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論長乘此去,少昊如何變相蹂……關照他。
端看正在練習御劍術的瑤姬,於一次次頻繁的摸爬滾打之中,她算是徹底明白了,什麼叫做坑人。
再一次從離地八丈高的空中,狠狠砸向草地,‘大’字形的淺坑邊,窫窳笑得空前燦爛,居高臨下睥睨嘲諷:
“已經第九日了,看來,我們都高估了你的悟性。”
說罷,又不吝言辭地繼續打擊:“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淺坑裡,瑤姬翻了個身,面朝天空反問:“那神君不妨說說看,我想什麼了?”
窫窳本不多話,聞言斂笑沉了臉:“你不是到處造謠,說十日一到帝君就要收你做義女?”
“做夢!”他斷然喝道。
瑤姬眨眨眼,覺得有些冤。
但,她沒興趣解釋什麼。
反正都這樣了,索性氣一氣窫窳?
瑤姬不怕死地笑道:“神君這麼氣惱,好像是我搶了你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一般,難道……”
她坐起身子,一邊摘去亂髮上的草屑,一邊狠狠點頭:“原來是你,想要叫帝君做爹?那就解釋得通了。”
“你簡直,找死!”窫窳怒從心起,揮袖運出神力,把瑤姬拽出草坑狠狠摜在一旁:“帝君親口說的打不死就往死裡打,你盡可以試試。”
忍著劇痛,瑤姬抓起劍,一躍跳起:“來呀!誰說不練了。”
面對惡煞凶神,她最是懂得見好就收。
第九日了?帝君,你就等著,喜當爹吧!
瑤姬嘿嘿偷笑,滿懷篤定。
接下來的練習,沒有一點懸念,以瑤姬被摔成豬頭而告終。
窫窳離去之時,眼裡的笑意愈發燦爛,口頭上則狠狠警示:“我保證,明日你不會如願的。”
連續九天,非人的身心磨鍊,已達瑤姬承受的體力極限。
心理上,卻是,越挫越勇。
瑤姬自是不敢,也懶得與窫窳磨嘴皮子,拖著一瘸一拐的身子回了自己在天池邊的小木屋。
崑崙夜色之美,靜謐寧馨。
星子高掛,月影清淺。
草木香裡,有那還未完全化形,或剛剛開了靈智的精靈們,各自於僻靜之地,努力汲取星輝月華進行修煉。
在崑崙,修煉成仙,化神超脫,是永不過時的前沿話題。
齜牙咧嘴爬上床榻,瑤姬捲起褲管檢視傷勢。
“小仙子,我來咯!”蒼老的聲音從窗外響起。
伴隨著清苦之氣,頭頂一窩亂草,鬚髮皆白的老者,自視窗跳了進來。
瑤姬瞥一眼:“你見過如此狼狽的仙子嘛!”
老者嘿嘿笑了:“當然。比你更狼狽的,我都見過。”
說著,兩手比劃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造型,向門外努嘴道:“那位,咱也不敢說。你明白的哈!”
瑤姬自然明白,這造型專指那兇巴巴的神君窫窳。
“參參你說,”瑤姬眼眸亮晶晶地琢磨:“明日一過,我就改口,帝君他老人家會不會打死我?”
這名叫參參的老者,認真點頭:“會不會的不好說,可你已經沒得選擇了不是嗎?”
瑤姬略有些喟嘆:“唉!人生寄託到乾爹身上,總覺得如此詭異。”
參參捋著冗長的白鬍鬚,表示不解:“是靈芝要認爹,為嘛稍帶上我?”
瑤姬無語:“我說的人生,不是你這棵老得掉牙的人參,兩碼事。”
“哦哦。”參參恍然,拽下幾根鬍鬚,肉疼地遞上:“給,補補。”
瑤姬也不客套,接在手裡,任由適才細白的鬍鬚,慢慢變成手指粗細的人參。
“參參,”她認真地看著老人參:“你都幾萬歲了還沒成神,我這輩子肯定更沒指望,對不對?”
老人參搖頭晃腦:“那也不盡然,你可以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嘛!先成仙,再化神。再說……”
頓了頓,老人參眼睛微眯:“你雖然也是草木之靈,但,到底不一樣。”
瑤姬抱著雙膝,悶悶不樂:“是不一樣,你們多自由啊!”
老人參張口要安慰幾句,卻突地,白眉一抖化作流光飄出了窗外。
“神君來了。”他留聲遠去:“記得喝參湯哈!”
瑤姬不禁苦了臉,能讓老參仙避之如蛇蠍的,除了那冷麵神,還能有誰?
