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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杏花早

第220章 杏花早

謝危受傷的事情, 著實引起了忻州城內一番震動。

所幸事發時在城門樓上, 親眼目睹的人不多。少數幾個看見了始末的, 都被暗下了封口令, 倒不敢往外傳。是以與那位“寧二姑娘”有關的風言風語, 也就是極小一撮人知道。

大部分都當是來了刺客。

而且沒過上兩天, 就傳得有鼻子有眼。除了光天化日行兇之外, 飛簷走壁,摘葉傷人這種話都說出來了,而且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講, 這一定是韃靼那邊戰敗,一口惡氣難出,是以專門派了個人來刺殺謝少師, 以洩心頭之狠。

“要不說怎麼是韃靼呢?雖然跪著求了咱們議和, 可心裡還是不甘心嘛。燕將軍武藝高強,常在軍中, 是個硬茬兒。他們左右算算惹不起, 可不就少師大人好下手了嗎?科舉出身探花郎, 可是個文弱書生, 怎能抵擋得了刺客?不過老天庇佑,長了眼睛, 偏不讓他出事, 往後再想得手可就難了!”

……

城門樓下的茶棚裡, 幾名閒聊的茶客說起話來,簡直是唾沫橫飛, 說的人手舞足蹈,聽的人聚精會神。

文弱書生?

在茶棚邊角坐著的姜雪寧聽了,只無聲哂笑。

當年通州圍剿天教時,謝居安遠遠一箭射穿蕭定非肩膀的場面還歷歷在目。若要說他是什麼“文弱書生”,只怕吃過苦頭的蕭定非,第一個跳起來把這人狗頭打破。

但到底這所謂的“刺殺”謝危一事是自己做下的,她也不會出去解釋什麼,只是隨手拎起旁邊的茶壺,給自己添了半盞茶,然後往斜對面看。

這些天她都在街市上。

原本只是閒逛,可忻州城就這麼大點地方,總是走著走著便到了城門樓下。當日謝危硬拽著她從城門樓上方看下去的那家鐵匠鋪,就在旁邊。

大約是臨近立春,過不久田間地頭的事情便要忙碌起來,是以打造農具的生意似乎不少,鋪子裡頗為忙碌。

長著把花白鬍子的大師傅正皺眉對底下的小徒弟說著什麼。

一會兒指著爐子,一會兒指著灶膛。

鐵匠周是忻州城裡不多的幾個老鐵匠之一,畢竟城鎮不大,百姓們有點什麼需要都來找他,倒是遠近的人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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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具體叫什麼名字,大夥兒都叫不上來。

唯一好記的是這人一把年紀,姓周,所以圖省事兒,都叫“鐵匠周”,或者尊稱一聲“周師傅”。

鐵匠鋪做的是打鐵,也是一門生意,但憑“信義”二字。

凡在他這裡打好的犁頭,拿回去之後翻不動土,或偷工減料,稱出不足,都可拿了來找他。這麼多年來,幾乎就沒出過紕漏,算得上是忻州城這行當裡首屈一指的。

所以鐵匠周在附近人緣很不錯。

像隔壁茶鋪的夥計,時不時給他們端點茶水過去。

畢竟鐵匠鋪裡熱,大冬天也出汗,不多喝點進去可實在扛不住。

只不過今天的夥計又給跑了一趟給他們沏了幾壺茶拎過去時,鐵匠周的目光卻忍不住地落到了茶鋪邊角裡坐著的那名姑娘身上。

雪白的留仙裙領邊袖口滾著一圈深青雲紋的邊,外頭罩著薄薄一層櫻草色縐紗,也不怎麼描眉畫眼,便覺姿容若芙蕖出清波,比廟裡面那鍍了金身的菩薩看著還要好看許多。

若他沒記錯,這姑娘坐那邊可有兩日了吧?

要說是有什麼事吧,坐那邊也不見往鐵匠鋪裡進;要說是沒有什麼事吧,這些天的下午,他一出來,總能看見她朝著那燒紅的爐火望。

只不過一般天暮,她就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照舊來,有時早些,有時晚些。

不止是鐵匠周,鋪子裡好些年輕力壯的夥計和徒弟也都看見了,只是人姑娘長得太好看,他們也只敢偶爾偷偷地看上一眼,私底下議論,倒沒一個人敢湊上去搭句訕。

今天的日頭,眼看著也漸漸斜了。

鐵匠鋪旁邊栽的幾株杏樹已經結了花苞,甚至有零星的幾朵,開在了枝頭。粉白的花瓣上,沾染一層天際投下來的暮色,煞是好看。

街市上行人少了。

茶鋪裡說笑的茶客很快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姑娘應該也要走了。

鐵匠周不著邊際地想了一下,喝過茶便把袖子挽起來到胳膊上紮緊,將那一柄插在火炭裡燒紅的劍胚提了出來,掄起錘便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

一直到每個地方都捶打勻稱了,拿起來掂了掂,他才停下來擦了把汗,稍作休息。

結果沒想,一抬頭,竟然看見那姑娘不知何時走到了那早早開花的杏樹邊上。

鐵匠周不由詫異,分明不認得她,可這一刻竟下意識道:“北地春遲,不過鐵匠鋪裡常年往外頭冒熱氣,這花啊樹啊也就經常開得比別地兒早,年年如此了。”

姜雪寧微微怔了一怔:“是嗎?”

