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畢竟是暑假,並非所有學生都有時間來學校的。
課外補習,或者是別的活動,什麼的。
因此暑假期間,森谷吹奏部的練習,總體而言是自由鬆散的,每週一到週五,只要出勤三天即可,有事情也可以直接請假。
而且,練習方式也偏向於聲部練習以及個人練習,而非團體合奏,練習時間也並非完全固定。
想練習的人可以從上午八點練習到下午五點都沒問題,有事情的話晚點來或者早點走也沒什麼。這是暑假。
不過這是學生的要求,身為吹奏部的指導老師,平川哲文就不能這麼自由了。
每週二、週四,由他出勤,早八點到,下午五點走。
至於小笠鈴木子,則是每周三、週五出勤。
週一的話,兩個人一起到,並且也讓學生們儘量能到,這是一週一次的合奏練習時間。
為了全國大賽,這是必要的時間付出。
所以,7月31,週四當天,平川哲文見到筱原詩織的時候,是在早晨,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不久。
晨間的風和穿過樹葉間隙的光,樹蔭下兩人碰面了。
“好久不見,平川老師。”
手中拿著金色小號的少女,發出一如既往的清澈嗓音。
“嗯,早安。”
走過校門,少女自然而然地跟在了他身邊。
平川哲文沒什麼反應,只是看了眼她的右腳,問道:“筱原同學的腳怎麼樣了?比賽時候逞強,二次受傷了吧?”
“已經沒什麼問題了。”筱原詩織邁著輕快的步伐,的確看不出有什麼受傷的樣子,“加上想念平川老師,因此就早點來校了。”
平川哲文當作後半段話不存在:“沒什麼問題就好。”
“感謝平川老師關心。”
“應該的。”
“那,平川老師這幾天有想念詩織嗎?”
“如果只是單純想起筱原同學這個人的話,是有的。如果筱原同學指的是情感上的想念,那倒是沒有。”
“這樣嗎?我是有想念平川老師的——情感上的。”
“好的。”平川哲文平靜地應付著,語氣確實只能用“應付”來形容。
不過筱原詩織並不在意,繼續說著。
“而且,詩織還一直在想,之後的時間,要怎麼才能讓平川老師答應,這種問題。”
“嗯。那想到了嗎?”
“嗯……”筱原詩織沉吟著,隨後點點頭,“想到了。”
“怎麼樣?”
“秘密。”
“好的。”
“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畢竟——平川老師已經感受到詩織對您的喜歡了,對嗎?”
“……”
校園的走道上,空曠得僅有迴盪著的風,身邊少女肆意地展現著她的心意。
以往,平川哲文面對這樣的問題應該會是堅定地否認,說著,“絕對不會有”,這類的表明立場的話。
筱原詩織已經準備好迎接這樣的拒絕了,她張了張嘴,然後,身邊,平川哲文一反常態地點點頭。
“自然,我已經感受到了。”
“……”筱原詩織愣了一下。
“怎麼了嗎?”
“……沒。”筱原詩織停頓之後搖搖頭,“只是沒想到平川老師會承認。”
“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平川哲文始終語氣平緩。
高遠的天空,風輕雲澹,碧藍之中,唯有太陽綻放光彩。
一反常態,必然事出有因。
筱原詩織略顯狐疑地看著平川哲文的側臉,想了片刻之後:“平川老師是有話對我說?”
儘管是反問的語氣,但是看神情的話,已然是肯定。聰慧的大小姐一下子猜測出真相。
平川哲文打量著筱原詩織的反應,隨後——
“沒錯,是有點話想和筱原同學說。”他平穩地點了點頭。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什麼不好的話。”
“對於筱原同學而言,可能的確是什麼不好的話。”平川哲文沒有否認。
“……”
稍稍陷入沉默。
少女原先、因為許久未見之後的重逢而稍顯雀躍的步伐,逐漸歸於平緩了。
平川哲文身上帶著的、某種“有話要說”的氣息,越加明顯。
最終,他開口了。
“筱原同學,最近這幾天,就像是你一直想著如何都讓我答應一樣,其實是我也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
平川哲文的目光聚焦在前方。
“我在想,我到底應該怎麼應對來自筱原同學的喜歡呢?思來想去,這個從聽見筱原同學告白開始,一直在我心中徘迴的問題,最近這幾天終於有了些想法。”
“不過,在我說出這個問題的答桉之前,姑且,筱原同學請讓我講一個小故事。”
“……”
在平川哲文不緊不慢的語氣之中,兩人的步伐在放緩。緩慢到有些沉重起來。
筱原詩織抿了抿嘴唇,平川哲文陷入了某種回憶。
用這種緩慢的步調走了好幾步之後,他回過神,道了聲歉。
“抱歉,這個記憶有些久遠了,再給我點時間。”
“……”筱原詩織沒有回話。
記憶似乎真的很久遠,非常久遠,身邊的教師,儘管面容再年輕不過,但卻在恍忽間,彷彿成了一名艱難地挖掘著記憶的老人。
他不斷回想著畫面,直到嘴角出現了一點回憶過往的微笑。
“好了。”
平川哲文如此說著,表明已經回憶結束,接著,他用了一個問題,作為這個故事的開場白:
“筱原同學,你知道,像我這樣懶散的人,為什麼會成為一名教師嗎——一名大多數眼中應該是代表著‘勤奮’二字的教師?”
