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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命途轉機

“先考朱公諱守業之靈位....故兒朱秀之靈位....”

朱秀捧著兩塊從泥水漿裡撈出來的靈牌,擦拭掉汙泥,望著上面刻有的字跡喃喃唸叨,心裡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難不成,他在這世上當真還有親人在世?

不不不,就算有,也應該是原本這具身體的血緣親人,和他其實沒有什麼關係....

他的生身父母和亂七八糟的親戚,都還在遙遠的未來時空才對....

可為何,看到這兩塊牌位,他的心裡湧出莫名其妙的沉痛感,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潘美嚇一跳,認識朱秀快四年了,從滄州到涇州再到開封,不論什麼樣的境遇,都不曾見他流過淚,如今捧著兩塊從泥漿裡撈出的牌牌,就哭得稀里嘩啦,可真夠嚇人的....

“咳咳~~朱小子....朱侯爺....節、節哀....噢不不,我老潘可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潘美急得抓耳撓腮,安慰人的話他可說不出幾句,朝胡廣嶽狠狠瞪眼,示意他趕緊說話。

胡廣嶽見朱秀滿臉悲慼,原本是不敢插嘴的,無奈,只能硬著頭皮道:“侯爺莫要傷感,說不定、說不定只是巧合!說不定這戶人家沒有生命危險,到了江寧,那姓周的就把他們放了....”

潘美聽不下去了,推了他一把,沒好氣低喝:“閃一邊去!說的什麼亂七八糟,比老子還不會說話!”

胡廣嶽訕訕笑著退到一旁。

潘美撓撓頭,想了想,實在想不出怎麼安慰人,一拍大腿喝道:“我說朱小子,你就聽咱老潘一句勸,事到如今哭也沒用,要緊的是咱們趕快到江寧去,先確定這姓朱的一家子與你有何干係,然後再想辦法救人!”

朱秀吸吸鼻子,抹了抹眼角,聲音有些低沉:“我沒事,用不著擔心,走吧!”

朱秀看著手上的牌位,遞給潘美:“收好。”

潘美拿包袱裹好拎在手上,三人走出土院準備離開南窪子。

路上,潘美不時斜瞟朱秀,發覺他臉色如常,只是眼圈稍稍發紅。

潘美擔憂地都噥道:“想哭你就哭出來吧,都是打小沒爹沒孃的娃兒,咱老潘知道你心裡的苦....”

朱秀瞥了他一眼,沒吭聲。

“你可千萬別憋著,我聽人說,這越是悲慟的情緒越要發洩出來,憋在心裡遲早壞事....”潘美憂心忡忡,像個老媽子嘮叨不停。

朱秀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誰說我悲慟了?你閉上嘴別說話,我就謝天謝地了!”

潘美呆了呆,撇撇嘴滴咕:“好個沒心肝的....自家老孃生死不明,倒像個沒事人一樣....鐵石心腸!”

朱秀面色如常,懶得理會他。

剛走進一條逼仄充滿穢臭氣的小巷,一個矮小人影不知道從哪裡竄出,直撲潘美而去,似是要搶奪潘美手上裝有牌位的包袱。

“侯爺小心!”

胡廣嶽機警地拔刀護在朱秀身前,潘美牛眼一瞪,“喲嘿”一聲怪叫,反手就把那矮小人影提熘起,竟然是個八九歲的小娃娃。

“哪家的小崽子?膽兒真肥!敢搶到潘爺爺頭上?小命不想要啦?”

潘美惱火地大聲嚷嚷。

“放開俺!”小娃子頗有幾分兇性,後脖領被揪起,還在張牙舞爪地叫嚷。

朱秀皺眉,這小娃子看著像個男娃,衣衫襤褸,滿身黃泥印子,光赤腳丫,腦袋兩側扎著的牛角髻鬆散開,頭髮髒兮兮地黏在一塊,活脫脫一個討飯的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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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手一鬆,男娃跌倒在地,摔了個屁股墩,滿身泥漿,爬起身咬牙切齒地又朝潘美撲來,搶奪他手裡的包袱。

“小崽子找死!”潘美火了,輕輕一腳踹在男娃屁股上,那男娃卻反手抱住潘美的腿,張嘴狠狠一口咬在潘美小腿肉上。

“哎唷!~”

潘美吃痛慘叫,掐住男娃的脖子將他提起。

“阿哥!~”角落裡,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捏著一根小木棍衝出,兇巴巴地朝潘美打去。

“....他娘的~捅了乞丐窩啦!”

潘美惱火不已,抽出腰帶把兩個娃娃捆個結實。

“大鬍子白蠟頭,趕快放了小爺,否則小爺搬來救兵,定要將你壓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你個臭猢猻、潑猴%%^#....”

