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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峰大師

韓文與楚留香要去閩南找人,那麼一定要縮小要找的人的目標範圍;

天楓十四郎既然將小兒子交託給任慈,大兒子自然是交託給那第一個和他動過手的人。

只要能找出這人是誰,便也可找出那個策劃一切的人是誰了,這是個很淺薄的道理,

雖然不知道誰是任慈之前,和天楓十四郎交手的人,但經過韓文與楚留香的一番分析,已知道:

第一,這人名頭必定極高,所以天楓十四郎才會先去找他,再找任慈──武林中比丐幫幫主名頭還高的人並不多,這範圍已縮小了。

第二,這人武功必定極強,所以才能傷得了天楓十四郎。

第三,這人的脾氣也必定和任慈一樣,博大寬厚,所以才會收留天楓十四郎的遺孤,而且傳授他一身武功。

第四,這人必定不喜招搖,所以他雖然戰勝了來自東瀛的刀法名家,江湖中卻沒有人知道。

第五,這人必定也在閩南一帶,所以天楓十四郎和他交手負傷之後,還能及時趕去和任慈相見。

有了這些判斷,再去找人,那就要簡單的多了,但到了閩南後,他們卻完全失望了。

二十年前的往事,人們早已不復記憶,至於雄踞閩南的陳、林兩大武林世家中人,更完全沒有聽過天楓十四郎這名字。

一天內,韓文與楚留香卻是轉了好多了地方,此時來到了仙遊,仙遊風物雖盛,無奈,這兩個人意興卻甚是蕭索,竟連喝酒的興致都沒有,只想喝兩杯苦茶。

閩南本是產茶之區,仙遊鎮上,茶館很多,喝茶的器皿也甚是講究,只見坐在茶館裡的人,一個個卻閉著眼睛,用那比酒杯還小的茶盞,仔細品啜,用大碗喝茶的人,在閩南人眼中,簡直像條牛。

楚留香也要了壺又香又苦,苦得發澀的鐵觀音,這茶人口雖苦,但喝下去後,卻是齒頰留香,餘甘滿口。

兩盅茶喝下去,楚留香浮躁的心情,也漸漸寧靜下來,他這才知道,閩南人喝茶的規矩如此多,為的就是要人心情寧靜,他們修心養性的功夫,便就是在這一小盅一小盅的濃茶裡練出來的。

茶館裡的人雖多,但每個人都是輕言細語,和北方茶館中的喧鬧嘈雜,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韓文在閉目養神,好一會兒,突然說道:"這件事情過後,我不準備再管這些所謂的閒事兒了!我要先去找一個人!"

楚留香蹙眉,好半天,道:"你準備去找誰?"

"一個女人!你應該聽我說過,石觀音!",韓文睜開眼睛,看自己的手,笑了,道:"這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武功又有了一些突破,這是沉澱過後的結果,心有所悟,現在需要的是強力的對手了!"

"然後呢?",楚留香默默地問道。

韓文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道:"當然是找更厲害的高手了!如果有,請記得一定要叫我!"

.......

.......

這時,卻有兩條錦衣大漢,高聲談笑著走了進來,其中一個麻面大漢,背後斜揹著個黃色包袱,一面走,一面笑道:"他鄉遇故知,當真是人生一樂,小弟今日少不得要和馮兄喝兩杯。"

另一人滿面虯髯,哈哈笑道:"錢兄在閩南呆久了,難道已只好喝茶,不愛喝酒麼?"

麻面大漢笑道:"酒!馮兄你天天都喝得到,但小弟今日要請馮兄品嚐的,卻是茶中仙品,不是小弟吹噓,這樣的茶,馮兄你只怕一輩子還沒喝過。"

茶館裡的人,目光都已向他瞧了過去,但這麻面大漢卻是旁若無人,自那黃布包袱裡,取出個長長的竹筒。

他開啟竹筒,便有一股清香傳出,令人心神皆醉。

虯髯大漢笑道:"好香的茶!多年不見,不想錢兄竟變得如此風雅。"

那麻面大漢小心取出一撮茶葉,吩咐茶博士用上好的泉水衝一壺來,這才轉過頭笑道:"老實說,這茶雖在小弟身上,但若非遇見馮兄這樣的老朋友,平日小弟自己可一點兒也捨不得喝的。"

虯髯大漢笑道:"錢兄既捨不得喝,為何又將之帶在身上?"

