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涵回到澤西市的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江海已經在家了。可能是因為等她回家，他沒有如往常一樣坐在書房，而是把電腦隔在開放式廚房的大理石臺面上，自己則坐在一隻高腳吧檯轉椅上。聽到響聲，他從電腦前抬起頭，轉身來問：“今天怎麼這麼晚？”
“加班。”方雨涵淡淡地回答，一邊把脫下的外套掛進門廊旁邊的衣櫃上。
“紐約最近不*全，新聞裡報道說Bronx又有槍擊案，搶劫什麼的也不少。你以後要加班的話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可以在公司加班等你，然後順路去你公司接你回家。”江海說著，依然在電腦前保持著一貫不變的姿勢。
“嗯。”方雨涵應了一聲，江海最近越來越多的關心和體貼讓她有點鼻酸。她掩飾地低下頭換了拖鞋，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開啟電視機。
江海和方雨涵的家是米色和深咖啡色兩種顏色主色調。客廳裡面最顯眼的地方放著一套舒服的米色布藝沙發，前面是60寸的液晶電視。當他們擁有在美國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時，他們花重金從Bestbuy（注：百思買，美國的大型電器商場）搬來這臺碩大的電視機放在客廳裡面。之後，客廳也就成了整個房子裡面利用率最高的地方。以前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相擁著埋進沙發裡面，把腳翹在茶几上，一起看租來的碟。那時候還沒有線上租看電影，需要開車去Blockbuster（注：美國的租借影碟的連鎖店）租影碟。他們在Blockbuster辦了一張會員卡，可以在一個月內無限制租碟，於是他們有了在一個週五晚上連看6部電影的記錄。那一個月他們幾乎把以前沒看過的美國大片都給補上了。後來每當想起那段“摳門”得把Blockbuster會員卡用到極致的日子，他們就會互相打趣大笑。那年世界盃，他們家這臺大電視成了朋友們的最愛。電視機前聚滿了人，喝酒看球，熱鬧無比。江海說，等到老了他們就買一臺100寸的電視機，裝在天花板上，然後一起躺在地板上看碟。
憧憬，因為往往無法實現才變得格外令人嚮往。
自從搬來紐約，這臺60寸的大電視機在公寓房裡顯得有些侷促，而她和江海早就沒有一起擁在沙發上看碟的美好時光了。他們通常都是一人一臺電腦，彼此真假難辨地忙碌著不說話。方雨涵想著，不禁黯然。她站起身來說“我先去睡覺了”。江海仍然沒有從電腦前抬頭的意思，只是淡淡應了一句：“嗯，好。我還要一會兒。你先睡吧。”“那，你也別太晚了。”每天晚上都是這麼幾句對白。方雨涵苦笑了一下，拿了換洗衣服進了浴室。
洗完澡躺在床上，方雨涵閉上眼睛，試圖進入睡眠。繃了一天的神經卻依然不能放鬆。張凱寄到她電子郵箱的東西像是一把鈍器，反覆研磨著她的心臟。終於，她忍受不住這種悄沒聲息的煎熬，一骨碌爬起來，靠在床上開啟了手提電腦。從來沒有覺得gmail的網頁開得如此之慢，終於看到了張凱的郵件，裡面是一個壓縮文件。開啟後，按照日期順序排了一溜文本文件。最早的是一年前的十月初，也就是差不多江海告訴她喜歡上了別人的時候。方雨涵依次開啟檔案，有些很短，有些很長。週末晚上的聊天記錄尤其長，她迅速翻了翻螢幕，居然有十幾屏之多。居然有那麼多話可以聊的， 方雨涵心裡泛上苦澀。這些聊天記錄是如此張揚地展示著他們的熱戀，毫不顧忌對現實生活中尚在他們身邊的愛人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江海在向林菁菁訴說著婚姻中的苦悶，童年的陰影，還有對於未來的憧憬。方雨涵驚訝地發現她或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他的內心，他們兩個都是高知家庭的孩子。江海的父親是精密儀表的專家，母親是大學教授；方雨涵的父母都是電機領域的高階工程師，可謂真正的門當戶對。她和江海的戀愛從一開始就好像帶了點“婚姻”的理所當然，被雙方父母祝福著，被同學朋友羨慕著。她從來沒有想過看起來相似的家庭，卻會有不同的影響。她沒有去探究過，他也從來沒有說過。如今，方雨涵很是心灰意冷，真的早該結束了，他們這段遍體鱗傷的婚姻。
突然有一句話引起了方雨涵的注意。某一天一上班，江海便對林菁菁說生日快樂。方雨涵看了一下檔名上標識的日期：3月9日。她心下一動。