男娃憤怒地嘰裡呱啦臭罵一通,口音駁雜怪異,有些像江寧俚語,又有些像淮東土話。

潘美還是第一次被小娃娃臭罵,氣得七竅生煙,抬起巴掌就要教訓他,嚇得兩個娃子緊緊閉眼。

朱秀伸手攔住,潘美氣憤道:“這兩個小娃娃著實可惡,小小年紀就學會劫道,長大了怎麼得了,先讓老子痛打一頓再說!”

男娃仰著頭大聲道:“你們偷了俺家的東西,你們才是壞蛋!”

朱秀笑道:“我們何時偷了你家的東西?”

男娃看向潘美手裡拎著的包袱,憤怒道:“那兩塊牌牌就是俺們家的!”

男娃氣得眼圈通紅,小丫頭癟著嘴啜泣不止。

朱秀三人驚愣住,潘美回過神,牛眼瞪大喝道:“小兔崽子再說一遍?”

男娃眼眶含淚,大聲道:“那兩塊牌牌是俺們家的!再說一百遍也是!”

胡廣嶽忙道:“你可知這兩塊牌牌是什麼?上面寫的字你可認識?”

男娃道:“當然知道!那是俺阿爺和小叔的牌牌!一個叫朱守業,一個叫朱秀!”

潘美拍拍腦門,喃喃道:“大水衝了龍王廟啊....這事兒,把咱老潘整湖塗了....”

朱秀勉強擠出一絲笑:“你叫做什麼名字?”

男娃大聲道:“俺大號叫做朱亮!俺小妹叫做朱芳!”

男娃大聲說著,眼淚大滴大滴順著面頰淌下,沖刷臉上的泥垢,留下兩條清晰淚痕。

他緊緊咬住唇,矮小的身子在顫抖,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顯得倔強又堅強。

朱秀深深吸口氣,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對乞丐兄妹,好半天才嘆息一聲:“帶上他們,先找邸店住下再說。”

~~~

午後,板橋店街邊一間邸店房間內,兩個換洗一新的小娃娃局促不安地站在朱秀跟前。

這三個陌生人沒有如想象中那樣打罵他們,反而給他們東西吃,請邸店的婦人為他們洗澡,還給他們置辦新衣。

突如其來的善待讓兄妹倆很是不安,不知道這夥人想幹什麼。

朱秀打量一眼,八歲的朱亮長得虎頭虎腦,重新扎好牛角髻,像個年畫裡放鞭炮的調皮娃娃。

四歲的朱芳梳著雙丫髻,圓熘熘的黑眼睛,翹鼻頭薄嘴唇,小小年紀已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

只是兄妹倆從小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家裡遭難後,又東躲西藏擔心受怕,整日裡餓肚子,身子乾瘦膚色青黃,頭髮也是發黃乾枯,一副長期營養不良的樣子。

朱秀默然了片刻,說道:“跟我說說你們家裡的事。”

朱亮小心翼翼地道:“你認識俺爹孃?”

朱秀笑了笑:“我也姓朱,說不定是你家親戚。”

朱亮搔搔頭:“可是、可是俺聽見他們叫你侯爺?你該是姓侯才對!”

坐在桌旁擦拭刀身的潘美沒好氣道:“侯爺跟縣太爺一樣,都是指當官的,你小子老老實實回答問題,要是敢有半句假話,就把你扔進大牢裡!”

潘美咧嘴一笑,示意了下手裡明晃晃的長刀,嚇得朱亮直咽口水。

朱亮小聲都囔:“俺家是種地的,可沒有做官的親戚....”

朱秀笑道:“我是濠州定遠縣人士,你家是哪裡的?”

朱亮瞪大眼:“俺家也是濠州定遠縣的!你真是俺家親戚?”

朱秀忍住笑,又道:“誰跟你說的?你可知濠州在何處?”

朱亮茫然地搖搖頭:“俺不知道,俺從沒去過....只是阿嬤經常唸叨,說咱家是濠州定遠縣的,叫俺不管走到哪裡,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

朱秀點點頭:“你阿嬤和爹孃的名字可知道?”

朱芳搶著回答道:“俺爹叫朱武,俺娘叫楊巧蓮!阿嬤叫....叫....”

小丫頭歪著腦袋,臉蛋懵懂。

朱亮不滿妹妹插話,訓斥道:“阿嬤叫吳友娣!笨丫頭,總是記不住!”

小丫頭委屈地都著嘴巴。

朱秀溫柔地笑笑,伸手撫了撫她可愛的環髻。

大丫有些畏懼地往後縮,想躲在哥哥身後,見朱秀沒啥惡意,又好奇地探出頭望著他。

朱亮見他不像壞人,有些迷湖,眨巴眼問道:“你真是俺家親戚?為啥沒聽阿嬤和爹孃說起過?”

朱秀笑道:“我是誰,等見到你爹孃和阿嬤就知道了。”

朱亮驚喜道:“你能找到他們?”

“能不能找到,就要看你說不說實話。把你家裡的事說給我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朱亮抓抓頭,皺著小臉,結結巴巴地把家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出。

雖然他說的話零零散散,沒什麼條理,但總的串起來,和朱秀從店小二處打聽來的情況基本相同。

“....阿嬤和娘被壞人打了一頓,抓走了....俺帶著大丫擠過牆縫躲了起來....”

說著說著,朱亮嗚咽抹淚,朱芳見哥哥哭泣,也跟著嚎啕大哭。

潘美“彭”地一掌擊在桌子上,氣呼呼地道:“好個周翎、好個周家,當真是欺人太甚!老子倒想會會這個拱聖軍統軍,到底有幾分本事!”

兄妹倆見潘美發火,嚇得止住哭聲,朱亮滿臉畏懼地盯緊他,護在妹妹身前。

胡廣嶽沉聲道:“侯爺,算算行程,他們應該已經快到江寧了!是否要屬下傳訊江寧的弟兄,讓他們留意周家動靜?”

朱秀默然片刻,微一點頭。

胡廣嶽一抱拳頭,出門去找車馬行帶信。

朱秀指了指擱在桌子上的兩塊牌位,輕聲道:“你為什麼要搶這兩塊牌子?”

朱亮抹抹淚,板著小臉道:“那是俺阿嬤的命根子!阿嬤說過,俺家什麼都可以丟,就是這兩塊牌牌不能丟!”

朱秀笑了,眼睛卻有些溼潤。

“老潘,叫店家送些飯菜來,吃過飯,咱們出發去江寧!”

朱秀拋下一句話,起身推開房門快步離去。

朱亮仰頭看著潘美,懵懂地道:“俺好像看見他哭了....”

潘美砸吧嘴,大巴掌摸了摸他的腦瓜:“小娃娃懂個屁!往後啊,你們可要享福嘍....”

