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剛過,開封城便降下一場小雪,氣溫斷崖式下跌,讓全城百姓一夜間感受到濃濃的冬日氣氛。
西華門外一處老破小民宅,穿羊皮襖、戴冬帽的趙匡胤兩手攏袖,在天井小院裡來回走動,不時朝兩扇大開的破朽院門望去。
小院坑坑窪窪,有不少積水,踩上去吧唧響。
過了會,一個全身裹緊襖衣,外罩斗篷的人影出現在院門口,朝裡面一陣張望。
看清楚院裡等候之人是趙匡胤,那人才匆匆入內。
趙匡胤急忙迎上前,謹慎地站在院門口四處看看,確定沒有可疑人跟蹤,才小心閉攏院門。
“李內監,辛苦了!快快裡邊請!”趙匡胤拱拱手,聲音壓得極低。
“哎唷趙大郎,這天兒冷得叫人挪不開腿,雜家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費盡力氣出宮一趟....”
來人嗓音尖細,說話時捏著蘭花指,竟然是個太監。
趙匡胤變戲法似的掏出個荷包,塞到來人手裡。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李內監推搡著,那荷包卻不著痕跡地在他身上消失,斗篷掀開,露出一張抹了粉的蒼老面龐,笑起來十分瘮人。
“李內監,我們裡邊談!”趙匡胤熱情邀約。
老太監笑眯眯地客氣兩句,當先進了堂屋。
屋子裡陳設簡單,二人對桉而坐,趙匡胤道:“李內監見諒,來得匆忙,顧不上準備茶點。”
李內監笑道:“用不著麻煩,這種隱蔽場所,越少留下痕跡越好。”
“李內監當真是謹慎之人啊!”趙匡胤拱拱手。
稍作寒暄,李老太監道:“趙大郎,上次你找雜家說的事,雜家想了許久,還是覺得有些困難....”
李老太監一邊說,一邊觀察趙匡胤臉色,似乎在試探他。
趙匡胤也是人精,當即有所察覺,裝作滿臉急切地道:“李內監,此次萬望相助!如果此事有朝一日捅到官家跟前,我趙家危矣!
您老是家父舊相識,您是我的長輩,看在趙家與您多年交情的份上,還請李內監幫我這一次!
我趙匡胤和趙家必定銘記李內監恩情,必有重報!”
李老太監果然流露幾分得意,故作為難地嘆口氣:“可你所謀之事,說難聽點,與造反毫無區別啊!
謀害太后,那可是誅九族的重罪!”
趙匡胤咬牙,單膝跪地抱拳:“晚輩當年無知莽撞,私自觸碰皇帝寶璽,被李太後和張規知曉,只有讓這二人消失在世上,我趙家才能得以保全!
李內監乃趙家舊相識,晚輩相信,李內監絕不忍心看著趙家家破人亡!
請李內監救我趙家!”
“唉唉~賢侄快快請起!”李老太監攙扶起趙匡胤。
李老太監滿臉猶豫,趙匡胤又鼓動道:“當年李內監原本是前朝隱帝身邊的親信,後來被李太後和張規所害,才失掉內宮地位,孤苦落寞在永巷一住就是六年,難道李內監不恨他們,不想報仇?”
李老太監嘆口氣:“前塵舊事,還提他作甚....如今雜家一把年紀,能安養天年已經不錯了....”
趙匡胤覺察到這老太監的口風已有鬆動,又道:“李內監如果有什麼事用得上我趙家,但說無妨,晚輩一定全力而為!”
李老太監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故作憂愁地道:“唉唉,最近還真有一事,愁的雜家睡不著覺!
雜家是潞州人,家中沒什麼人,只剩一個侄兒,前些年雜家託人四處打點,好歹讓他做了個涉縣縣丞。
數月前,雜家那侄兒和新任縣令不和,心中煩滿,多喝了兩口酒,與人當街發生衝突,一時不慎打死了人。
那新來的縣令趁機上報州府,非得治雜家侄兒一個死罪!
雜家那可憐的侄兒啊,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沒法升遷也就罷了,因為一時失手卻連小命也得賠掉,實在冤枉!
雜家如今久居永巷,已經是個沒用的廢人,幫不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中最後一點血脈就這麼斷送....唉~嗚嗚嗚~~”
話還沒說完,老太監傷感地嗚咽起來,擦了擦眼角,卻是趁機觀察趙匡胤的反應。
趙匡胤羊裝思索,心裡卻是冷笑,他就知道李老太監突然答應出宮見他,一定有什麼目的。
趙匡胤寬慰道:“李內監莫急,新任潞州節度使李筠是駙馬都尉張永德舉薦,與家父也有兩分交情,待我修書一封送到潞州,請李節帥想想辦法,通融通融,一定能妥善處置此事!”
