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夏原就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再次離開了家。簡簡單單的兩個大行李箱放在了車子的後備箱。他開著車，在上海的街道漫無目的地遊走。上海，這個他出生長大的城市，如此繁華，如此擁擠，而他卻無處容身。他累了，將車靠在路邊，摸手機想打電話，這才意識到手機已經被索菲婭扔掉了。如今的上海，幾乎家家都有電話人人都有手機，弄堂口和小區裡的傳呼電話已經銷聲匿跡。夏原轉了半天，終於找了一家便利店，借了店裡的電話撥通了範逸琛的手機。這是夏原能夠背出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號碼，必須歸功於範逸琛這傢伙很庸俗地選了一長串8在號碼裡面。電話那頭，範逸琛正和一群朋友玩三國殺。
“等等等，我閃！靠！”他嬉皮笑臉地問，“老大，這麼晚了，有啥吩咐？需要啥特殊服務？”
“如果你不打算馬上結婚，把你父母給你準備的婚房借我住段日子。”夏原嗓音嘶啞著，他不願意對下屬開這個口，但是現在他真的需要一個可以住一段時間又不是酒店的地方。
範逸琛愣了一下，心裡好奇得要死，難道真的和傳聞中那樣，老大夫妻反目，所以離家出走了？那該是多有料的新聞！但是鬼精靈知道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招惹老大，他立馬說：“結毛婚！我連女朋友的半根毛都沒看見。我現在就在婚房哪，你直接殺過來吧！”
範逸琛家境殷實，父母早早就給他在上海的黃金地段買好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裝修考究，傢俱齊全，就等著他挾持一個女朋友，拎包入住。可是，二十八歲的他偏偏整天呼朋喚友，沉迷於桌遊電玩的世界。除了上班談正事的時候看著還有點樣子，其他時間根本就是一個超級頑童。他的婚房，早就被他充分利用，變成了遊戲房練歌房桌遊房，整天“烏煙瘴氣”的。
“散夥，散夥，哥們走啦。領導要來參觀婚房！”電話剛結束通話，範逸琛就已經趕人了。這傢伙知道老大這個時候肯定不想見到公司的這幫傢伙。
範逸琛幫夏原把他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拎上樓，臉上一副見怪不怪的淡定，其實心裡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種假設，老大被趕出來了？還是主動離家？啥原因？難道有小三了？不可能啊，老大要有小三，鐵樹開花啊。那又為什麼？夫妻吵架？老大這個悶葫蘆也能吵架？
和範逸琛一起工作好幾年，夏原看著範逸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給範逸琛腦袋上來了一記：“別亂猜，愛幹嗎幹嗎去。還有，別和公司其他同事說，我暫時住在這裡。”
“明白！瞭解！我什麼也不知道！您放心住著，反正一時半會兒我結不了婚。”範逸琛豪邁地指著牆上碩大的液晶電視機，“盡情享受，電視櫃裡面要啥碟都有，戰爭的，言情的，鬧鬼的，穿越的，還有帶顏色的，全是兄弟們貢獻的。您慢慢看！”
範逸琛走後，夏原把行李箱簡單收拾了一下，把從家裡帶出來的幾本書往書架上一放，再放上一張趙傳的CD，跟著酣暢淋漓地吼了一嗓子：“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卻怎麼樣也飛不高！”然後，他舒舒服服地往沙發上一躺，把腳擱在茶几上。夏原突然覺得，一個人的房間也是可以稱之為“家”的。
秦音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索菲婭的離婚律師。當秦音來找夏原時，還沒等她開口，夏原便說：“如果你要當說客，就免了。如果你是作為離婚律師的話，我接受索菲婭提出的任何條件。”
“索菲婭要房子的全部產權，還有你目前存款的一半，外加一輛價值20萬的車帶滬牌。”秦音譏誚地說。