這麼多年，方雨涵已經太清楚江海的許多習慣，譬如他設定電子郵箱密碼的規律。他喜歡用名字開頭一個拼音加上生日做密碼。曾經一度他的郵箱密碼都是fyh1005。fyh就是方雨涵名字開頭的第一個拼音字母，10月5日是方雨涵的生日。後來江海改了郵箱密碼，他說“夫妻之間也該保留一些隱私”，方雨涵也就矜持地不去追問。這時候，她腦海中電光一閃，顫抖著手開啟了gmail的主頁，輸入了江海的郵箱地址，然後輸入了ljj0309。看著緩慢開啟的頁面，原來他用了她的名字和生日做了郵箱密碼，方雨涵並不意外卻仍不免傷感。江海的郵箱裡面並沒有多少行蹤可疑的郵件，大部分都是些廣告郵件，夾雜著些以前同學和朋友的問候。方雨涵長舒了一口氣，竟然有些釋然。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態，想法設法地擅自進入江海的信箱，不就是為了發現些什麼？可是在內心深處，她其實是希望一無所獲的。
正在方雨涵打算關閉電子郵箱的那一瞬間，很偶然地她看到一封來自gmail的系統郵件。如果那一刻她沒有看到這封系統郵件，也許後面的一切也不會發生了。只是，命運的安排往往就在一念之差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是gmail系統發出的一封郵件，讀起來簡簡單單的幾行字而已，“恭喜你開設了一個新的gmail郵箱，Jhjj.forever@gmail.”。江海常用的這個郵箱是作為備份郵箱而收到的這樣一份通知的。Jhjj? 江海和菁菁？forever?永遠？方雨涵的心不停往下滑落。這個電子郵箱的意思不就是江海和菁菁永遠在一起？方雨涵迅速重新開啟gmail的主頁，在郵箱地址欄裡面輸入jhjj.forever，然後在密碼欄裡輸入了ljj0309。方雨涵緊張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她甚至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裡面汩汩的聲音，彷彿在她面即將開啟的不是一個電子郵箱，而是潘多拉的魔盒。
潘多拉魔盒緩緩開啟……
收件箱裡面有幾百封電子郵件，全部來自一個地址：菁菁（(jjjh.forever@gmail.)。發件箱裡的幾百封郵件，也是全部發往相同的地址：菁菁 (jjjh.forever@gmail.)。看來他們是說好了開啟一個只為對方存在的電子信箱。
“菁菁：
現在是凌晨兩點，剛剛到家，洗漱完畢躺在床上。你是不是還在怪我讓你把PPT改了一遍又一遍？還讓你一頁一頁地給我演習？好吧，我承認我有些私心。其實你要講的內容，我瞄一眼就知道大概，但是我依然堅持讓你一張一張講解，美其名曰要鍛鍊你，其實我只是喜歡躲在一張張PPT切換的黑影中，看著你亮晶晶的眼睛。我們每一天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多，開不完的會，看不完的行業報告，做不完的數據分析，改不完的PPT，可是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不屬於我們。好吧，我知道我過分，把你留到這麼晚。
早點休息，明天見。
JH”
“JH：
剛入職的時候，我沒有想過這份工作會這麼苦這麼累。我不止一次地想過這份工作不適合我，或許我該回學校去教書。只是因為你一句‘這個專案，要不要跟著我做’，我就像著了魔一樣拼盡全力。要不是因為你，我不會是現在的我，不會這樣痛並快樂著。為了你，我甘之如飴。
你的菁菁”
“JH：
我現在最不喜歡的是週末，因為不能見到你。Brian又來約我晚上跟他們去Happy Hour。Je
ifer她們幾個管培生都會去。你說要我學會跟公司裡的人networking，可是我一點興趣都沒有，真的不想去。你上次說你想念你媽媽做的冬瓜盅，我已經按照網上的食譜買齊了材料，這個週末就試著做做看。
因為對你的思念，讓周圍的一切變得不親近。
你的菁菁”
方雨涵看到在離開費城的前一夜，江海只寫了一句話給林菁菁“就算三生石上已無緣，也不願與你相忘於天涯。”然後，附件裡是一首他自己清唱的歌《會呼吸的痛》：
在東京鐵塔第一次眺望
看燈火模仿墜落的星光
我終於到達但卻更悲傷
一個人完成我們的夢想
你總說時間還很多
你可以等我
以前我不懂得
未必明天就有以後
想念是會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哼你愛的歌會痛
看你的信會痛連沉默也痛
遺憾是會呼吸的痛
它流在血液中來回滾動
後悔不貼心會痛
恨不懂你會痛
想見不能見最痛
沒看你臉上張揚過哀傷
那是種多麼寂寞的倔強
你拆了城牆讓我去流浪
在原地等我把自己捆綁