被塵封在腦海深處的、來自於上一世的記憶,重新浮現了。
平川哲文用著固有的平緩語調訴說著,訴說著這段久遠得不能再久遠的記憶。
“在很久之前……”
“這麼說好像不太對,應該說,在老師還是初中生的時候。”
“筱原同學知道那時候的我,是什麼樣的嗎?”
“我能夠這麼問,顯然,你應該能夠猜出,那時候的我不是什麼好學生。”
“嗯,事實也是這樣的。”
平川哲文看向前方,腦海中,在播放著一場來自約三十年前的老舊電影。
畫面破碎,聲音不再清晰,面容也全都模湖了。
“就算按現在的我的目光看,那時候的我也絕對是一名再嚴重不過的問題學生……應該可以說是不良少年了。”
“性格本來就懶,討厭學習,覺得學習反人類。”
“喜歡玩遊戲,看小說——武俠小說,各種有趣的小說之類的,反正不喜歡看課本。為了融入所謂的小團體,還跟著逃課,遊戲廳,打架什麼的……都有過。”
“那時候的我就是這樣糟糕的一個人,別說當一名教書育人的教師了,長大之後不危害社會不錯了。”
平川哲文自嘲地笑了笑,笑完,繼續說。
“其實這句話是有誤的——畢竟,當時的我對於長大、對於未來什麼的,完全沒有概念,該幹什麼完全不知道。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狀態。”
“然後,就是這樣的狀態中,當時班上的教師基本都放棄我了——很正常,就算是現在的我,都覺得這些老師放棄我是正常的。”
“直到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因為一點原因我們換了個班主任。那位教師很年輕,應該是剛執業不久。確實是,她說我們是她帶的第二屆學生。”
平川哲文努力回憶著那位年輕教師的面容,不過,時隔一世的記憶,已經殘破不堪,顯得模湖起來。腦海中清晰記著的,僅僅只有這一世的記憶。
無果。但好在,對於這名教師說的話,平川哲文還記得。
他繼續說著這個故事。
“剛上任沒多久,她就把我們這些成績倒數的學生一一面談了一遍,問我們為什麼這樣,怎麼想的,之類的。”
“我告訴她,讀書沒意思,遊戲比較有意思。”
“其實我們幾個吊車尾的回答都差不多,都是如此。結果不知道為什麼——”
平川哲文現在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眼中依然帶著疑惑。
“好幾個人裡面,她僅僅對我說了,她說她覺得我還有救。”
“我問為什麼,她回答說,她看了看,幾個人裡面,只有我的課本上有寫名字,其他人都沒有。”
“嗯……我有理由相信她是隨便找了個理由哄騙我的。畢竟十幾本課本裡面,我其實也只有一本書有寫名字。”
“原因是因為寫下第一個名字後,犯懶,覺得累了,跑去玩遊戲了。”
“只是剛剛好,那本唯一的課本是語文書,而她是個語文老師。”
“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因為這樣的巧合,總之,她就是莫名堅定地認為我還有救。”
“我搞不懂她,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怎麼能夠那麼肯定地說出那句話的。”
“不過我那天回家之後,我還是找出了筆,把剩下的書全部寫上了名字——”
講到這裡的時候平川哲文笑了起來,笑得有點沒心沒肺。緩過來之後,話鋒一轉:
“——寫完名字之後我就立馬去玩遊戲,當晚的作業也沒寫,嗯。”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她來到班級裡,又翻了一遍我的書,然後她又一次對我說出了那句話,她說我真的還有救。”
“我回答她,昨晚的時候,我寫完名字就去玩遊戲了,沒寫作業。她說沒關係,她相信她不會看錯人。”
“依舊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信任。”
平川哲文的語氣很是感慨,不過感慨了一陣,就繼續往下說。
“實不相瞞,那時候的我有些中二病,嗯……中二病知道吧?知道就好。”
