊耳朵。這一驚悚的事實讓課代表的小世界崩潰了,她覺得完全就是自己的錯。在最新交上來的日記裡,林琅看到她寫下來:如果那天早上我不幫他交請假條就好了。我覺得耳朵好痛。

樊大頭沒心沒肺皮實地活著。課代表卻在每次緊張的時候,都感到右邊耳朵痛,特別是耳朵連在頭上的那個地方,絲絲地痛。林琅看到她交上來的日記,也覺得耳朵痛。

過了幾個星期,樊大頭在一次命題作文的作業中寫道:“夢到媽媽,跟我和弟弟的講烏鴉。烏鴉穿著黑衣服,圍著娃娃飛三圈,娃娃就變成烏鴉,跟烏鴉一起飛走了。”這次的作文題目叫做,《你最喜歡的一個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