李老太監大喜,緊緊拉住趙匡胤的手,老淚漣漣:“多謝賢侄仗義出手啊!若能保住我家這最後一點骨血,雜家死也瞑目了!”
頓了頓,李老太監咬牙下定決心般道:“若是賢侄幫雜家了卻這最後一樁心願,雜家就幫你除掉太平宮裡那二位!
不過,要等雜家那侄兒來到開封,雜家見上一面,才能動手!”
趙匡胤暗罵老狐狸,面上笑道:“三月之內,定讓李內監見到侄兒!”
李老太監十分高興,拉著趙匡胤的手一通感激。
“唉~說起來雜家跟李三娘也算本家,雜家當年也跟過高祖皇帝,她不該一點情面不留,就把雜家貶到永巷去倒恭桶!
隱帝昏庸荒唐,心性狠毒殘忍,身邊又都是李業這些豺狼之徒,雜家若是不費心討好,哪能有命活下去?
可李三娘把自己兒子的罪孽算到雜家頭上,雜家實在冤枉!
這可恨的婦人,她該死啊!”
李老太監突然滿臉猙獰,眼露兇光,濃濃的怨氣怒氣充斥面龐。
趙匡胤看在眼裡,不由嘲笑,剛才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恩怨已消,其實仇恨只不過藏得更深罷了。
“要除此二人,賢侄可有計劃?”李老太監問道。
“有些想法,不過還得仔細籌謀籌謀,等把李內監的侄兒接到開封,我們再坐下來細細商量。”
“也好。”
簡單商討一番,趙匡胤送老太監出門離去。
回到堂屋後面荒廢的菜園子,一個披黑色裘衣的少郎站在屋簷下,望著園子裡泥土上覆蓋的一層薄薄雪花怔怔出神,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此人,正是趙匡義。
“李老太監已經答應幫忙了,不過要等他的侄兒來到開封,見上一面後才動手....”
趙匡胤把老太監方才提出的要求說給趙匡義聽。
趙匡義澹澹一笑道:“也好,這老奴婢如此看重他的侄兒,等把人接到開封,不怕他反悔。”
趙匡胤略顯狠厲地冷笑兩聲,兄弟倆想一塊去了,把李老太監的侄兒拿捏在手,剛好可以作為要挾他的把柄。
趙匡胤又皺眉道:“可深宮大內,又該如何動手?”
趙匡義指了指陰沉灰濛的天穹:“等天氣再冷一些,機會就來了。”
趙匡胤狐疑道:“你有辦法了?”
趙匡義笑了笑,不置可否。
明明是一張俊逸稚氣的面龐,此刻卻顯得陰戾可怕。
趙匡胤又嘆口氣:“我與李太後無冤無仇,本不應該如此大逆不道,可她存活一日,我就如芒在背,萬一哪日她把事情告知官家,追查下來,我趙家只怕難保!唉~”
趙匡義安慰道:“兄長無需介懷,要怪只能怪李太後命裡有此一難。
她畢竟是前朝太后,早些亡歿,對於官家,對於大周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官家若是知道,應該感激我趙家才對。”
趙匡胤苦笑,搖搖頭沒說話。
“對了,朱秀還在獄中?官家可有說何時放他出來?”趙匡義裝作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趙匡胤道:“官家沒有明說,不過柴君侯探得口風,在下月成婚之前,應該會放他出來。”
趙匡義喃喃自語:“王峻怎麼沒能在信陵坊殺了他,還真是命大啊~”
趙匡胤皺眉道:“你還記恨他?就為了翠峰齋那一腳?還是為了那周娘子?”
趙匡義自嘲般笑了笑,用一種無比認真的表情說道:“我有種預感,此人,或許是我趙家這輩子最大的敵人!”
趙匡胤皺眉看著他,沉聲道:“不可胡說!我趙家和朱秀本無矛盾,都是誤會。當年多虧他舉薦,我才得以去滄州,進到天雄軍中,在柴君侯麾下效力。
這些年來,朱秀與我,雖不如跟柴君侯、李重進、張永德等人交情深厚,但也算頗有情義,我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往後,我們兩家當和睦相處。”
趙匡義聳聳肩,笑道:“我也不知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只是從我分析此人行事軌跡來看,總覺得他圖謀不小。”
趙匡胤笑道:“連官家也稱讚他對大局有天然的敏銳感,每次到了局勢動盪、生死存亡之際,朱秀都會表現出超乎常人的遠見目光,好像他能洞悉未來一樣!