麻面大漢微笑道:"只因這茶是一位武林前輩最最愛好之物,小弟昔日受過他老人家的大恩,無物可報,只有每年千方百計去尋此茶,為他老人家送去,聊表一點心意,別的東西,他老人家是萬萬不肯收的。"

虯髯大漢道:"卻不知這位武林前輩是誰?竟能令錢兄如此傾倒?"

麻面大漢的微笑更是得意,緩緩道:"馮兄總該聽過天峰大師的名字?"

虯髯大漢失聲道:"天峰大師?...莫非是少林南支的掌門人,蒲田少林寺的方丈大師麼?"

麻面大漢笑道:"正是他老人家。"

韓文豁然抬起眼簾。

楚留香亦是心頭忽然一動,看了韓文一眼,笑了笑,然後走了過去,笑道:"滿天星,我是你的老朋友,你怎地不請我喝茶?"

麻面大漢瞧了他一眼,沉下臉道:"朋友是誰?在下看來倒眼生得很。"

楚留香微笑道:"七年前,北京城鐵獅子衚衕,錢兄莫非忘了麼?"

他話未說完,麻面大漢已霍然長身而起,動容道:"閣下莫非是..."

楚留香哈哈大笑,截斷了他的話,道:"你記得就好,何必提我的名字。"

麻面大漢竟撲地拜倒,恭聲道:"七年前,若非...公子相救,我錢麻子早已栽在"梅花劍"方環和"雙掌翻天"雀子鶴手裡,我錢麻子雖然時刻想報公子的大恩,只恨公子俠蹤飄忽,卻不想今日終能見到公子,真是天幸。"

那虯髯大漢瞧見出名難惹的錢麻子,竟對這少年如此恭敬,也不禁為之動容,但他也是老江湖了,察言觀色,已知道這少年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來歷,他自然也絕不過問,只是抱拳含笑道:"在下馮天和,日後但望公子多賜教益。"

楚留香笑道:"夜遊神的大名,在下早已如雷灌耳了。"

四個人喝了兩盅茶,聊了幾句不著實際的話,楚留香才慢慢轉入正題,瞧著錢麻子沉聲道:"錢兄方才提起的天峰大師,莫非就是四十年前掌殲八惡,獨鬥天門四老,威鎮天下的少林苦和尚麼?"

錢麻子拊掌道:"正是他老人家!"

楚留香微笑道:"這位大師據說久已隔絕紅塵,不想竟仍有茶之一嗜。"

錢麻子笑道:"昔日慈心大師仙去後,本該由他老人家持掌少林門戶,但他老人家卻將掌門之位讓給了他的二師弟天湖大師,自己反而遠來閩南,據說為的就是此間的名茶。"

楚留香沉吟道:"天峰大師接掌莆田少林寺,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錢麻子道:"算來只怕已有二十年。"

楚留香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錯!就是他,必定是他,我本該早就想到的。"

錢麻子訝然道:"公子莫非也認識他老人家?"

楚留香滿面喜色,道:"你說天峰大師的聲名,是否還在丐幫昔日的任老幫主之上?"

錢麻子也不知他怎會突然問出這句話,茫然道:"他老人家可是當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任老幫主雖也名聲響亮,但比起他老人家來,只怕還差一籌。"

楚留香道:"他老人家武功自然極高。"

錢麻子嘆道:"武功之高,只怕連公子也...也比不上的。"

楚留香一笑,道:"他老人家修為功深,自然是博大寬厚,不露鋒芒的。"

錢麻子笑道:"江湖中雖傳說他老人家是為了品茶而來閩南的,但以在下想來,他老人家只怕還是為了淡泊喜靜,所以才不願接掌嵩山少林的門戶。"

楚留香長嘆道:"這就是了,在任慈之前,和天楓十四郎交手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天楓十四郎能將長子託給他,自然死也瞑目了。"

錢麻子更覺奇怪,忍不住問道:"天楓十四郎又是什麼人?"

楚留香苦笑道:"那是個很奇怪的人,他自己雖然死得默默無聞,卻能令天下最大門派和武林第一大幫的掌門人,代他撫養他的兩個兒子。"

他心念一閃,突又失聲道:"他向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挑戰,為的莫非就是要將自己兩個兒子分別交託他們,他自己莫非有什麼傷心事,早已不想活了,只想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出人頭地,莫非他早已決定要死在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手裡,為的就是要他們盡心撫養這兩個孩子成人?"

