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兩日,馬場變成一副銀裝素裹的雪鄉景色。
從平涼牧場趕來的官吏,帶走了絕大部分的馬倌和馬匹,偌大的馬場頓時變得空蕩蕩,風雪掩蓋之下,愈發荒寂。
朱秀派出三百虓虎營軍士沿途護送,一定要保證把這批寶貴的戰馬資源平安送到平涼。
朱秀和柴榮一行人,加上兩百多虓虎營軍士,還有幾個留守的老馬倌和牧民,就是這方圓數十裡最後的活人。
幾個老馬倌和牧民有的是平高縣人,有的是靈州皋蘭縣人,親人早年死光了,無依無靠,自願留下看守馬場,每半年到平高縣領一筆酬勞。
如果發現有党項人南下的蹤跡,他們也能第一時間趕回平高縣稟報。
山包下,一排排低矮的土房便是馬倌的住所,用厚實的茅草做頂,冬天再壓上一層厚雪,隨時都有垮塌的可能。
馬場廢棄,這些土房也就沒有修繕的必要,嚴平挑選幾間還算結實的,用來分別關押李光睿、李光儼和薛修明三人。
山包上,朱秀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風雪灌進脖領口,凍得他直哆嗦。
這間唯一的瓦房裡,譁啦啦的麻將聲依舊,火爐哄得暖洋洋,屋裡屋外完全是兩個世界。
朱秀裹緊羊毛襖衣,壓了壓渾脫帽,兩手攏袖,順著溼滑的木棧道小心走下山包,往山下而去。
幾名值守的虓虎營軍士站在土房前,扶刀跨立,身姿筆挺如松,盔帽和羊皮氅衣落滿雪花,卻依然巋然不動。
這些忠勇無畏的河西軍漢,在忠實地履行著朱秀下達的命令。
朱秀很自然地伸出手,拍打一名軍士盔帽和氅衣上的雪花,那軍士一愣,後退一步單膝跪地。
“起來!”
朱秀又彎腰拍掉他膝蓋上沾染的泥雪。
“少使君恕罪,小人身份低賤,萬萬受不起!”軍士抱拳低頭,黝黑的面龐盡是惶恐。
“放屁!”朱秀往手心呵氣,佯怒罵咧一聲,“你們是彰義軍最優秀的戰士,不是鄉下土紳家裡養的護院,用不著卑躬屈膝!給我抬起頭挺直腰桿!”
軍士們不自覺地昂起頭,腰板挺得梆硬。
朱秀虎著臉訓斥道:“你們可是幾十號人裡才能挑選出一個的兵王,彰義軍近萬人,才有你們幾百個寶貝疙瘩,吃最好的糧,拿最高的軍俸,家裡分的田地也是最好的,節度府組織的相親大會,大把的姑娘可是由得你們先挑!
就衝這份待遇,你們也敢說自己身份低賤?如果連你們也劃歸賤籍,那我又算什麼?咱們老帥又算什麼?小賤人和老賤人?”
“噗嗤~”兩名年輕些的軍士繃不住了,笑出聲來,旋即又趕緊閉嘴,死死憋住,滿臉通紅。
朱秀面前的黝黑漢子咧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少使君恕罪,小人嘴笨,說錯話了....”
朱秀提高嗓門呵斥道:“虓虎營是彰義軍的尖刀部隊,進了虓虎營,走到哪裡都可以挺胸昂頭!你們手中的鋼刀和敵人的血,就是最高的榮譽和最顯耀的軍功!”
值守的虓虎營戰士齊齊單膝跪地,怒聲道:“誓死效忠少使君!”
“都起來,活動活動,天氣冷可不要把自個兒凍僵了,撒尿的時候記得麻溜點,可別把傢伙什凍壞了,回去被家裡婆娘臭罵可別怪老子~”
朱秀背剪著手,罵罵咧咧地快步朝迎上前的嚴平走去。
身後傳來一陣哄笑聲,兵士們起身活動發僵的腿腳。
嚴平忍住笑,抱拳低聲道:“少使君這股罵人的勁,越來越有老帥的風範了!”
朱秀得意地笑笑。
老史這廝別的能耐不太突出,但對於如何跟士卒打成一片,可謂心得多多。
畢竟史家雖然勉強算作將門之家,但本就出身沙陀蠻族,又自小長在民風粗獷的西北邊地,老史從小就在軍營裡摸爬滾打,對於底層小卒喜歡什麼調調深有體會。
前些年薛氏把持彰義軍大權,可在軍中,史匡威和史家的聲望依然不減,以至於薛氏兄弟一直不敢跟他徹底撕破臉,彰義軍廣大底層士卒的支援,絕對是其中關鍵原因。
這也是老史傳授給朱秀的經驗之一。
混跡行伍的漢子,大多數連自己名字也認不全,如果裝的太斯文太秀氣,反而不接地氣,讓他們覺得有距離。
索性不用裝,時常罵幾句娘,什麼葷話段子掛在嘴邊,說話簡單直白,高興就誇,惱了就罵,反倒讓軍漢們覺得親切。
嚴平幫他拍落身上雪花,笑道:“少使君可是又輸光了?”