“好的，我同意！我會馬上去辦。”夏原簡單利落地說。
秦音錯愕。索菲婭並沒有提出這樣的條件，不過是她擅作主張將夏原一軍而已。在她經辦的離婚案子裡，夫妻雙方在離婚財產分割之際各種睚眥必較的猙獰面目，她看得太多，多到她覺得嚴重影響了自己的心理健康。內心深處，她並不希望夏原和索菲婭真的分開。
“你要想清楚。如今，上海的一套房子是什麼價格？”秦音說。
夏原當然清楚。作為大區總監，夏原工作的一部分就是新店的選址和拓展，這些年他親眼見證了中國的房地產市場井噴式的發展。而他們房子的位置從曾經的浦東鄉下已經儼然變成了中環內炙手可熱的黃金地段，五十萬買的房子，目前的市值已經輕鬆漲到了五百萬。而對夏原來說，身外之物沒有什麼是不可放棄的。夏原本來就不是一個物慾強烈的男人。
“我明白。我不希望我們的離婚對於她將來的生活有什麼影響。無論如何她是因為我才來中國的。”多年之前，在巴黎街頭和索菲婭初初遇見的那個午後在他腦海閃回，那天的陽光如此燦爛，讓他一時睜不開眼。只是，一切已時過境遷。
“唉，怎麼可能會沒影響呢。揉過的白紙怎麼可能沒有痕跡？”秦音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還是不結婚的好，少了很多麻煩。”
夏原說到做到，不久之後就和索菲婭去了房產交易中心把房子過戶到了索菲婭名下，隨即把大部分存款轉賬給索菲婭，幾乎是把自己淨身出戶了。
在這過程中，最無法接受的是夏原的父母。儘管他們說不上多喜歡索菲婭這個兒媳婦，傳統的老人們卻根本不能接受兒子即將離婚的事實。他們一開始追問夏原是否有了外遇。當得到否定的回答說肯定沒有外遇之後，便開始反覆勸說夏原，如果彼此都沒有外遇就沒有什麼原則問題，性格不合可以磨合嘛，哪一對夫妻不是磕磕碰碰的，幹嗎非要鬧到離婚的地步，無論如何結髮夫妻總是好的。夏原母親終日憂心忡忡的，不能理解一貫循規蹈矩的兒子怎麼做出這麼離經叛道的決定，他居然要離婚！夏原父母甚至召集了家裡的親戚來商量對策，派出德高望重的舅公前去說服夏原。而夏原卻任憑眾人苦口婆心也好，嚴厲指責也好，就是沉默著，一副心意已決的倔強模樣。最終，夏原父母擰不過他，只好放棄。既然木已成舟，他們對於夏原把房子過戶給索菲婭的決定，倒並無反對。雖然心疼夏原這麼多年的積蓄悉數歸了別人，但是和索菲婭畢竟相處了這麼些年，總是有感情的。在善良的老人看來，是夏原無緣無故地堅決要離婚，終究是他虧欠了索菲婭。他們甚至擔心索菲婭一個人在上海舉目無親，離了婚該如何生活。
在這期間，索菲婭做了無數的努力企圖挽回，只可惜覆水難收。夏原和索菲婭離婚的那一天，上海難得地碧空如洗，陽光燦爛，一如當年的巴黎午後。看著手裡的結婚證上兩個人的合影變成了離婚證上一個人的照片，他們都無限感慨。
“對不起。”夏原輕聲說。
索菲婭忍著眼淚，笑笑說：“有什麼對不起的，不過是沒有緣分罷了。”
“今後有什麼打算？留在上海還是回去巴黎？”夏原問。
“不知道，沒有想過。應該是會在上海。在這裡待了快十年也是有感情了。再說，我怎麼捨得關掉‘聽夏’呢？最近，有投資方和我洽談說要投資‘聽夏’。看他們的意思，是想要在上海開連鎖店的樣子。”
“哦，是嗎？太好了。”夏原由衷地為索非亞高興，“不過不要一下子接受太多投資，你還是需要掌握主要管理權，慢慢來。否則‘聽夏’擴張太快，會失去特色。你在經營上也會失控。”
“你還是那麼喜歡教育我，給我灌輸你的經營理念。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聽夏’不是我們公司，你也不是我的員工。”夏原搶過話頭，想起以前兩個人因為在“聽夏”的經營管理上理念不同發生過不少爭執，現在回想起來不由得有些物是人非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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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以後你想灌輸，也沒有機會了。”索菲婭吸了吸鼻子，依然微笑著。