韓文蹙眉,也是有些驚駭,久久不能平靜,緩緩地說道:"厲害!"

錢麻子越聽越糊塗了,忍不住道:"公子是說...這天楓十四郎為了...竟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嘆道:"他知道天峰大師和任老幫主這樣的人,是絕不會隨便收養別人的孩子,但他卻死在他們手裡,他們便萬萬不忍推辭..."

錢麻子動容道:"這樣的父親,倒當真偉大得很,卻不知他的兩個兒子是誰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個是南宮靈。"

錢麻子倏然道:"莫非是丐幫的新任幫主?"

楚留香道:"正是!"

錢麻子道:"還有一個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還有一個便是...便是...",他忽然仰首長嘆一聲,慘笑道:"但願我猜錯,但願那神秘的兇手,並不是他...韓兄!你的戲謔之言,怕是要成真了!"

韓文冷曬:"我早跟你說過,可以懷疑一切可以懷疑的人!"

一旁的錢麻子一驚,道:"兇手?"

楚留香嘆道:"據我所知,他已殺死了九個無辜的人,他下一個...",說到這裡,楚留香突又跳了起來,失聲道:"他下一個物件,莫非就是天峰大師?"

韓文冷冷的說道:"你是猴子嗎?上躥下跳的!"

楚留香訕訕的摸著鼻子,這倒是讓錢麻子很是震驚,心中暗忖這個黑衣年輕人是誰,就連天下聞名的盜帥楚留香對他也是恭恭敬敬。

想了很久,錢麻子也對韓文沒什麼印象,當下笑道:"這個倒請公子寬心,無論這人是誰,他若想加害天峰大師,只怕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天峰大師雖已久久不問世事,武功卻始終未曾擱下。"

楚留香長嘆一聲,苦笑道:"你若知道他是誰,便不會說這話了,他..."

錢麻子忍不住又問道:"他究竟是誰?"

楚留香當然不願說出那個人的姓名,沉吟半晌,忽又笑道:"我恰巧有事要面見天峰大師,正好替你將茶葉送去,不知你可放心麼?"

錢麻子立刻將那黃布包袱送到楚留香面前,笑道:"莫說這區區一包茶葉,公子就是要我錢麻子將性命交給公子,我錢麻子也是放心的。"

楚留香笑了笑,還未說完,突見那茶博士匆匆走了過來,向楚留香躬身行了個禮,賠笑道:"那邊角落裡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兩位公子說句話,不知兩位公子可願移駕過去麼?"

.......

.......

只見那邊角落裡一張桌上,一個灰衣人面對著牆角,坐在那裡已有半個多時辰了,連動都沒有動過。他平戴著一頂銅盆般的大草帽,此刻將帽角掛在脖子上,整個頭顱都被擋住,只露出一束花白的頭髮。

楚留香一走進茶館,就覺得這人有些奇怪,茶館裡無論有什麼動靜,這人竟始終面對著牆角,未曾回過頭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對楚留香與韓文瞧過一眼,楚留香也始終沒有瞧見他的面目,他此刻又怎會突然要找他們說話?

楚留香心裡一覺得奇怪,更是非過去瞧個究竟不可。他剛走過去,那人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這人雖然還是沒有回過頭,但背後卻好像長著眼睛。

楚留香心念一動,忽然笑道:"閣下莫非是禿鷹英老捕頭?",那人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楚留香已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英老捕頭外,還有誰有如此驚人耳力。"

那人苦笑道:"普天之下,果然沒有能瞞得過楚留香的事。"

只見他高顴深腮,目光炯炯,一對灰白色的耳朵,竟是合銀所鑄,若非他用草帽擋著,別人一眼便可認出他來。

韓文冷哼,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架子倒是不小!"

禿鷹有些尷尬,楚留香卻道:"官門中人,身不由己,韓兄何必為難他呢?"

接著,他又微笑道:"京城一別,倏忽月餘,不想英老捕頭連楚某的聲音都未忘記...奇怪的是,在下那天好像並未在英老捕頭面前說過什麼話,卻不知英老捕頭又怎會聽得出在下的聲音?"