鐵匠周道:“我看姑娘好像在外頭坐了有幾日了,只看著鋪子裡打鐵,也不進來,可是遇著了什麼難處?”

難處?

也不算。

她只是靜下來也想理理自己的思緒,每每走到此處,不知覺一坐便是一下午罷了。

姜雪寧輕輕搖頭:“勞您掛心了,倒沒什麼難處。只是出來走走,瞧見這鐵匠鋪裡總是熱火朝天,敲打起來叮叮噹噹,看您這一柄劍似乎也捶打了有好幾日,也不見成,沒留神看得太久。”

鐵匠周朝那劍胚看一眼,便笑起來。

他摸了一把下巴上的鬍鬚,說到自己老本行,便有了幾分矍鑠的神氣,道:“百煉鋼嘛,本來礦從山裡出來燒一遍,也就是生鐵。正要這般燒紅了千錘百煉,去其雜質,方能得其純粹,且堅且韌,吹毛斷發斬金玉。何況百煉鋼那都是早年的事兒了,現在都冶煉鐵漿,凡鑄上等之器,須得‘萬鍛’。十天半月能成,那都是少的。”

百煉鋼,萬鍛劍。

姜雪寧視線投向鐵匠周身後那高高的冶煉鐵漿的熔爐,眸光流轉,只道:“可真不容易。”

鐵匠周笑:“這哪兒能容易呢?”

話說著他還彎下腰去,用力拉了拉下頭的風箱,爐子裡的火頓時旺了不少。

他頭也不抬地道:“就人活著還有三災五難呢,劍怎麼能免?”

姜雪寧聽著,輕輕搭著的眼簾抬起,只向那綻放了粉瓣的枝頭望去。

鐵匠周忙碌完,起來看見,不由道:“姑娘倘若喜歡就摘一枝吧。”

姜雪寧立著沒動。

鐵匠周眉眼裡便摻上了幾分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祥和,只道:“我家的小孫女兒年年看見這杏開得早,都要折上兩枝回去玩的,不打緊。”

姜雪寧確有些愛這開得甚早的杏花,聽得鐵匠周這般說,便也一笑,微微踮起腳尖來,只摘了邊上僅比把巴掌長一點的小小一枝,然後垂首彎身:“謝過師傅了。”

十來朵杏花在枝頭堆作三簇。

有不少已經開了,還有一些仍舊靦腆地含著花苞,由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執了,煞是好看。

鐵匠周眉開眼笑,連連擺手:“當不得當不得,一枝花罷了。”

說著一看外頭日頭將落,便指了指天:“這天也晚了,姑娘還不回家嗎?再大的事兒又能大到哪裡去呀,回家睡一覺第二天也就好了。”

姜雪寧斂眸笑笑,也並不多言。

時辰的確不早,她忖度也該回去了,便向鐵匠周告了辭。

斜陽西墜,街市空寂。

姜雪寧去得遠了。

鐵匠周在瓦棚下瞧了有一會兒,只見這姑娘不知何時背了手信步而去,杏花鬆鬆垂在指間,竟好像有點隨遇而安的平和通透。

*

姜雪寧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倒正巧遇到幾匹駿馬從側門那邊奔來,濺起些煙塵,只不過當先一騎似乎是瞧見了她,竟在府門口勒馬。

燕臨高坐在馬上。

他一身玄色勁裝,倒甚是疏朗利落,只是注視著姜雪寧時,眉頭卻是微微蹙著的,似乎有許多話要講,可他已不是舊日信口胡來的少年,便一時沉默。

這些日來她成日在外頭閒逛,跟府裡住著的人倒是不怎麼碰面,更不用說燕臨早出晚歸常在大營裡,自然更是連打個照面的機會都沒有。

只怕燕臨也琢磨謝危那傷呢。

姜雪寧似乎看出他的沉默來,先笑著開了口:“又要去大營了嗎?”