~~~

夜深人靜,一艘客船升起風帆,緩緩駛離板橋店碼頭,逆著漕河往北駛去。

朱秀站在船頭,憑欄眺望,遠處黑黢黢的河面一片平靜,夜色下偶爾幾隻螢火蟲飛過河面。

潘美掀開簾子從客艙走出,徑直走到船頭。

“睡下了?”朱秀輕聲問。

潘美抻抻懶腰:“睡了,朱亮這小子不賴,自個兒眼皮子打顫,強撐著非得先哄妹妹睡著才肯睡。”

朱秀笑道:“都是好孩子。”

潘美嘿嘿笑道:“朱亮身上有股機靈勁,隨你!”

朱秀翻了個白眼,輕輕拍打欄杆,幽幽道:“還不知道他們這一家,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潘美笑道:“十有八九的事,錯不了!”

見朱秀沉默不語,潘美猶豫了下,說道:“近鄉情怯,人之常情嘛,咱老潘能理解你!離家多年,和至親久未相見,感情有些疏遠,這也正常!

不過人活在世上,哪能沒有親人?又不像你那書裡寫的孫猴子,天生地長石頭縫裡蹦出來....”

朱秀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麼,你擔心我不願和他們相認?”

潘美趕忙搖搖頭,都囔道:“倒也不是....只不過你小子給我的感覺有些奇怪,冷靜得可怕,不像一個即將和親人重逢的人該有的反應....”

朱秀笑了笑,轉過頭繼續望向倒映月光的河面,輕聲道:“我在檀州與恩師幽居多年,對世上的歡喜悲樂看得更澹些罷了....”

潘美想了想咧嘴一笑:“也對!要不怎麼說你們師徒是隱士高人,咱們這些都是浮世俗人!不過,如今你這隱士高徒也入了世,沾了紅塵因果,更是我大周朝官家欽封的開國侯爺,定然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那周家敢欺辱咱朱家人,定要叫他好看!你打算怎麼辦?”

朱秀拍打著欄杆,夜風吹拂起兩鬢髮絲,深邃的眼童微眯,低笑道:“自然是不能輕易放過的....”

潘美嘿嘿笑著,摩拳擦掌:“太好啦!這江南人士自詡風流,我老潘倒想會會他們,叫他們嚐嚐咱北地漢子的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