禿鷹笑道:"天下人不但說話聲各不相同,就連走路的聲音也是不相同的,楚留香輕功天下...聞名,那足音更是和別人大大不相同,就像是這位韓先生的腳步聲,幾乎沒有一樣,小老兒若再聽不出香帥的足音,這雙耳朵當真要餵狗了。"

楚留香大笑道:"白衣神耳,果然名下無虛。",他忽然放低語聲,緩緩道:"英老捕頭萬里追蹤到這裡來,莫非為的是想緝捕我?"

禿鷹賠笑道:"老朽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是萬萬不敢對楚香帥動武啊!"

楚留香目光閃動,微笑道:"那麼,閣下又是為何而來的呢?"

禿鷹壓低語聲,道:"老朽本是追蹤滿天星錢麻子而來..."

楚留香皺眉道:"莫非還是為了七年前,鐵獅子衚衕的舊事?"

禿鷹苦笑道:"老朽本不知此事也和香帥有關,否則也不敢多事的。香帥自然也知道,一個人只要吃過一口公門飯,這輩子就休想再走得出六扇門了,有些事自己就算不想管,但卻被逼得非管不可。"

楚留香沉聲道:"七年前那件事,錢麻子雖有不該,但'梅花劍';和'雙掌翻天';仗勢欺人,卻更可恨,何況,錢麻子為了這件事,早已洗手江湖,遠避到這裡來,英老捕頭又何苦定要趕盡殺絕,逼人太甚?"

禿鷹賠笑道:"老朽活了這大把年紀,又怎還會不知道眉眼高低,既已知楚香帥與此事有關,又怎會再來多事了",他長長嘆了口氣,又道:"老朽請公子到這邊來,是為著另一件事。"

楚留香皺眉道:"還有什麼事?"

禿鷹沉吟了半晌,一字字緩緩道:"丐幫的南宮幫主,十多天前已死在濟南城的大明湖上,這件事,不知香帥你可知道麼?",一邊說著,他又一邊看向了韓文,像是有些懷疑。

楚留香微笑道:"英老捕頭總不會認為是我們殺死南宮靈的吧?"

禿鷹趕緊又賠笑道:"老朽怎敢這樣想,只不過..."

楚留香道:"只不過怎樣?"

禿鷹嘆道:"只不過南宮幫主死得實在太慘,據說死後還被人亂刀分屍,所以丐幫門下,俱都誓死要找出這兇手來!"

韓文在一旁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將南宮靈分屍的人,必定就是那一心為父復仇的黑珍珠,他自然也想到丐幫門下,至今還不知南宮靈的陰謀,但這些事,他並不願意對別人說出來。

只聽禿鷹嘆息著又道:"此等江湖高手的仇殺之事,本非老朽所能過問,所敢過問的,只不過老朽偏偏和丐幫門下幾位長老是多年的朋友,這次在路上又恰巧遇著了他們。"

楚留香道:"難道丐幫門下弟子,竟疑心是我對南宮靈下的手不成?"

禿鷹賠笑道:"他們也絕不敢疑心到香帥你的,只不過,他們卻說香帥你必定知道殺死南宮幫主的兇手是誰,是以他們便要老朽遇著香帥時,代他們問一聲,無論香帥你是否知道,只要香帥說一句話,丐幫門下都絕無異言。"

楚留香目光灼灼,一字字道:"這件事,我的確是知道的!"

禿鷹動容道:"香帥既然知道,不知可否賜知?"

楚留香沉聲道:"我縱然說出那兇手是誰,你也無法可施,只不過...",他霍然長身而起,道:"三天後,你可在莆田城裡的林家花園等我,到時我自然會將殺死南宮靈的兇手交給你。"

.......

.......

黃昏近晚,遙望山巔,莆田少林寺雖不如嵩山少林之氣派宏偉,但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剎,亦自有一種神秘的美。微風中,隱隱有鐘聲梵唱傳出,木葉的清香中,又隱隱有檀香的氣息,天地間充滿了莊嚴的沉靜,哪裡聞得到絲毫殺機?

秋風掃盡了石階下的落葉,石階盡頭的大門,是開著的,從門外可以望見古木森森的幽靜庭院。再過去,便是那香菸繚繞,莊嚴宏偉的大殿。

這裡是人人都可以進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輕易進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這裡的門雖是開著的,但可有誰敢妄越雷池一步?

韓文幽幽的嘆息,道:"好地方啊!"

