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住口!”高不識一聲厲喝,所有的議論不滿立刻煙消雲散。他掃視著我們:“七歪八倒的,哪裡還有半點軍人的樣子!”
我們都紛紛在自己的隊伍裡站好,拉住馬匹的韁繩,不讓它們發出聲音來。雪片打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又變得紋絲不動。
高不識嚴厲的目光一排排掃過來,道:“現在,天氣惡劣,小侯爺和大部隊不知去向,一切由我來指揮!”
“諾!”
“剛才我已經考慮過了,小侯爺一定沒有撤軍。”他遙望著風雪的遠處:“在屺月國死了這麼多人,小侯爺他,一定不甘心撤兵的!”這句話,與其說是對軍情的客觀推測,還不如說是一種對私人感情的主觀揣測,根本不能算數。
不甘心撤兵又怎麼樣?帶著七千人馬送死去嗎?我們大家雖然不能說話,臉上的表情全都寫著不相信三個字。
高不識的目光收回來:“吐厄渾、朱蘇、管強出列!你們熟悉地圖,到我身邊來。”三個軍士應聲走了出來。
他又問各個隊長:“你們一個個說說看,都去了哪些屬國偵查?剩下的就有可能是大部隊去的地方。”
幾個隊長走出來,他們互相交流了一番,剩下還有十幾個部落,最後把目標鎖定在闕烏屬國、羝支部落上,兩個部落相距三百多裡,他們還是無法定奪哪個部落的可能性最大。
低聲的爭論又開始了,跟剛才一樣激烈而毫無頭緒,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這些小兵都不敢開口了。
“啟稟校尉!”我突然抬高聲音,“請問,那個方向是哪裡?”我對著西北方向遙遙一指。
“休屠王部。”朱蘇不假思索道。
“不可能!”幾個隊長同時提高聲音,“絕對不可能!”我垂下手,那天的土崖上,我看到將軍一直在朝那個方向看。我只是想起這個細節來,為他們提供點線索,沒想到他們的反應這麼大。
能引起大家這麼大的反應,就說明,驃騎將軍目前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那裡。
高不識也怔住了,望向西北方,臉上的肌肉繃得很緊。
我悄悄拉拉小鑼的衣袖:“休屠王部為什麼不可能?”
小鑼悄聲道:“休屠王部和渾邪王部是河西大漠上實力最雄厚的兩大匈奴部落王,掌管著這裡的一切事務。此處大大小小二十二個屬國都是他們的。”
“那不正好,打鳥要打頭,打蛇敲七寸。”
“可是,他的地盤在大漠的腹地,手中有三萬騎兵。將軍一萬精騎馬壯兵足的時候,也未必敢輕車冒進,此時手中只有七千人馬,更不可能去自投羅網了。”
小鑼看看天色:“更何況,天氣這麼差。”
又一陣寒風吹來,大漠上的春雪凜冽逼人,撲打得我們都睜不開眼睛。眾人站在原處,不知道該不該向休屠王部進發。如果判斷失誤,我們這七八十個人就變成了飼虎綿羊,將死得毫無價值。
不去參加戰鬥,作壁上觀顯然不是眼前這些自詡精英分子的風格。大家一時之間躊躇起來了。
高不識手指向隊伍:“你、你、你……”他看了我一眼,果斷地一點:“你也來!”我一看,去的都是當官的,我也去?
只得催動馬匹來到他們的圓桌會議上。
高不識看著我們道:“兄弟們,你們覺得將軍會不會認為你我都是無用之輩而撇下我們?”
大家的嘴唇都抿緊了,堅決地搖了搖頭。
“好!我們都是有用之棋。那,我們的作用在哪裡?”高不識又問。
沉默片刻,眾人互相觀望著。
高不識語氣緩慢而肯定:“是用我們,去唬住那些屬國的兵力!”
“區區十二個人,去唬住屬國上萬的人馬?”有人表示異議。
周虢心領神會了,搖頭道:“本來是唬不住的,不過,之前我們連破五個屬國,三個偷襲,兩場硬仗,軟硬都不放過。剩下的屬國一定以為我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他們,他們非常緊張,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他們集中精力以求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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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不識看著眾人:“將軍吩咐一旦遇上敵方斥候兵,要做到人馬不留,你們做到了嗎?”
大家肅然:“當然!”
“斥候兵過一定的時間就要回營匯報情況,屬國部落的王爺們發現自己派出的斥候隊遲遲不歸,會有什麼想法?”
“霍將軍的軍隊已經壓境了!”眾人明白了,十路人馬單襲對方的斥候兵,用最少的人手造成了漢軍來到的假象,讓休屠王部手下的屬國人人自危,加上匈奴族各部自身的內在矛盾,不肯調派兵力幫助其他屬國。
最終的目的是擾亂視聽。休屠王部無從把握大軍行進的真正路線,將軍從戰略上掌握了攻擊的主動權。
“這就是《戰國策》裡驚弓之鳥的故事。”一名軍士插言道,“驃騎軍五滅屬國,已經把匈奴人嚇成了那只大雁,將軍現在不需要真正出箭,只要我們這些弓弦輕輕一勾而已。”他的手在空中勾了一下,眾人終於點頭了。
“這麼說屺月國一戰,是將軍故意打的硬仗?”我對這一仗始終心有芥蒂,高不識搖頭:“那一場的確打得不漂亮,為此小侯爺熬了一個晚上沒睡覺。”我點頭,我也有這種感覺,那天他是一臉準備面壁到天亮的樣子。
這麼說來,將軍召見我的時候,是他心情極差的一個晚上。那他叫我去幹什麼?僅僅為了看一眼鐵螭騎的倖存者寄託哀思之情嗎?
