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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李從嘉和徐鉉的涇州歷險記

涇州,陽晉川鹽廠。

鹽廠和安定縣城直通的白鹽大道上,一夥風塵僕僕的旅人乘車跨馬而來。

他們一路詢問鹽廠具體位置,混雜在擁擠的人群中,朝鹽廠趕去。

今日正值鹽廠每七日一次的休息日,大批輪休的鹽廠工人出廠回家,又或是到縣城遊逛,採買生活物品。

寬闊的白鹽大道,甚至出現十幾輛馬車並行的盛景,貨郎行人如織,牛馬騾子驢叫聲此起彼伏,有小販沿街搭建棚戶,販賣貨物,開設茶鋪、瓜果糕餅鋪,賣些吃吃喝喝的小玩意,也有各色手藝人,吆喝著兜售自己做的泥人、草蟲、篾筐、掃帚等雜七雜八的物件。

如今的白鹽大道,早已變成安定縣外,最繁忙熱鬧的一條商業街兼通行要道。

一輛馬車上,一位相貌奇特的少年探出腦袋,好奇地四處張望。

他雙目生重瞳,額頭寬廣,一對兔牙隱約露在嘴唇外,配上白皙懵懂的表情,倒像是個文弱的小正太。

這一行人,正是跋山涉水,從江寧來到涇州的李從嘉、徐鉉。

他們一年多前從江寧出發,乘客船逆江而上,直達江州,走漢水過沔陽入境後蜀。

原本規劃的路線用不著繞一大圈,可是他們出發時,正值關中李守貞叛亂爆發,唐主李璟接到李守貞來信,蠢蠢欲動,妄圖出兵配合李守貞,狠狠噁心一把開封。

劉承祐為此很是惱怒,召集眾臣商議後,決定不與唐國妥協。

劉承祐調慕容彥超進駐蔡州,又讓宿州慕容延釗屯兵淮水以北,擺出一副你若敢來,我就敢打的架勢!

唐主李璟沒想到劉漢內憂外患之下仍然態度強硬,一時間騎虎難下,漢、唐兩國對峙於淮水,雙方各自封鎖邊境,暫停貿易往來。

正因為如此,徐鉉和李從嘉一行,只得繞遠路從後蜀入境。

不幸的是,去到漢中,又恰好碰上蜀主孟昶出兵襲擾散關,準備趁著關中戰亂之時,兵出散關偷一把雞....

漢中通往關中的道路兵荒馬亂不安全,徐鉉不敢走,只得滯留下。

李從嘉提議既然到了漢中,前路又暫時不通,不如去成都溜達一圈,領略一番蜀地風情。

兩人一拍即合,便又跑到成都玩耍數月。

等到邊境局勢緩和,這才啟程走子午古道抵達長安,再繞個圈子來到涇州。

一路遊山玩水,歷時一年多,終於到了涇州。

原本他二人在江州就被李璟派人攔下,僥倖逃脫便馬不停蹄趕往鄂州,直至離開唐國境內。

李璟急歸急,卻不敢大張旗鼓的追趕,更是將皇子李從嘉微服離境的訊息死死捂住。

李璟知道,若是讓漢主劉承祐或蜀主孟昶知道,唐國皇子竟然悄悄來到自家地盤,只怕他的好兒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璟在江寧大發一通脾氣,秘密派人沿著他們行進的路線尋訪。

徐鉉和李從嘉乘坐的馬車四周,跟著十名灰袍武士,個個目光銳利,孔武勇壯,領頭之人名叫徐彪,是徐家的偏房子弟。

這些人,也都是徐家的家臣。

徐家除了是官宦世家,還是江淮之地最大的鹽梟之一。

只不過求學做官的是徐家嫡脈,做私鹽生意斂財的是偏支。

一個徐字,涵蓋正反兩面,黑白兩道。

當然,偏支永遠是為嫡脈服務,也只有在嫡脈的庇護下,私鹽生意才能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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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唐國,名義上鹽鐵財權收歸國有,但實際上官鹽與私鹽都擺在明面上售賣,如徐家一樣操作者數不勝數。

徐鉉便是徐家嫡子,還有可能是下一任家主,輩分又高,徐彪這位在江南綠林道上名頭響亮的大鹽梟,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孫輩。

徐彪騎馬挎刀跟在馬車旁,略顯擁堵的人群讓他有些煩躁。

有幾個說笑打鬧的青年從他身旁走過,徐彪忽地摁住一人肩頭,喝問道:“喂!跟你打聽個事,此路當真通往陽晉川鹽廠?”