"但願你不要亂來!",楚留香亦是嘆息一聲,也沒有從大門走進去,他竟越牆而入──他心裡只覺有種不祥的警兆,只覺縱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韓文的身影也是隨之而去,比起楚留香飄渺的輕功,他的輕功就像是一柄筆直的劍,直直的刺了出去,滿天夕陽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陽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染紅了的山峰。

天峰大師又是在哪一座山峰下?

楚留香燕子般飛掠的身形,不禁遲疑了下來。

他停下了,但韓文卻是沒有停下,他也不知道天峰大師在哪裡,所以,他現在要創造機會!連續越過兩棟古剎後,他身形不過停了停,突聽一聲佛號宣起。

"阿彌陀佛"!這短短的一聲佛號還未結束,屋脊四角的飛簷下,已同時閃出了四條人影。

這四人都是灰袍白襪,四十多歲的年紀,四張莊嚴威重的臉上,都有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此刻這四雙發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著楚留香。

韓文長長的呼了口氣,眯著眼睛:"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輕視,就算不是正宗的嵩山少林也是如此啊!",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大師們用過飯了麼?"

這本是句最普通的問話,兩人見面,無論是多年老友,抑或是點頭之交,大多會這樣問一句的。

但這句話在此時此刻問出來,四個少林僧人卻都不禁愣了愣,左面年紀較長的一人沉聲道:"二十年來,已從無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絕非無故而來,但請將來意見示。"

韓文搖了搖頭,道:"韓某的來意,縱然說了,大師們也不會相信。"

那灰袍僧人厲聲道:"施主若不肯將來意相告,就莫怪貧僧等要無禮了。"

韓文笑道:"韓某生平最不願和少林門下交手,大師們又何苦要逼我破例?",這話說的他自己都心虛,他可是沒少跟少林寺的僧人打交道,動手?不止吧!好像還殺過呢!

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願動手,就隨貧僧下去吧!"

喝聲中,他長袖突然揮出,飄忽如流雲,勁急如閃電,筆直向韓文面目咽喉之間卷了過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攜帶兵刃,這一雙長袖,通常就是他們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雲鐵袖"乃是武當絕技,卻不知少林門下的袖上功夫,非但絕不在武當之下,而且強勁剛猛猶有過之。

灰袍僧人這一著飛袖功,既可剛,亦可柔,柔可卷奪對方掌中兵刃,剛能一著震斷對方心脈。

韓文嗤笑了一身,道:"少林門下別的都好,就是火氣太大了些。"

他嘴裡說著話,身形已沖天而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身子已如飛鶴凌空,遠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著擊空,動容道:"施主好高明的輕功,難怪竟敢到少林寺中來撒野。"

四個人身形旋動,各據方位,他們算定韓文身子總有落下來的時候,只要一落下來,便落入他們陣式之中。誰知韓文竟能不落下來,眼見楚留香在掩護中遠去的身影,微微一笑,他身子有如魚在水中,一翻一挺,竟又橫掠出四丈開外,頭下腳上,撲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再見!晚安!各位!",韓文笑著走了。

"武當梯雲縱?像?真像!"

少林僧人面上齊都變了顏色。

那年紀最長的灰袍僧人沉聲道:"玄法傳警應變,玄通、玄妙隨我來。"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向韓文語聲傳來處撲過去,但見星月在天,微風動樹,哪裡還瞧得見韓文的影子。

韓文知道此時若要求見天峰大師,這些少林和尚是萬萬不會帶他去的,所以,他現在要鬧騰些,吸引這些人的注意力,給楚留香創造些機會,讓他接近天峰大師。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騰身飛起,別的地方不去,卻反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飛簷下。只見三個灰袍僧人,就從這飛簷上掠過去,誰也沒有想到他又返回來了,連瞧都沒有往這邊瞧一眼。

韓文又等了半晌,就聽得這寬闊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陣陣低沉的木魚聲,不時有矯健的人影,凌空飛起。這少林寺平時看來,雖是平和安靜,但迎敵時應變之速,戒備之嚴,果然不愧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韓文蹙著眉頭,暗自思忖:"天峰大師...這位據說武功很高啊!但願別死了,我可是很想試試呢?"