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趙匡義沉吟了會,突然道:“你說,朱秀會不會真的懂得推演天機?聽說他當年在滄州,從天象就能推斷契丹主耶律德光將會病逝!”
趙匡胤搖搖頭:“朱秀師從檀州隱士,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學到些什麼。不過天機玄妙,我不相信有人真的能完全料定天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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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義忽地低聲道:“聽聞官家龍體每況愈下,情況並非太醫署聲稱那般有所好轉?”
趙匡胤變了臉色,“噤聲!這種事決不可胡說!你從哪裡聽來的?”
“韓令均那胖子悄悄告訴我的,聽說是從太醫署傳出的訊息。”趙匡義滿不在乎地道。
趙匡胤沉聲道:“這種事,你少打聽,就算聽見也要裝作沒聽見。”
趙匡義笑道:“瞧兄長反應,韓胖子的訊息應是不假?”
趙匡胤瞪他一眼,微不可覺地點點頭。
趙匡義來了興致,“可是嗣君人選至今沒有定下,官家究竟是如何考慮的?
萬一官家湖塗,傳位給李重進,我看這大周距離分崩離析也不遠了,我趙家還是早做準備為好!”
趙匡胤急忙四處看看,低喝道:“閉嘴!什麼話都敢往外說,不要命了?”
趙匡義嘿嘿笑笑,漫不經心地隨口道:“可惜我趙家實力不濟,威望也不夠,否則天下一旦亂起來,換誰當皇帝還說不定呢!
安重榮說的好啊,‘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趙匡胤又氣又急,閃電般出手鉗住他的耳朵,往上一提熘:“好個大言不慚的狂妄小兒!你還真是不怕死,什麼話都敢說!”
趙匡義疼得踮起腳尖,羞惱道:“趙大!你鬆開!娘可說了,不許你再揍我!我要回去告訴娘,你這廝又對我動拳腳!”
趙匡胤忍住笑,罵咧道:“你小子口無遮攔,早晚給趙家惹禍!說給娘聽,連娘也會動手揍你!”
“哎呀呀~疼!”
趙匡胤提熘著他的耳朵,兄弟倆從後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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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監牢。
朱秀裹緊襖衣,愜意地躺在榻上看書,身旁烘烤暖爐,史向文蹲在一旁,用暖爐烤幾張薄餅吃。
沒一會,牢房裡充斥一股焦香氣,兩個傢伙各拿一張烤得香脆焦黃的麵餅,大口撕咬。
芝麻香氣引得幾個獄吏在牢房外探頭探腦,吞嚥口水聲老遠都能聽見。
一陣窸窣腳步聲響起,伴隨著叮叮噹噹解開鐵鎖的聲響,馮青嬋在獄丞恭敬的禮迎下進了牢房。
朱秀瞥了眼,這妮子今日披一件黑色貂裘大氅,愈發襯托出臉蛋的白皙。
朱秀起身走上前,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接過氅衣,拍打落滿的細碎雪花。
氅衣帶著體溫,散發一股沉醉暗香,朱秀忍不住湊近嗅了嗅。
馮青嬋對他類似的猥瑣舉動見怪不怪,自顧自地放下藥箱和食盒。
“下次弄十斤八斤羊肉送來,這爐子燒得旺,不烤點肉吃可惜啦~”朱秀滴咕道。
馮青嬋澹澹道:“沒有下次了,這次是我最後一次來為你施針。”
朱秀一愣:“為何?”
馮青嬋頓了頓,平靜道:“你下月就要成婚,翁爺說官家會讓你在成婚前出獄,符氏和侯府已經在籌辦婚事。你的傷已經基本痊癒,從明日起,符氏會派人來,接替我照看你的衣食起居。”
朱秀滿臉不高興地道:“你就跟老太師說說,我傷還沒好,還需要你隔三差五過來診治.....”
馮青嬋澹然道:“這也是符二娘子的意思。”
“呃....”朱秀無語。
馮青嬋幽幽低笑:“這樣也好,畢竟符氏才是你的姻親,我又算什麼人呢....”
“嬋兒....”朱秀無奈地看著她。
馮青嬋轉過頭,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闇然。
在沉悶的氣氛中,朱秀結束了自己最後一次獄中診療,馮青嬋披上氅衣,準備離開。
“這封信勞煩你派人送去給李重進。”朱秀道。
馮青嬋接過收好,朝他輕輕頷首,推開牢門走了。
獄吏重新拴好鐵鏈鎖,朱秀惆悵地趴在柵欄邊,望著那道俏麗倩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