幾個青年正是鹽廠工人,見徐彪長相兇惡,還隨身佩戴兵器,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問道:“聽大哥口音,是外鄉人吧?打聽鹽廠作何?”

“囉嗦!要你管?就說是不是?”徐彪環眼怒瞪,五指用力,被摁住肩頭的青年疼得齜牙咧嘴,急忙道:“是是!這條道叫白鹽大道,再往前一里多,鹽廠就在東北方向....”

“哼!”徐彪鬆開手,摸出幾枚銅錢扔在地上,雙腿一夾馬腹跟上。

幾名青年撿起錢幣,相互看看,撒腿就跑。

徐彪看著車水馬龍的白鹽大道,愈發覺得迷惑。

他也算是走南闖北,雖沒來過涇州,但聽說涇州閉塞窮困,百姓生活艱難。

可是入境涇州,一路走來,所見之處皆是一副國泰民安、百姓富足的盛世景象。

離開安定縣城不遠,那一片遷移戶農墾開發區,數萬畝水田連綿成片,周邊一座座新建的村莊集鎮熱鬧太平,如此盛景,更是令徐彪一行人驚歎咋舌。

這就是所謂的邊地貧困州縣?

要是漢王朝的州縣都如涇州一般,那孟蜀和南唐也就沒有延續的可能,趁早納土歸降,還能保下子孫富貴。

徐彪萬分想不通,來到涇州之前,他甚至做好了餓肚子的準備,沒想到這裡的糧食比淮南還便宜,只要兜裡有錢就行。

徐家的商鋪遍佈唐國,漢中和成都也有分號,他們一行人離開漢中前,才支取了不少銀錢攜帶,所以一路走來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徐彪咯一口痰吐在地上,摸出一塊粗布手帕擤鼻涕,用完後覺得有些髒了,隨手一扔落在身後。

剛抓起韁繩,一個戴紅布袖標的大嬸,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張開手攔在徐彪馬匹前,嚴厲地道:“這位官人,請你下馬,將剛才吐的痰和扔掉的垃圾處理乾淨!”

徐彪一愣,一臉迷糊,罵咧道:“哪來的老婆子?滾開!”

馬車裡的徐鉉探出頭,不悅地呵斥道:“徐彪住嘴!跟你說過多少次,不可隨意辱罵人,怎地不聽?”

徐彪急忙抱拳道:“三爺爺恕罪,下次不敢了!只是這悍婦突然將我攔住,真是莫名其妙!”

徐鉉朝大嬸看去,她胳膊上的紅袖標格外顯眼。

“這位大娘,不知有何事?”徐鉉清清嗓,操一口彆扭的開封官話,和顏悅色道。

大嬸插著腰桿,聽口音知道這夥人是外鄉來的,語氣緩和了幾分,指著地面說道:“官府有規定,白鹽大道不許拋灑垃圾,不許吐痰,更不許隨處屙屎撒尿!外鄉人初犯,不罰錢,但要清理乾淨!”

徐鉉滿臉訝異,一處小小縣城,竟然還有如此規定?

他轉頭四處瞧瞧,大道上熙熙攘攘,地面卻乾乾淨淨連片紙屑都沒有。

兔牙李從嘉也探出腦袋,好奇問道:“敢問大娘,若是有灰物要扔,又或是要如廁,又該如何?”

大娘愣了愣:“啥叫灰物?”

李從嘉想想,忙解釋道:“與垃圾意思相近。”

大娘沒好氣道:“垃圾就垃圾,文縐縐的彆扭!瞧那邊,那裡有垃圾桶,路旁還有茅廁,扔垃圾上茅房,就往那去!”