高不識感嘆道:“那次,大約是他頭一回面對準備得這麼充分的匈奴人,沒有被全軍覆沒已經算是萬幸了。”
“他還是個生手?”我的脊背上全涼了:原來,那一仗中丟失的兩千多條性命,只是小孩子試水的犧牲品!
周虢很關照我的情緒,向高不識介紹道:“這位小兄弟就是鐵螭騎裡唯一活下來的。”高不識又看了我一眼:“難怪。不過,你放心,小侯爺不會讓你的兄弟白死的。現在,他可能已經把這個失誤變成了優勢。”
“優勢?損失那麼慘有什麼優勢?”
“此戰讓休屠王部認為我們再也沒有長途奔襲的能力了,這也可以算是一種麻痺對手的機會。”周虢果然不愧是個隊長,冷靜而睿智,我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於是,將軍的箭都射到休屠王部去了?七千人對三萬人?”一名軍官問道,他問出了我們大家心中的疑竇。就算唬住了屬國小部落,也不能成為將軍正在攻擊休屠王部的證明。大家都親身領教過匈奴人的攻擊能力,不是可以單純地用“以一當十”、“如入無人之境”這類不痛不癢的詞語來解決問題的。
高不識看起來此時已經對將軍的運兵有些成算了,胸有成竹道:“我們這支隊伍是以少勝多,以偷襲為特色。小侯爺不是拿著七千人馬去碰撞休屠王的大軍,而是去……”
“偷襲!”眾人猛然醒悟,不覺失聲驚呼。
大家大眼瞪小眼,無法相信,經過了數日的騷擾,實力最雄厚,資訊傳輸最通達的地方反而成了偷襲的目標?
周虢點頭:“不錯,的確是偷襲。將軍先前對四個屬國的戰鬥是示強,對屺月國是示弱。在休屠王眼中,我們對他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害,經過了屺月國一戰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必然要還之以顏色。”
朱蘇道:“何止要還之以顏色,而是要全線包抄,把霍將軍殲滅在大漠之中。”
“接連掠殺匈奴屬國,加上現在兵力已弱。任何人都會想到,將軍只能繼續以屬國為消滅物件,再殺上一兩個部落,然後撤軍回漢國去。”
高不識道:“休屠王有這種想法並沒有錯。本來,這也的確是我們出兵的預定計劃。”他笑得豪爽,“可惜,他遇上的是小侯爺!”
我的頭腦頓時明晰了起來,五場屬國之戰看起來互不關聯,卻讓休屠王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勢,那就是我們將把下一個戰場放在某個屬國。他的大軍為了增援也好,為了殲滅將軍也好,必然會在他們認為最有可能的屬國佈置出一個天羅地網。敵人帶著全殲霍部的復仇渴望精銳盡出,對休屠王部的保護反而鬆懈了。
對於漢軍來說,仗打到如今這個地步,整個河西匈奴部族皆枕戈達旦,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勉強去碰撞,損失也會比較慘重。但是,驃騎將軍憑著最不可置信的速度與決心,突飆猛進,冒險擦過匈奴人算計好的重兵包圍圈;以偏執狂的姿態,悍然揮師遠襲,重新創造了這個偷襲的機會!
高不識轉過來問我:“小兄弟,你如何知道小侯爺要去休屠王部。”
“他那天召我見面,一直朝那個方向看,我蒙出來的。”我道。
周虢道:“將軍說過,彎的眼睛很特別。”
“噢?”高不識拍拍我的肩膀,“小子,好好幹!”
他的力氣太大,我搖晃了半天才站住腳。高不識已經站到軍官們中間:“帶上隊伍,走!”
“諾!”
“可是,他為什麼扔下我們?”我追問,沒有一個人回答我。
眾軍官都是軍事行家,明白戰機就是一切,此時多說一句都是在浪費時間。大家達成共識、步調一致,來到各自的隊伍面前:“現在,我們以校尉大人為軍首,向休屠王部——進發!”
“不想錯過立功拿賞的機會,就給我快馬加鞭!”
“驃騎將軍就在前面,兄弟們衝啊!”……
將是軍之膽,有了將領們的做主,眾軍士應和的聲音分外有力。此時的他們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猶豫和彷徨,變得信心十足,刀山敢去、火海能闖,意氣風發地向著遙遠的匈奴西北腹地衝去。一群戰爭狂人分雪踏冰,逐風沐雨向著心中的目標長驅直入,我也跟在後面一起進發。
我們這些人比將軍的隊伍晚了起碼有一天外加半個晚上,大家都心急如焚起來,生怕錯過了什麼。
我催動身體下面的黑馬,它的靈敏度雖然不及西西,不過腳力還算不錯,我們一路快跑,中間不敢有太長時間的歇息。這一次,我們將面對的是馬踏連營式的偷襲。
一想到馬蹄高高舉起,無數毫無防備的生命在我們的踐踏下瞬間失去性命,我們大家的心裡都充滿了嗜血的狂熱。身在戰場,這種藐視生命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的,誰敢說自己在戰場上是個心地乾淨純潔的人?
突然,我看到遙遠的前方有一段兇邪的黑氣。
高不識特地將我帶在身邊,我指著那裡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高不識馬不停蹄地道:“皋蘭山。”
“那裡人很多,應該上萬。”我也算有了一些打群仗的概念了。
“籲——”高不識拉住馬匹,狂奔的戰馬不耐煩地噴出一個響鼻,踏濺出無數雪花冰晶,站住了:“什麼?”
“皋蘭山那邊在打仗。”我現在已經知道不是五十萬、八十萬的大廝殺,只是一萬騎兵的孤軍深入,“一定是驃騎將軍。”
安靜了一會兒。
這種安靜代表著決策,代表著對我的審視。
“走!”一揮手,八十多匹戰馬直線奔往皋蘭山方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