朱秀臉一黑,狠狠瞪他一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說來也怪,自從那日符金環把一張么雞印在他腦門,當晚就變得手氣爆棚,稀裡糊塗幾圈下來,怎麼打怎麼贏,李重進哀嚎連連,柴榮愁眉不展,符金盞也是滿眼幽怨。
第二日輪到朱秀上陣,別人都不輸,就他一人輸得掉褲衩。
朱秀嚴重懷疑符金環這小娘皮,在那張么雞上施了蠱術,奪走了他的牌運。
“薛修明招了沒?”朱秀透過朽爛的木窗朝土屋裡望去,裡面光線黑暗,隱約可見被綁縛在牆上鐵環的薛修明。
嚴平苦著臉道:“狗東西倒也硬氣,鞭子抽斷了一根,愣是一句話不說,屬下準備給他來點狠的!”
朱秀嘿嘿道:“沒想到這傢伙倒也有幾根硬骨頭,無妨,骨頭再硬也能給他熬成湯....你就照我說的做....”
朱秀湊在嚴平耳畔一陣嘀咕。
嚴平驚奇道:“少使君這招可真夠毒的!”
“廢什麼話!快去~”朱秀罵咧,飛出一腳踢他屁股,嚴平機靈地躲開了,諂笑著小跑下去準備。
朱秀抖抖襖衣,鑽進昏暗逼仄的土房。
一股泥灰混合溼冷泥雪的氣息吸入鼻腔,還夾雜淡淡的血腥氣。
土牆上釘著鐵環,薛修明雙手被綁縛在鐵環上,雙腳捆緊,動彈不得,披頭散髮,只穿一身血跡斑斑的單薄內衫,有黑烏烏的血跡順著褲腿留下,和地上的泥雪凍成坨。
朱秀掀開他的內衫,只見其前胸和後背皮開肉綻,烏黑的血痂已經冰凍住。
“嘖嘖~薛先生看似文弱,這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嘛!”朱秀哂笑一聲,搬了個馬紮坐在他面前。
薛修明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一張血汙滿布的臉,咧嘴露出滿嘴血紅,神情猙獰可怖。
“殺了我....”他嘶啞的嗓音說出三個字。
朱秀搖搖頭,笑道:“沒那麼便宜,你還是老老實實跟我說說,當初是怎麼毒死李光波,又是怎麼放火燒死李氏的。只要你承認李光波和李氏是死於你手,我可以免除你的皮肉之痛,讓你落個全屍。”
薛修明吐出一口血痰,輕蔑冷笑:“你想用我當作和定難軍和解的籌碼?休想!終有一日,你和史匡威還有彰義軍,終將被党項人覆滅!”
“嘖嘖~薛先生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惡毒啊!”朱秀感慨不已。
薛修明猙獰地笑著,臉龐扭曲。
朱秀攤攤手,起身慢悠悠地走出土房。
“朱秀奸賊!你定會不得好死!史匡威把你帶到涇州,史家從此失去對彰義軍的掌控,他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薛修明憤怒地掙扎,土牆上的鐵環叮叮響。
朱秀腳步一頓,回過頭,眼裡盡是厭惡、憐憫:“原來你死到臨頭還不明白,我貪圖的根本不是彰義軍這點權力....”
“裝模作樣!無恥至極!”薛修明覺得自己的智慧受到極大的侮辱,憤怒地咆哮。
朱秀聳聳肩:“不可否認有些時候我的確很無恥,但在這件事上,我說的是實話。”
朱秀矮身跨出土屋,屋子裡還在傳出薛修明惡毒的咒罵聲。
嚴平帶著幾名軍士抱著一堆柴禾,讓人把木窗釘死,用蜜蠟密封,又讓人爬上屋頂,在茅草房頂開了一處透氣的小孔,下方正對著薛修明的位置。
“嘿嘿~天氣冷,請薛先生烤烤火~”土屋裡傳出嚴平陰惻惻的笑聲。
很快,土屋裡燒起柴火堆,火勢燒得很旺,又恰到好處,避免燒燬屋頂,土屋裡的溫度快速升高。
嚴平帶著軍士跑出屋,熱得滿頭大汗。
“注意添柴,通風,別把人嗆死了,也別讓他昏迷。”朱秀淡淡地囑咐一句。
“少使君放心,卑職親自盯著。”嚴平道。
朱秀點點頭,往另一端靠近山包的一間土屋走去,那裡關押著李光儼。
李光儼武藝不弱,為防意外,朱秀特意把史向文叫回來,讓他跟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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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話不可讓外人聽了去。
史向文蹲在屋子前,龐大的身軀像座小山,見到朱秀走來,站起身抖了抖,撲簌簌的雪花落得朱秀滿頭滿臉。
“我的雪人還沒堆好哩~”史向文指了指遠處草場,甕聲甕氣有些抱怨。
朱秀抹掉臉上冰涼的雪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到草場中央,有一個快兩米高的超大號雪人。
嚴格來說更像一頭坐在地上,憨態可掬的白狗熊。
“過會兒我和你一起堆。”朱秀安慰道。
史向文晃了晃大腦袋,表情顯得很勉強。
他亂蓬蓬的獅鬃長髮被符家姐妹紮成兩個髮髻頂在頭頂,朱秀仰頭看了眼,想起了那年穿深V領連體泳裝的哪吒三太子....