果然,窫窳推門進來。
幾日下來,瑤姬自覺已成滾刀肉,倒也不甚畏懼這神君了。
她抱膝而坐,看向窫窳:“神君,現在可是休息時間。”
窫窳冷哼一聲,目光鎖定榻上幾根白胖的參須:“能籠絡著那老人參給你好處,倒是我們都小瞧你了。”
瑤姬習慣了這般挖苦,故意笑著炫耀:“緣分啊,沒辦法!”
說罷,看窫窳臉色果然更沉,她又笑道:“神君您,不會是來陪我看星星的吧?有什麼吩咐,直管明言。”
窫窳又是一聲哼,伸手向前,一尊白玉壇平平飛向瑤姬。
他沒好氣地言道:“帝君聽聞你要認他當爹,特意賞賜給你的。”
瑤姬小臉一白:“什麼意思?上……上路之前來送行的?”
“我可沒那麼說。”窫窳說完,冷酷地掉頭就走。
瑤姬抱住直直撞向面門的酒罈,梗著脖子追問:“你們作為神,居然要毒殺一棵草,至於嗎?”
窫窳仿似沒聽見,出門之後往後一甩手,那門便被加了禁制,閃爍起淡藍色的神光波痕。
怕跑路?
盯著那木門,瑤姬的臉色更白了幾分。
窫窳好聽的聲線從門外傳來:“帝君令我轉告,希望明日能看見你橫著出門。”
橫著,出門?只有死人才有的待遇。
那深沉的男中音,青鸞最為著迷的聲線,此時,卻是自己的催命魔音。
瑤姬舉起罈子就要往地下砸。
窫窳的聲音,適時透門而入:“帝君說,給你的好酒,他那裡還有很多。”
“你們……”瑤姬欲哭無淚:“就這麼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你們能得著什麼好處?”
門外再無半點回應,窫窳神君想是離去了。
瑤姬撿了枕頭砸向門板,就見那柔軟的物事剛蹭上神光,便瞬間化為齏粉消散一空。
她便明白了。
原來,神,都是小心眼!
拎起酒罈,拔開封泥。
沁人的濃郁酒香之中,瑤姬分明聞到一股,陰謀與腐朽的味道。
瞧瞧這白璧無瑕的玉質罈子,聞聞這神光氤氳的瓊漿玉液。
毒殺一棵草,還真是不惜成本!
回想百年時光,瑤姬並無遺憾,只是……
她怕啊!
不過,看到自己手臂、小腿上的累累傷痕。還有,光滑的玉璧映出,蓬亂長髮下這張慘不忍睹的臉。
瑤姬的眼淚,和她百年來小心翼翼的堅持,同時潰不成軍。
仰頭灌下一大口酒,辛辣中裹挾甜香,刺激得她更加淚如泉湧。
死便死了,無知無識未必就不如開了靈智好。
這崑崙,階級剝削與壓迫,實在是一言難盡……
人參下酒,越喝越有。
飲完了一罈沙棠酒,瑤姬昏睡過去,嘴裡還兀自說著夢話。
“老神痞……老泥鰍……”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夢裡,瑤姬亦是恍惚。
朦朧光暈之中,一席青綠色衣袍的女子,面容模糊難辨,身形似人似靈、若即若離。
雖看不真切,但,瑤姬就是知道。
她,很美!
光暈夢幻,聲線亦玄妙,那糅合了很多個音色的腔調,最終匯成一縷亦真亦幻的清越女聲。
“瑤姬?這名字差強人意。”滿含戲謔之意。
瑤姬揉著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是誰?我,是死了嗎?”
女聲十分驕傲:“死?崑崙女帝九十九代神力淬體,你若還是那般不堪一擊,未免太過貽笑八荒了一些。”
瑤姬聽不懂:“你,說的是我?”
女聲不應,青綠色的衣衫閃過,一片蒼翠衣角拂過瑤姬的迷離醉眼。
驀然,一些繁雜而晦澀的字元,在瑤姬眼前跳躍。
像一群調皮的精靈,又如輕靈的仙子,隱隱還聽得見嘰嘰喳喳的交談笑鬧。
這般情景,瑤姬並不陌生,正如和她素日裡一起嬉鬧作伴的崑崙草木精靈們。
她玩心頓起,伸手向那些字元抓去。
甫一觸及,變化竇生。
字元們短暫的躲避雜亂之後,像是得到了某種召喚,一個個化為五彩流光匯聚一處,形成一隻璀璨的光球,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漲大,漲大……
膨脹了?瑤姬很好奇。
這不就是她與青鸞偶爾玩的那個,吹氣泡遊戲?