“於是後來幾天的時候,我在玩遊戲,某款關於三國的遊戲。玩著玩著因為感興趣去看了三國演義,看完後,忽然想到了這件事。”
“於是跑去和她說,士為知己者死——中二病的腦迴路就是有些神奇,不用糾結我為什麼會這麼做。”
“她也沒糾結這個,只是問我是不是看過三國,因為這個年紀的孩子對三國應該很有興趣,我說是。她問我看過書還是什麼,我回答週末剛看完書。”
“然後她笑著說,說我不用死,好好學習就好。我答應了她。”
“不過我有點低估學習的難度了,那時候一點基礎都沒有的我,學了沒兩天,我就又來到她面前,和她說,我覺得比起學習還是死容易一點。結果她說要是有不會的就去問她。”
“我當時還問:數學和英語都行嗎?她回答我,你以為老師沒上過初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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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還是年輕教師呢,學過的知識還沒忘。”
“之後,不管什麼學科的問題,我都喜歡找她問。她從零開始給我輔導。”
“故事到這裡其實就說得差不多了,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但就不詳細展開了。總之這個故事,是以我沒有辜負這位教師的信任結尾的。”
“在她的教導下,我從一名吊車尾的差生,慢慢變成了一般人眼中成績優異的學生。”
“高中畢業報選大學的時候,我還回到初中問她的意見,她問我以後想當什麼,我回答是當一名像她一樣出色的教師,她說好。”
“所以——”
平川哲文臉上不散的笑意,轉向了沉默著的筱原詩織。少女的手中捏著金色的小號。
“筱原同學,你能夠理解嗎?”
“……”筱原詩織沒回答。
平川哲文自顧自地說著。
“儘管這是一個略顯俗套的故事,差生在教師的幫助下逐漸改變、成長,最後立志當一名教師。”
“俗套的劇情結構,甚至俗套到僅僅說出開頭,你可能就已經猜到了這個故事的走向。”
“但它不是故事,是我的人生。”
“因此,教師這份職業對我來說具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教書育人的職責在我看來神聖無比。”
“至少,我不能辜負那份信任。”
至始至終平澹的語氣,但蘊藏在平澹之中的,是不可置疑的嚴肅。
“我當然能理解筱原同學所說的,喜歡是非理性的,或許在某個瞬間,某個事件之中,就忽然喜歡上了一個人,這種喜歡不受控制。”
“對於筱原同學的喜歡,我也真的相當惶恐,名門大小姐,出色的相貌,優異的成績,除了性格可能有點糟糕之外各方面都很完美——”
“任性,高傲,還有點聽不進去別人的想法,明知道是不對的,依舊要堅持自己的觀點。”
“但是,其實這樣的性格仔細想想還挺適配筱原同學這樣的大小姐的,還挺可愛。”
“如果換個時間,換個身份,比如我還是個學生,我恐怕真的很難拒絕筱原同學這樣優秀的人的喜歡。”
“然而沒有如果。”
這一句說完,語氣越發的嚴肅了,平川哲文嘴角的笑也不見了。
“儘管我之前怎麼說都無法改變筱原同學的想法,甚至明確拒絕也不行。”
“但這一次,我希望筱原同學能夠明白這點,明白教師身份對我而言到底有多重要的意義。”
“我再說一次,師生之間就是不允許的,無論怎麼都不行。我不想玷汙教師這層身份,不想愧對教師這份職責。”
“以及,儘管見不到那位教師了,但我更不想辜負她的信任。我對她說過,想成為一名像她一樣出色的教師。”
“所以,筱原同學,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拒絕。之後,適可而止吧。”
“我很高興能被你喜歡,很高興能成為你的教師,但僅此而已。”
“我願意行使教師的職責,願意在教師的身份內幫助筱原同學解決一切事情。”
“至於其他方面的……抱歉。”
平川哲文對停住腳步的筱原詩織的鞠了一躬。隨後,轉身走進鞋櫃,漸漸消失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