“不管如何，還是恭喜你。你一個人單打獨鬥，讓‘聽夏’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想起自己以前都沒有怎麼幫助過索菲婭，夏原心裡湧上愧疚，只是一切都太遲了。
“是的，不容易。因為‘聽夏’，我甚至輸掉了你。”索菲婭說著，忍了很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
夏原明白，不是索菲婭輸掉了他，是他們彼此輸掉了曾經的愛情。夏原表情誠懇：“如果留在上海，需要幫忙的話，還是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夏原，我從來不能把你當作朋友，過去不能將來也不能。我們之間如果不能是夫妻，那麼就什麼都不是了。”索菲婭出乎意料地堅決，“再見，夏原。”
她揮一揮手，毅然決然地轉身而去。突然之間，夏原彷彿又看到巴黎街頭那個燦爛如夏花的女孩。
而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之間，索菲婭也驀然明白，這麼多年以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她一直想要如同依賴父親那般依賴著夏原，而當時尚且年輕的夏原其實根本沒有準備好承擔這一份沉甸甸的依賴。雖然生長在上海普通的工人家庭，但是夏原的童年是安定的溫暖的。他無法體會更加無法治癒生長在第一代非法移民家庭的索菲婭內心莫名存在的不安全感和淡淡的自卑感。於是他不知所措了，而她因著他的不知所措而害怕了，多慮了，猜疑了。又或許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於她的愛，不過是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所謂緣分，就是這麼奇怪的東西，如同一臺設計精確的機器。有些合適的人在不合適的時間遇見，最終只能悵然失之交臂。而夏原和索菲婭，他們只不過在合適的時間遇見了不合適的人，最終也只能變成陌路。
離婚那天晚上，夏原找到了錢佑軍。當年一起踢球的高中好友如今已經是錢醫生了，在浦東開了一家心理診所，主打婚姻關系的諮詢。當年的上海，心理諮詢尚屬新興行業。雖然Marriage counseling （婚姻心理諮詢）在國外已經司空見慣，在國內大家的認知仍然是陌生的。錢佑軍最初開這家診所的時候，夏原還打趣說他和居委會大媽搶生意。
現在，夏原在診所裡的沙發上躺下，短短說了句：“我離婚了。”
“離婚前怎麼不來找我？”錢醫生有些惋惜地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幹這一行的。”
“因為無知，而且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無知。”
“你啊，因為無知，也因為愛得不夠。因為愛得不夠，所以不夠包容。”錢醫生一針見血地說，“當年我就告訴過你，你選擇索菲婭不是因為你更加愛她，而是因為在方雨涵的離開後，她天時地利地出現在你面前。”
夏原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錢醫生，跟我聊聊吧。”
婚姻，讓一個男人反思，成長。
三萬英尺的高空。大部分乘客都進入了或深或淺的睡眠。氣流讓飛機有輕微的顛簸，載著睡眠的人們往更深處飛去。江海和方雨涵並排坐著，他們之間的氣息若有若無地互相纏繞著。這段日子以來，他們沒有如此靠近過。他們都閉著眼睛，但是知道其實彼此都沒有入睡。他們只是假寐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已經慢慢地缺乏交流。現在這樣的情形，他們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十月份從上海回到美國的時候，他們以為幾個月的時間可以讓一切水落石出，誰知道到如今還是這樣不清不楚的狀態。斷不了，也合不攏。從年少時候的無話不談到如今的無話可說，這一個轉變耗盡了整個青春華年。或許，他們之間所謂的愛情，到頭來終究會變成一種渾渾噩噩的將就。