只是,裡面少加了用法力縮小,而暫時囚禁的軨軨。
軨軨,是白鳳神君給青鸞的寵物,生在東荒空桑山的一種異獸,有控水操雨的能耐。
最好玩之處則在於,它的體型可以容納大量氣流,揪了毛皮來刺一個小孔,使勁往裡吹就是了。
俗名吹軨。
不曉得極限在哪裡?反正,儘夠瑤姬與青鸞吹的。
瞪著不斷漲大的光球,瑤姬就笑了。
且看它,最終能吹出多大的軨來!
五彩光球膨脹到一定的大小,漸漸停止了壯大,懸停於瑤姬三尺之外,斑斕鮮豔,光芒內斂。
青衣身影突兀再現,與瑤姬並肩而立,纖長的手指指向前方:
“你想真正擁有它嗎?”她問。
沒有女孩子不喜歡光彩奪目的東西,生靈中雌性大多如此。
瑤姬嘻嘻笑著伸出手:“它,也許真的會拿到哦。”
青衣清越之聲再起:“自信一點,把那個‘也許’去掉。”
“真的會拿到……”瑤姬雙手往前探了探。
忽然,有人狠狠推了自己一把,她身不由己直往光球撞去。
身後,那女聲微帶笑意:“瑤姬,崑崙,就交給你了。”
瑤姬想要回頭,光球裡面卻散發出極為強大的一股吸力,生生將她拖了進去。
“記住我們的約定!”蒼翠衣角閃過,留下最後的言語。
瑤姬被光球吸附,只覺一陣更比一陣強的刺痛,從四肢百骸蜂擁而生。
她後悔了:“哎,你回來。把這該死的混球拿走!我沒答應什麼啊——”
慘嚎聲中,劇痛襲來。
光怪陸離的球體收縮,膨脹;再收縮,再膨脹……
瑤姬的身體也跟著變形,扭曲,拉扯,撕裂。
她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和肢體的自我控制。
最後,等意識也不屬於自己時,那光球銳芒達到了極致的凝實,五彩華光蛻變為白濛濛一團,橢圓的光‘蛹’。
如果,此時此地有人在場,就會看見,那白色的光‘蛹’之上,還有青、紫二色緩緩流轉,交織出豔麗的圖案。
如果,此時此地有崑崙不管哪位神君在側,就會發現,那美麗的圖案勾勒的正是崑崙丘形貌。
此中景象萬千,玄妙神異處,言語難以描繪其萬一。
……
對於崑崙眾生靈來說,一夜成仙,與白日做夢幾乎可以劃上等號。
而當瑤姬夢中成仙的事蹟,在崑崙廣為流傳之後,精靈們從中看到的是,更為灰暗的仙途。
仙神有別,還未成仙,哪裡又敢肖想神的事情。
自打那夜做夢,一覺醒來誤了練習時間,而在窫窳破門而入,打碎‘蛹’開始。
瑤姬的仙生,便開了掛。
彼時,還未從醉夢中醒來的她,並不曉得自己得到了什麼?
不過是在,窫窳神君一縷神光做網,想要將她捉拿出去之時,下意識中的一個推掌,窫窳便如遭重擊,倒飛著跌進了天池。
連帶的,瑤姬親手搭建的木屋,也一同七零八落,飄在了碧波之上。
甩了甩隱隱作痛的頭,宿醉之後的瑤姬並不完全清醒。
呵欠只打了一半,便硬生生震斷在靈氣充沛的清晨。
窫窳神君頭髮上滴著水珠,惡狠狠地盯著她,一副,吃了什麼不可言說之物的表情。
“你做了什麼?”他語氣陰沉,一如雷澤之中,億萬年不變的恐怖雷雲。
瑤姬抓了抓糟亂的頭髮,異常無辜:“神君,您怎了?我,又怎了?”
“真是奸狡之輩!”窫窳有掐死瑤姬的衝動。
瑤姬當然不會錯漏,黑麵神那握緊了的,躍躍欲試的手。
“神君,我錯了!”她果斷認錯,後退一步蒙上眼睛。
然後,從微微張開的指縫間偷瞄窫窳,信誓旦旦保證道:“您放心,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窫窳深深懷疑,自從他睡了一百年,醒來之後就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這般失常之事的背後,指不定是被人下了什麼厲害的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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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兇手,除了瑤姬,不做他想。
此刻的冷麵神君,儼然又一次處在失控的邊緣,盛怒之下一伸手,又是一張神力做就的大網,兜頭罩向對面的‘魔女’。
結果便是,這位自恃級別屬於資深,英俊列入八荒才俊榜前列的神君,以同樣優美的落水姿勢,二次跌入天池。
這番遭遇玄幻而又駭人,顛覆了他對自己的認知,亦重新整理了崑崙萬千精靈的認知,以及準點準時趕來,準備觀摩瑤姬受虐表演的長乘與開明的三觀。
大家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