你沒說你也會軟弱
需要依賴我
我就裝不曉得
自由移動自我地過
想念是會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哼你愛的歌會痛
看你的信會痛連沉默也痛
遺憾是會呼吸的痛
它流在血液中來回滾動
後悔不貼心會痛
恨不懂你會痛
想見不能見最痛
我發誓不再說謊了
多愛你就會抱你多緊的
我的微笑都假了
靈魂像飄浮著你在就好了
我發誓不讓你等候
陪你做想做的無論什麼
我越來越像貝殼
怕心被人觸碰你回來那就好了
方雨涵從來不知道江海唱歌唱得這麼好聽，以前和朋友去卡拉OK，他從來只是笑笑坐在一邊，推說自己不會唱歌。她更加不知道，他會願意唱歌給人聽。方雨涵戴著耳機，聽著江海的歌，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跟著傷痛了起來。她的丈夫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在真真切切地痛著，而她能感受到的是其痛的百倍和千倍。瀏覽著電子郵件，方雨涵如同行走在煉獄之中，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著了火。她看到了他們的照片，穿著同一款藍色T恤，在冰淇淋店裡分享同一只冰激凌，他們那麼親熱地依偎在一起，那麼甜蜜地親吻在一起。她再也無法冷靜地看下去。
這時候，江海敲了敲臥室的門，走進來看了方雨涵一眼問道：“怎麼還沒睡？”
方雨涵不動聲色地合上電腦說：“這就睡了。”
江海柔聲說一句“晚安”後走去客臥。
黑夜裡，一個復仇計劃在方雨涵腦海裡漸漸成型。
第二天臨近下班的時候，方雨涵給江海打了個電話：“我今天要加班，不過你不用等我了。”
江海在電話那頭邊敲打著鍵盤邊說：“知道了，我今天和Alex約了客戶在新澤西南邊吃晚飯，你會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嗎？要不我吃完飯去公司接你？”
“不用，不會晚的。我等下自己回去就好。不說了，我去忙了。” 方雨涵掛上電話，在辦公桌邊坐了一會兒，把一個隨身碟放進口袋，然後抓起掛在身後的大衣。她隨著下班的人群走出了辦公大樓，來到拐角的一家科達快照影印社。她拿出口袋裡面的隨身碟，遞給裡面的服務生。
“麻煩您幫我列印一下裡面的照片，謝謝。”
“好的。請稍等。”服務生熱情地接過隨身碟，插入電腦，“是這些照片嗎？都印出來嗎？”服務生有點狐疑地看看方雨涵。隨身碟裡面都是一個亞洲男人和一個亞洲女人的親熱浪漫的照片，有在冰激凌店分享一支冰激淋，有在餐廳的燭光裡執手相望，還有幾張好像是在賓館裡面拍的，亞洲女人穿著純白的睡衣在梳頭，她羞澀半回頭，似乎在嗔怪偷偷拍她的人。服務生想看看來印照片的亞洲女人是不是照片裡面的那個。而那女人似乎是故意迴避，側身對著外面的馬路，她的臉在昏暗的路燈下看不真切。關我什麼事情。服務生在心裡嘀咕了一句，轉身忙去了。
不一會兒，服務生把一疊印好的照片遞到方雨涵手裡，剛剛印好的照片像是剛出爐的麵包一樣冒著熱氣。方雨涵接過照片，看都不看，像是怕燙似的馬上放進了大衣口袋，付了錢匆匆忙忙離開。
心神不寧地回到辦公室，方雨涵小心翼翼地拿出照片，仔細翻看了一下，確定每一張照片上都有顯示拍照的日期。這也是江海的一個習慣。他喜歡在照片上顯示日期，他說否則時間長了會記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拍的，整理起來太麻煩。方雨涵把照片鎖進了抽屜，然後起身在辦公室走了一圈。已經快到聖誕節了，沒有什麼人會留下來加班。但是方雨涵還是左右前後仔細看了一遍，確定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隨後，她開啟電腦，輕輕鬆鬆進入了jhjj.forever這個信箱，再次確認辦公室已經沒有其他同事之後，她開始列印信箱裡面的郵件。方雨涵一開始還準備全部列印，後來她發現郵件實在太多了，這麼事無巨細的搞法估計幾個晚上都列印不完，於是她開始有意識地篩選一些全部是中文的、篇幅比較長的郵件來列印。方雨涵高度緊張地忙碌著，全然沒有發現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