守衛的虓虎營軍士開啟房門,恭敬退下。
“門好小。”朱秀鑽進土屋,史向文鑽進屋子時嘟噥一聲,小心翼翼低著頭彎腰,壯碩的胳膊恰好撐滿門框,稍一用力,門框“嚓嚓”裂開。
朱秀膽戰心驚,生怕這巨漢把門框撐爆。
李光儼也如薛修明一般,兩條胳膊被綁在牆上鐵環,腿上還捆了幾圈麻繩。
他狼一樣兇狠的目光惡狠狠地緊盯朱秀,又深深看了眼靠坐在牆邊,百無聊賴打哈欠的史向文。
他從未見過如此雄魁巨漢,只是這般威猛的漢子,眼神卻有些呆滯渾噩。
但從他身上,李光儼卻感受到濃濃的壓迫感,那是武人間敏銳的直覺。
朱秀四下裡瞧瞧,土屋裡連個馬紮也沒有,只能站著。
“首先,我想說的是,殺人一點不好玩,搶劫牧民,把他們當做獵殺的玩物,更是一件十分荒唐且可恥的事。”
朱秀嚴肅地搖搖頭,“不過為此,党項人在原州留下上千具屍體,也算是罪有應得....”
李光儼突然赤紅雙眼,掙扎咆哮,唾沫橫飛:“若我不死,將來一定挖出你的心肝,祭奠我麾下勇士!”
朱秀後退一步,譏笑道:“因為你的狂妄和無能,這些党項人才會客死他鄉。五原鎮兵經此一戰,全軍覆沒....不過這支兵馬本就是定難軍裡的雜牌,這些党項人也多是奴籍出身,有的甚至是犯了刑案的死囚....
你們這些罪奴被發配到五原,替定難軍看守鹽路,遠離夏州銀州,有誰會記得你們的生死?
你們不過是李彝殷養在鹽州的一群看門狗而已!呵呵,差點忘了,你可是定難軍使的親侄子,算是一條有血統、會咬人的狗....”
李光儼目眥欲裂,用西羌語憤怒地咒罵著,雙臂極力掙扎,想要掙脫繩索的綁縛,手腕被勒得流血。
朱秀聽不懂他罵什麼,只是覺得這傢伙嗓門洪亮,有些聒噪。
“大郎,讓他閉嘴。”朱秀扭頭喊了句。
“噢~”史向文慢吞吞爬起身,一搖一晃地走來,屋子裡的光線被他遮擋了大半,變得暗沉沉。
“要打死他嗎?”史向文拎起拳頭,像是拎起一柄碩大的鐵錘。
“不,叫他閉上嘴就行。”
史向文猶豫了會,似乎在琢磨自己該用多大的力道揍這一拳。
“啊!~”
一聲慘叫,傳出老遠,震得土屋頂上的茅草發顫。
史向文縮回拳頭,李光儼緊縮的肚皮一點點回彈,他張嘴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滿面痛楚,身子止不住地抽搐。
“終於清靜了。”朱秀掏掏耳朵,朝史向文比劃了個大拇指。
“你快些,我要趕在天黑前堆好雪人....”史向文悶悶地嘀咕一聲,靠牆坐下,撐著大腦袋發呆。
李光儼幾近渙散的眼神看看史向文,又看看笑容陰冷的朱秀,眼裡流露濃濃恐懼。
“嘿嘿~現在我來說,你聽著就好,問你什麼答什麼!
不用這麼看著我,當初你們兩個王八蛋兄弟殺我牧民取樂時,那些牧民也用同樣的眼神看你....
別怕,你會知道什麼叫做殘忍!
小子,你記住了,戰爭就是這個樣子,它不是遊戲,一點也不好玩....”
第二百零五章 給党項人上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