燕臨不是旁人。

那日城門樓上發生了什麼,他雖未親眼目睹,卻也知道個大概。眼見此刻她跟個沒事兒人似的,有什麼話,反倒不好開口了。

欲言又止半晌。

他覺得別的話都沒用,只向她道:“寧寧,我站在你這邊。”

姜雪寧微微怔然,片刻後才笑出來,但並不將他的話當做玩笑,而是認認真真回了一句:“好。”

燕臨這才重新打馬而去。

其餘人等迅速跟上。

那幾匹馬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姜雪寧這才入了府,只是行至半道,瞧見一條冷清的走廊,停了半晌,到底還是順著這條走廊往前去。

僻靜處的院落,也沒幾個人伺候。

她進得院中,在屋簷下駐足,剛從屋內端著空藥碗出來的劍書一眼看見她,頓時愣住。

這時房門尚未來得及關上。

從門裡看得到門外。

興許是從劍書停滯的身形和神態上看出了什麼端倪,屋裡的人頓了一頓,竟然向著窗外道:“不進來麼?”

姜雪寧聽見他聲音,心知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卻道:“不了,今日只是來問問周寅之的事情,查得如何。”

謝危隔著窗道:“暫無訊息。”

姜雪寧便輕輕搭了眼簾,壓下心底冒出的那一點煩悶,道:“此人我總不放心,想了想,留他在忻州走動就是個禍患,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抓了關起來,免得他使壞。等將來查清楚了,倘若他清清白白,再放人也就是了。”

謝危輕輕咳嗽了一聲:“你不恐他生怨氣?”

姜雪寧道:“牆頭草能有什麼怨氣?他識時務得很,不至於。”

謝危於是道:“那交刀琴去辦。”

姜雪寧點了點頭,又立片刻,想也沒別的事,轉身欲去。

謝危卻忽然問:“明日也來麼?”

姜雪寧再次駐足,垂眸看了一眼指間那小枝杏花,道:“明日要送芳吟和任為志離開忻州,有的忙,改日吧。”

謝危便道:“那便改日。”

姜雪寧聽他聲音與尋常無異,只是這院子裡不免浮動著幾分藥草的清苦味道,倒使人鼻間舌頭都微微發澀。

於是心思流轉,又想起那一日來。

她把那杏花慢慢轉了一圈,道:“或恐你說得不錯,我與世間庸碌凡俗輩本無差別。只是世間一樣米百樣人。有的人喜歡一個人,必要千方百計與人在一起。可也有的人喜歡一個人,或恐只想對方安平順心,未必一定要求個結果。這兩樣人,並無高下的分別。張遮之於我,是雪中炭,暗室燈,絕渡舟。縱然將變作‘曾經屬意’,我也不願聽人損毀他片語只言。謝居安,往後不再提他,好不好?”

劍書靜立在門口,不敢擅動。

屋子裡靜悄悄的。

姜雪寧看不見裡面人會是什麼神情,過得許久的沉默,才聽見裡面低沉平靜的一聲:“好。”

她也無法分辨這一刻自己究竟是何等心緒。

穿堂風吹來,粉瓣輕顫。

姜雪寧輕輕一抬手,在抬步離去之前,無聲地將這這一小枝杏花,擱在窗沿上。

劍書不由怔忡。

在姜雪寧離去後,他先把端著藥碗的漆盤在旁邊擱下了,將窗沿上這一枝杏花取了,回到屋內,呈給謝危。

他靠在窗下的軟榻上。

周岐黃的醫術無疑精湛,連日來的修養,傷口已經漸有癒合之態,除卻臉色蒼白,清減一些,看著倒和往日沒有太大差別。

劍書小聲道:“方才寧二姑娘擱在窗沿的。”

謝危伸手接過。

小枝杏花的斷莖處尚還留著新鮮的摺痕,初綻的粉白花瓣,在這殘冬將近早春未至的北地,有一種格外的嬌弱柔嫩,甚至不可思議。

哪裡的杏花開得這樣早?

那一刻,他注視著這枝頭的粉朵,只覺一顆心都彷彿跟著化開,有一種得償所願後如在夢幻的恍惚,然而唇邊的一笑,到底添了幾分深靜平和的融融暖意。

目光流轉,謝居安向門外看去。

落日西沉,周遭靜穆。

劍書不敢驚擾,好半晌,等他收回目光後,才輕聲問:“先才姑娘說的事,屬下讓刀琴去辦?”

謝危點了點頭。

劍書躬身便欲退走,只是退到一半,方想起點什麼,停了下來,似有遲疑。

謝危便看向他。

劍書猶豫片刻,問:“寧二姑娘的意思是,抓個活的,關起來防他生事。可倘若……”

謝危眉梢微微一挑,落在那一小枝杏花上的眸光不曾抬起半分,對什麼周寅之渾不關心,只淡淡道:“那就抓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