李從嘉、徐鉉、徐彪三顆腦袋齊齊朝大嬸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大道幾處固定位置,用泥磚砌成一個個圓柱桶,下邊有帶擋板的開口。

路旁,還有一間土屋,造型比較別緻,分為左右兩側,兩個入口。

這樣的屋子,三人從未見過。

“那就是垃圾桶?”徐鉉喃喃稱奇。

“那是茅廁?”李從嘉微微張嘴,露出兔板牙。

大嬸報以鄙夷的目光:“瞧你們也是富貴人家出行,怎地一點見識都沒有?”

徐鉉和李從嘉相視一眼,都感到有些臉紅。

徐彪想要怒斥幾句,徐鉉忙喝道:“休得無禮!你馬上把汙穢擦乾淨,撿起你扔的....垃圾!”

徐彪不敢多嘴,翻身下馬,撿起剛才扔的粗布手帕,將吐在地上的口痰擦乾淨。

大嬸叉腰監督,滿意地點點頭,揮揮手:“行啦,走吧走吧,記住嘍,在安定縣城和白鹽大道都是一樣的規矩,下次再被抓住,可就要罰錢啦!”

徐鉉急忙叫住她:“大娘留步!敢問大娘是哪裡人?”

大嬸白了他一眼:“當然是安定縣人!我家就在城西瓦頭村,第二甲第六戶!”

大嬸很得意,瓦頭村屬於縣城周邊一個上等村,村中子弟大多在軍中當兵。

如今在涇州,軍戶人家最先劃撥田地,而且大多集中在縣城周邊,清剿薛家空留出的水田旱田,也優先劃分給軍戶。

三月前公開招募兵士,短短幾日便有萬餘青壯踴躍報名,最終在史匡威的親自監督下,優選出三千勇健。

落選者無不遺憾,滿心期待下一次募兵。

如今在涇州,當兵吃糧可是最優等的職業。

大嬸的驕傲讓徐鉉和李從嘉有些莫名其妙,徐鉉又急忙問道:“大娘既是涇州本地人,為何會講中原官話?”

大嬸一挺胸脯,伸出胳膊,露出紅袖標:“瞧見沒?咱可是受過培訓,也是吃官家飯的!”

兩個江南貴族子弟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那紅袖標上繡著幾個大字:衛生管理隊,底下還有一行小字:白鹽大道片區。

徐鉉哭笑不得,這是何意?

難不成,涇州州府衙門,還專門成立了一支監督人不許吐痰隨處大小便的隊伍?

大嬸不耐煩地揮揮手走了:“懶得跟你們這些外鄉人說,啥都不懂....”

李從嘉眨巴眼,小聲道:“徐先生,這裡當真是涇州嗎?為何似乎比江寧規矩都多?一個鄉下農婦,也能受僱於官府?還兇巴巴地當街斥人?”

“這裡的確是涇州....”徐鉉勉強笑了笑,“或許是彰義軍節度使史匡威治理有方吧!此人,應該比較講究,愛乾淨....”

“會不會有擾民之嫌?”李從嘉疑惑道。

徐鉉仔細想想:“應該不會,大道之上整潔如新,沒有穢物和惡臭流水,也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之事。”

李從嘉點點腦袋:“徐先生說的在理。”

徐彪不屑道:“不就罰幾文錢,給她就是,有何大不了的!一個老婆子,能耐我何?”

剛說完,只見一隊身穿玄袍,腰間斜挎裹鐵木棍的健卒迎面走來,與剛才那位戴紅袖標的大嬸說話,詢問她道路上可有行人鬧事....