飛機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
方雨涵一眼就看到了接機人群中被抱在父母手裡的諾諾。那個肉嘟嘟的小人兒，梳著個俏皮的沖天小辮子，穿著喜氣的紅色棉襖，正津津有味地吮吸著自己的胖手指。機場裡面人潮擁擠，而此刻的方雨涵眼裡只有這麼一個旁若無人怡然自得的小人兒，她都顧不上取行李，迫不及待地衝了過去，對著諾諾伸開雙臂：“寶貝，寶貝！媽媽回來了。”她殷切地喚著。可是，小人兒卻不給面子，縮到外婆懷裡，戒備地著看這個風塵僕僕一臉憔悴的女人。方雨涵不甘心地想從外婆懷裡把小人兒掏出來，揉進自己的心窩，小人兒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留下方雨涵尷尬地站在那裡，兀自伸著雙臂。
“諾諾乖，媽媽呀，這是媽媽呀。你不是一直喊著媽媽、媽媽！”外婆輕聲安慰懷裡的小肉球。小肉球卻還是眼淚汪汪的，拖著兩管鼻涕，戒備地看著這個被稱作“媽媽”的女人。
“沒事沒事的。諾諾最近認人認得厲害，除了我和你爸爸，誰都不要。”方母只能安慰方雨涵，“十個月大的孩子都這樣，過一會兒就好了。”
“囡囡！”此時江海推著行李走出來，老遠地就對著諾諾喊。都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一點都沒錯。聽到老爸的呼喚，“小情人”不但不哭了，還破天荒地對著江海伸出雙臂，在嘴裡奶聲奶氣地叫“答答，答答”。這邊，情人老爸趕緊把小心肝兒抱進懷裡，一路歡天喜地地走出機場，留下當媽的一臉沮喪地推著行李車跟在後面。
看到這情形，方母只以為方雨涵和江海終於撥雲見日，破鏡重圓，她不由得要喜極而泣。方父見狀上前一步，摟住她的肩膀，輕聲說：“別給孩子看見。”
方母連忙點點頭，緊走幾步跟了上去：“累不累？媽來推行李。”
“不要啦，姆媽。你還以為我是小孩子啊。”方雨涵嬌嗔著推開方母，“我自己都當媽啦。”
“在媽眼裡，你就是當了外婆，還是孩子。”方母寵愛地拍了拍方雨涵的頭。
方雨涵吐了吐舌頭，依稀還是當年的孩子氣。
人群之中，一家人說說笑笑的，和睦溫馨。
諾諾激發了江海體內蟄伏的父愛。如果說，當初諾諾剛出生時江海對這個哭鬧不休的皺巴巴的小生物沒有太多感覺，那麼現在，諾諾完全征服了她的老爸。她萌到天下無敵的笑容，咬字不清卻甜甜膩膩的“答答，答答”，讓江海心甘情願地供她“驅使”。這個衣著品位出色的男人，首先不能苟同方母把諾諾打扮得像個鄉下小囡。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江海就把諾諾的衣服從頭到腳重新買了一遍。方雨涵看著童裝的標價牌，咂舌上海瘋漲的物價，連聲說：“哇，這麼貴！用不著這麼貴吧，小孩長得快啊！”
而瘋狂的老爸置若罔聞，刷起信用卡來毫不手軟。打扮一新的諾諾更加粉雕玉琢，像是童話裡的小公主。江海就抱著“小情人”歡天喜地地到處炫耀。江海有時還會抱著諾諾不厭其煩地說一下午的話，諾諾不時地嗯啊一兩下，江海卻一廂情願地堅持說女兒對他有問有答的。
每天晚上，哄諾諾睡覺變成了江海莫大的愛好。他坐在床邊給諾諾念童話故事，諾諾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父親，也不知道是否聽得懂。當諾諾漸漸入睡了，江海就用手指撥弄著諾諾長長的眼睫毛，對方雨涵說：“你看，諾諾的長睫毛，長得真像你。你還記得當年共青森林公園露營的那個晚上嗎？”
“怎麼不記得。我躺在草地上，你也是用手指這麼撥弄我的眼睫毛。我還以為是蚊子呢！”方雨涵笑著答。她靜靜地看著父女倆溫馨的一幕，心中湧起久違的寧靜，那些情愛糾結終於都不再重要了，她在內心祈禱這樣的時光可以就此延續……
只是，在看不清的未來裡，命運並不願意就此恩待他們。所謂無緣，莫過於如此吧。如此的溫馨，終究只是一場很快醒來的夢而已。命運像是開玩笑似的，讓最不該遇見的人不期而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