想到天峰大師的性命,實在危在瞬息,他心裡竟然是有些擔憂了,這種強者極為難得,可天一神水這種東西,實在是太詭異了,而且直到此刻為止,他與楚留香還不知道天峰大師的住處在哪裡。

這時木魚聲已停止,沉靜的古剎,更寂無聲響。

韓文自然知道越是靜寂,越是可怕,這看來已沉靜下來的寺院,其實到處都隱藏著危機。他已沒有時間去靜靜思索,閉著眼睛想了想,突然從黑暗中衝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最高的一座飛簷上。

他衣袂飄飄,似將臨空飛起,整個寺院,都似已在他腳下,果然立刻就有人發現了他。只見人影閃動,每重院落裡,都有人向這邊飛撲過來,惟有西面一重小小的院落,卻毫無動靜。

韓文不等人來,又急掠而下,長笑道:"少林藏經,名重天下,大師們可以借給我瞧瞧麼?"

他笑聲一頓,身形急轉,選了株枝葉最是濃密的大樹,躲了進去,只聽四下紛紛低叱道:"此人果然是為藏經而來。"

"留意藏經閣。"

少林藏經之豐,冠於天下,不惜犯險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確大多是為藏經而來的,莆田雖是少林南支,閣中藏經亦足珍貴,少林僧人自然以為韓文也是為盜經而來,又有誰想得到他竟是在聲東擊西,故布疑陣,為楚留香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見人影紛紛東撲,韓文立刻向西掠去。這一次,他不再飛行屋脊,只是穿行在殿簷下、樹影中,禪房裡大多未燃燈火,枝葉間偶有蟬聲。

無人的院落裡,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寂寞之意,生活在這古剎中的僧人們,那歲月又豈是容易度過的。

韓文身形不停,心裡卻在暗暗嘆息,對於能忍受寂寞的人們,他心裡總是十分崇敬。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難忍受的事...這也是他不大開殺戒的原因。

想起自己在一次次的孤獨,一次次的寂寞中的穿梭,他的心就高興不起來啊!穿過一重靜寂的院落,經過一棟棟黑暗的禪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發亮的青石板,一塊塊從他腳下滑過去。

.......

.......

另外一邊,心中正是焦急萬分的楚留香剛剛來到來到一個庭院,鬼鬼祟祟的正在尋找。

突聽一聲輕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渾而猛烈的拳風,已撲面直擊而來。楚留香不閃不避,也不招架,竟是用身體挨了這足以開山裂石的一招"百步神拳",只見他身子被拳風震得紙鳶般直飛出去。

對面那灰眉長髯的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覺得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風震飛的少年竟又飛了回來,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來去如電,而且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絲毫未能傷得了他。

這修為功深的少林監寺大師,竟也不覺被驚得怔住,呆呆地瞪著楚留香,半晌說不出話來。

楚留香故意挨他這一拳,正是要他暫時說不出話,免得驚動別人,否則他身子究竟不是鐵打的,挨這一拳難道還會好受麼?

只聽那灰眉僧人終於緩緩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從來未見,不知可否示知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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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知道韓文鬧出的動靜,當下微笑道:"在下若是說出名姓,大師只怕便要以為在下是為盜經而來的了。"

灰眉僧人道:"施主若為盜經而來,便不會走來這裡。"

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動容道:"莫非是盜帥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大師遠避紅塵,不想竟也知道在下這見不得人的綽號。"

灰眉僧人陰鬱沉重的面容,竟像是忽然變得愉快起來,冷銳的目光中,也開始有了些笑意,緩緩道:"老僧雖然久疏江湖俠蹤,但卻有個交遊廣闊的師侄,每當他來到此間,總會為老僧述說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帥的豪情壯舉,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動人心魄的。"

楚留香道:"大師說的,莫非是無花?"

灰眉僧人微笑道:"數百年來,少林門下若論交遊廣闊的弟子,也不過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這裡?"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來,莫非就是找他的?"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來,主要還為的是想拜見天峰大師。"

灰眉僧人道:"掌門師兄雖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這樣的人,他想必還是樂於接見的,只可惜施主此刻來的甚是不巧。"

楚留香著急道:"莫非天峰大師已..."

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門師兄萬念皆空,惟有茶之一癖,始終未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誰也打擾不得的。"

楚留香松了口氣,展顏笑道:"天峰大師若是獨自品茶,在下也就不著急了,只要能先見著無花師兄,也是一樣的。"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見不著掌門師兄,便也見不著無花。"

楚留香動容道:"為什麼?"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門下,精於東瀛茶道的,也惟有無花一人,只要他來到此間,第一件事便是為掌門師兄汲水烹茶。"

楚留香面色早已大變,失聲道:"無花此刻正在為天峰大師烹茶麼?"