得知無事後,一隊健卒作別大嬸,繼續沿街巡視。

從馬車旁路過時,幾道銳利目光帶著審視之意朝徐鉉李從嘉等人看來,著重關注徐彪和手下護衛。

徐鉉看見這些人穿的玄袍胸前和背面繡著字:治安管理隊。

李從嘉驚訝地發現,這隊人裡,有的只剩一隻胳膊,有的瞎了眼、掉了耳朵,有的瘸了腿,但他們身上充斥剽悍之氣,似乎都是行伍出身。

徐彪攥緊刀柄,卻不敢輕舉妄動,他是跑江湖的,警覺性一向很高,一眼看出這夥人都是軍中退下的老卒,而且殺過不少人。

雙方擦肩而過,治安隊員眼裡的警告意味很明顯。

“快走快走!”徐鉉低聲催促,拉著李從嘉坐回車廂。

“走!”徐彪低喝,趕車的護衛抽打馬鞭,繼續沿著白鹽大道往前走。

徐彪回頭看了眼,那夥老卒沒有跟上,長長鬆口氣。

“媽的,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徐彪罵咧一聲,心裡卻不由有些慶幸,閉上嘴不敢再亂說話。

來到陽晉川鹽廠,卻發現有兵丁守衛,根本無法接近。

徐彪此行除了護衛徐鉉和李從嘉,還要奉家主之令,與彰義軍接觸,商量在鹽運上的生意合作。

徐彪想親自到鹽廠內瞧瞧,看看近來在淮北聲名鵲起的涇州白鹽,究竟是如何產出的。

徐鉉道:“想進入鹽廠,看來只有先去造訪彰義軍史節帥。”

李從嘉小聲道:“我們還是快走吧,山溝裡有不少兵士露頭,都在打量我們,此地應該有重兵把守....”

剛說完,一隊騎士從白鹽大道趕來,大概有五六十人,領頭之人赫然是關鐵石。

關鐵石身後坐著一人,是剛才被徐彪攔住問話的青年。

那青年跳下馬,指著徐彪大聲道:“就是他們!他們一路打聽鹽廠情況,只怕是不懷好意!”

關鐵石甲冑在身,一揮手,騎軍兵士將徐鉉一行人團團圍住。

附近山崗、樹林、山溝突然冒出上百名手持弓弩的兵士,上百支箭弩對準他們。

李從嘉嚇得小臉發白,徐鉉滿臉鐵青。

徐彪率領一眾護衛拔刀,厲喝道:“你們想幹什麼?”

關鐵石皺眉,聽口音像是江淮一帶的人,冷冷地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們!你們是何身份?接近鹽廠有何目的?”

徐鉉鑽出車廂,拱拱手道:“這位將軍,還請帶我們去見史節帥。”

關鐵石搖頭道:“節帥其實你們想見就能見?我勸你們老實交代,是何身份,從何而來,有何目的,否則,全部拿下!”

一聲厲喝,騎軍兵士握刀在手,不遠處弓弦緊繃的聲音令人心驚。

徐鉉忙道:“將軍恕罪,我們是來跟史節帥談生意的....”

關鐵石厲聲道:“讓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則格殺勿論!”

“三爺爺....”徐彪低呼一聲,後背心被汗水浸透。

徐鉉苦笑道:“都把兵器放下....”

徐彪咬咬牙,扔掉手中刀,其餘護衛也只得照做。

形勢比人強,一旦交手,他們必死無疑。

“拿下!”關鐵石揮手,軍士們一擁上前,將所有人捆住。

“我們要見史節帥!”徐鉉掙扎著,還在做最後的抗爭。

可惜關鐵石沒理會,冷冷喝道:“全數押往改造場!”

徐彪一急,用江淮話大聲咒罵,可惜被兩個粗壯軍士死死摁住。

一名部下湊近道:“可要派人傳信帥爺?”

關鐵石摩挲下巴,笑道:“帥爺和雁娘子去臨涇縣,考察新建的農墾區,走之前說,讓我們沒事別去煩他。反正少使君快回來了,到時候再說吧。那些傢伙,先扔進改造場老老實實幹幾天活好了,都是勞動力,不用多浪費....”

部下笑道:“自從少使君接手彰義軍,帥爺的日子過得可太舒服了,啥事都不用操心!”

“那是!”關鐵石大笑,一揮手:“回城!”

騎軍隊伍疾馳而去,陽晉川鹽廠四周的守兵重新復歸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