吃完晚飯後，Alex陪著客戶去了酒吧，江海先一步離開。回到家中，卻發現方雨涵沒有回來。他衝了一個澡，然後一成不變地坐在了電腦前。今天晚上，他有些莫名地不安。方雨涵以前也常常在公司裡加班呀，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妥，難道是林菁菁？她會出什麼事情？自從那通不愉快的電話之後，他們徹底斷了聯絡，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江海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這種天賦的敏銳直覺常常會在他做某項重大投資決策的關鍵時候起決定性作用。他不敢忽略內心的強烈不安，於是拿起了電話，為了避免林菁菁看到他的號碼不接，他使用了手機裡面隱藏號碼的功能。“喂？”電話那頭是林菁菁睡意朦朧的聲音。江海看了一下電腦右下方的時間，快十一點了，林菁菁一向喜歡早睡早起，此刻估計是被電話吵醒了。“喂？是誰？”林菁菁聽電話那頭沒有聲音，警覺起來。“Wrong Number. Sorry.”江海用濃重的鼻音，說了一句英文，希望林菁菁半夢半醒之間不會聽出是誰。既然林菁菁在家睡得好好的，那麼是方雨涵？江海撥通了她的辦公室電話。不一會兒，電話通了，方雨涵似乎還在辦公室裡面忙。當江海問她什麼時候能夠結束時，她心不在焉地說“還要一小會兒了，這就出來”。江海算了一下時間，起身關上房門，慢慢往地鐵口走去。美國的冬天真冷啊，他豎起了黑色風衣的領子。
終於列印完了。辦公桌上厚厚一疊文件被仔仔細細地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有些關鍵日期還用黃色熒光筆勾畫出來，旁邊註明了這個日期是什麼，甚至是郵件中夾雜的一些英文單詞也被貼心地標上了中文註釋。方雨涵一絲不苟地做著這一切，絲毫不比為客戶公司做上市路演的資料懈怠。終於完成了，看著眼前盡顯職業素養的檔案，方雨涵居然露出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她把郵件打印稿和照片連同一些影印檔案一同塞進了聯邦快遞的信封，小心地撕下貼上封條。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她隨手把厚厚的信封扔進了收發室。以聯邦快遞的高效率，估計不出幾天，她今晚的成果就可以送到對方手裡了。
回家的地鐵上，方雨涵給桃子發了一個簡訊：“我難過，我想報復。可是我還是難過……”
桃子的簡訊回覆迅速：“不要因為別人惡，就讓自己也惡。”
不一會兒，桃子的電話也打進來了。她怕吵醒了孩子，在電話那頭儘量壓低嗓子，卻還是掩飾不住她的擔心：“Rain，你要做什麼？別犯傻啊。你一年賺多少錢啊！你的錢是用來撫養諾諾的，不是用來請律師打官司的！”
地鐵鑽進 Holland Tu
el （注：荷蘭隧道，連線紐約和新澤西的河底隧道），行駛在哈德遜河流的底端，手機信號消失。桃子的電話斷了……
走出澤西市的地鐵站，已是凌晨時分，寒冷的冬夜，黑暗顯得更為凝重。地鐵站外偶爾有一兩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方雨涵從來沒有獨自一個人在這麼晚在街道行走過。她四處環顧了一下，覺得街角的幾個人形跡可疑，又覺得在路燈下抽菸的幾個人也似乎不懷好意。她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回來了！今天夠晚的。”江海不知道從哪個黑暗角落裡突然冒出來，著實嚇了方雨涵一大跳，“天！你怎麼會在這裡！嚇死我了。”
“出來等你啊。這麼晚了，又是冬天，不*全。”江海慢條斯理地說，“走吧，快點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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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走過來輕輕摟著方雨涵，兩個人一起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空蕩蕩的，彷彿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前行。方雨涵心中一熱，幾乎淚下，她掩飾地吸了吸鼻子。江海卻以為她冷，稍稍摟得更緊些，於是兩個人靠得更近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們從海邊回來，在上海的某個郊縣迷路。黑夜的街道，昏暗的路燈，他也是這麼緊緊地摟著她，溫暖地保護著她，那一年，他們才剛剛二十一歲，卻如此單純，如此幸福。一瞬間，彷彿昨日重現。（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