灰眉僧人頷首笑道:"楚施主想見他們,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

楚留香心裡簡直要急瘋了,面上卻沉住了氣,道:"他們品茶之處,莫非便是後院?"

灰眉僧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大師身後,笑道:"但大師身後來的,豈非就是無花?"

灰眉僧人道:"在哪裡?"

他回過頭,背後空空,哪有什麼無花的人影,等他回過頭來,面前的楚留香,竟然是換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黑衣年輕人!韓文!

灰眉僧人剛想說些什麼,韓文卻已經出招了,袖子中一柄劍連帶著劍鞘一點,閃電般的犀利,灰眉僧人軟趴趴得倒了下去,竟然是沒看清人家是怎麼出手的!

.......

.......

楚留香知道韓文也找到了這裡,便毫不猶豫的強闖了,他知道韓文絕對不會讓他受到傷害的,因此,他這一竄出去,卻是足下一點,已經到了十丈之外,來到了短牆。

短牆後,小院裡竹葉森森,草木幽絕,竹叢裡三間敞軒,竹簾深垂,從竹簾裡瞧過去,可以隱約瞧見盤膝端坐在地上的兩條人影。庭院寂寂,風吹木葉,竹簾上花影流動,兩人看來彷彿已在天上。

右面的一人,正是無花。

他面前擺著一隻紫泥小火爐,一把紫銅壺,一柄蒲扇,還有一套精緻小巧的茶具,此刻三個酒杯般大小的茶盞裡,已倒滿了茶,一陣陣茶香自竹簾中傳出,再加上花香、竹香,當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無花對面的,是個鬚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從無花手中,接過茶杯,閉起眼睛,緩緩送到唇邊。

楚留香大喝一聲,箭一般竄了過去,竄人了竹簾,大喝道:"這茶喝不得的!"

無花瞧見了,他面色一變,但瞬即恢復鎮定。

天峰大師卻連嘴角的肌肉都沒有絲毫牽動,看來就好像縱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會變一變。他只是緩緩放下茶杯,緩緩張開眼睛,楚留香被他這雙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覺有些手足失措起來。

天峰大師淡淡道:"施主如此闖來,不覺太魯莽了麼?"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時情急,望大師恕罪。"

天峰大師凝注了他半晌,緩緩道:"二十年來,能一路闖入老僧禪房中的,施主還是第一人,既能來此,自然不俗,先請坐下待茶如何?"

這少林高僧,修為果然已爐火純青,居然還能如此絲毫不動火氣,楚留香心裡不覺暗暗讚美。

無花也立刻微笑道:"不錯,楚兄既然來了,何不坐下來喝杯茶,以滌俗塵。"

天峰大師淡淡一笑,道:"原來是楚施主,難怪輕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

楚留香道:"不敢!"

天峰大師含笑道:"老僧雖然久絕世事,但能見到當世俊傑之丰采,心裡還是歡喜得很,寒寺無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

他又端起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住又失聲道:"這茶喝不得的。"

天峰大師道:"此茶縱非仙種,亦屬妙品,怎會喝不得?"

楚留香瞧了無花一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託,已為大師帶來了絕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對於烹茶一道,也頗不俗,大師難道不想先嘗一嘗麼?"

天峰大師展顏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擾了。"

這修為功深的高僧,對別的事雖都無動於衷,但聽到有妙手烹茶,竟也不禁為之喜動顏色。

無花心裡縱然驚怒,神色間也絲毫未表露出來,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興,妙極妙極。"

他立刻站起來,將烹茶的座位讓給了楚留香,卻將自己方才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裡。

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貴的水,倒了不可惜麼?"

他不說茶,而是說"水",只差未說出"天一神水"四個字而已,無花竟還是神色不動,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雖也珍貴,寺中窖存卻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帶一瓶回去。"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恭恭敬敬坐下來,引火烹茶。

天峰大師忽又淡淡一笑,道:"此刻水尚未煮沸,楚施主正好將來意說出,面對名茶,正是老僧心情好時,楚施主若是有事相詢,也在此時問出為佳。"

楚留香忽然發現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實在蘊藏著無比的智慧,那雙平靜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晚輩此來,只是想求大師說個故事。"

天峰大師微微皺眉 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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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