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肉火燒長得很快，又缺少運動，像發麵饅頭一樣膨脹，肉球似的堵在玻璃移門上使勁抓撓，想讓曹一方開門。
吳玉來到景觀陽臺抽菸，開啟移門作勢踢它，“去去！”
驢肉火燒絲毫不慌，還努力的把狗頭擠進來。
曹一方蹲下來摸摸它的腦袋，輕聲“汪”了一聲。
它偏了偏頭，甩甩尾巴走了。
吳玉和傅翰林再看曹一方時，目光彷彿在看什麼奇行種。
曹一方正煩躁呢，吳玉和傅翰林兩人都表達了改行的想法，而且聽他們的語氣，絕不是一時衝動的抱怨，而是在深思熟慮後做出了決定。
吳玉遞煙給他。
曹一方擺擺手：“早就戒了。”
“戒了好，身體是底線。”
吳玉持煙的手懸在欄杆外，鏡片後的那雙眼睛還是那麼沉凝而深刻，看著垂頭喪氣的曹一方，嘆聲道：“你這幾年很累吧？”
曹一方憑欄遠望，從這個角度看，浦江對岸的幾棟地標建築似乎連成了一座人造的山峰，擎天而立，彷彿亙古長存。
其實浦東的繁榮不過是二十年的事，二十年前，那裡還是一片灘塗，破敗晦暗。
人力真不可思議。
人類只爭朝夕。
吳玉簡單的一句問候，不知道怎麼的，尤其能戳中心扉。
他竟有些鼻酸。
“還好。”曹一方眺望下面忙碌的車流，“上頭袞袞諸公，下面碌碌百姓，誰不累呢？都是為了活得更好，累點也值得。”
說到這個，曹一方真覺得有話可說，他驟然轉身，很不理解的問：“如果說累，那大家都累，我們這個圈子卻累得更值得，看看對面金融中心，各行各業的頂尖人才拼了命996，807，716，很多人都累死在電腦桌上和健身房裡，他們能掙多少？年薪二十萬？三十萬？我們累點也比他們划得來吧？幹嘛要離開？”
傅翰林默然無言，曹一方盯著他，問：“你不做演員了，打算幹嘛去？”
“回老家開一家書店。”傅翰林頗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書店？”曹一方難以置信。
“嗯，書店。”傅翰林解釋：“現在實體書店轉型的很好，不是你想得那種，我打算做那種書店類似融合咖啡廳和主題餐廳的書店形式”
曹一方才懶得聽他嗶嗶書店的規劃和前景，他只想自私的勸傅翰林回頭是岸，打斷道：“大學士，你喜歡陶冶情操沒問題，但我冒昧問一句，這幾年下來，你有多少儲蓄了？”
傅翰林對收入倒是坦蕩：“省吃儉用，省下來一百多萬吧。”
曹一方：“一百多萬，在這裡連一套像樣的房子首付都付不起。”
傅翰林笑道：“所以我沒打算在江海市混啊，我要回老家。”
曹一方一口氣憋在胸口。
他知道傅翰林從小家庭環境不好，眼窩子淺，本以為這小子在名利場混了這些年，眼界大開，雄心也自然見漲，結果他還是這麼知足常樂，這怎麼整？
好比望子成龍的家長，堆上畢生資源培養孩子，苦口婆心勸他上清華北大哈佛麻省，可孩子就是胸無大志，覺得擺個攤或者開個出租也挺好，都是為人民服務，為社會創造價值嘛。
你還不能說他不對，三觀哪有對不對。
吳玉也笑了，“一方，是你想要的太多啦，人生有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
曹一方還不死心：“你再演幾年，多賺點錢再去做生意也行啊。”
誰知傅翰林淡然道：“我賺不到。”
“哈？”曹一方不解。
吳玉轉身背靠欄杆，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一方。”
曹一方回頭，“咋？”
吳玉問：“你多久沒有關心過別人了？”
曹一方：
“這個世界分了很多戰場，各行各業都是一個區域性戰場，資源有限，大浪淘沙，始見真金當然，大學士我不是說你的沙”
吳玉苦笑終於忍不住用這個詞道：“我是說，合適的才能留存下來，萬里挑一啊。”
傅翰林介面道：“現在行業鉅變，大環境越來越差，影視城蹲活的都沒了，不是只有我要離開，其實很多人早已經離開，只是你看不到”
大環境的問題，曹一方才剛具體瞭解過。
資本冷靜期上頭管制期，雙核打擊。
可惜，至少他覺得，劣幣在更有利的驅逐良幣。
“我其實剛入行就知道自己不適合。”傅翰林道：“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對表演領域，沒有太大追求，我是個沒有理想的人，我只想要賺點錢，然後過自己的小日子。”
“我也曾經被你，還有其他人激勵過，好像很多人都特別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努力去適應，去學習，我可以安安穩穩，紮紮實實的好好演戲。”
“只是這樣還是不夠的，我一直在掙扎，公司給我包裝的形象和行事我也無法接受。”
“我太累了，不是身體的疲累，是心理承受不了，我不屬於這片大海，我要回到我自己的小池塘。”
曹一方很想扛一記，說單純好好演戲也是可以賺錢的。
隨即他就回想起了自己的上輩子。
紮實演戲，安穩做人，也可以賺錢，甚至可以大紅大紫。
騙人的啦。
永遠不要拿萬里無一的大幸運去規勸普通人，這是做人基本的善良。
曹一方放棄了，整個人又疲憊了幾分。
“那吳導你呢？你導演做得好好的，怎麼就放棄了，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所以說你很久不關心別人了，我哪裡就做得好好的？”
吳玉偷瞄了一眼室內，見酆立不在，又偷摸了根菸叼上，他錘了錘腰桿，笑道：“我合資的小世界工作室已經關門大吉啦，連續兩部電視劇不火，後來又有兩部中途夭折，撐不住。”
曹一方完全不知道這事。
吳玉打心底裡欣賞曹一方，目光裡滿滿都是慈愛和溫柔，語氣裡卻有一絲告誡。
“一方你比我強，你年輕，有手段，看得懂市場風向，我其實很反感選擇網絡改編電視劇，沒想到你選了這麼一個奇怪的題材，還那麼成功，了不起，這不是幸運，這是真本事，也是你們年輕人的優勢你們更瞭解年輕人。”
“但是接下來你不要投資太大，分散一下風險知道嗎？我聽說你第一部幾乎是n，太冒險了，後面一定要考慮變數，開工作室是做生意，做生意不能像賭博一樣。”
曹一方點點頭，換了從前，吳玉這麼誇獎他，尾巴早就能翹上天，可現在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吳玉過去拍了拍他肩膀：“我以後打算在母校任個職，表演系的系主任虛位以待，校長對我可是朝思暮想，早就盼著我去。”
“校長朝思暮想的是你能在娛樂圈風生水起，這樣可以多捧紅幾個學生，比如我這樣的你去做系主任完全是浪費資源。”曹一方無力的坐下，縮在藤椅裡，毫不客氣的揭穿了吳玉的假話。
吳玉做出惡狠狠的模樣，手上卻沒使勁，輕輕的拍了下曹一方頭頂，“你現在真難忽悠。”
曹一方笑了笑：“你什麼時候忽悠過我了？”
吳玉和傅翰林對視一眼，都看出曹一方狀態不好，知道了他們二人打算轉業後，整個人像個洩了氣的爛皮球。
曹一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受。
按理說，人來人往，人聚人散，再正常不過，以後又不是沒機會再聯絡。
但感覺就是不一樣。
“走啦，進去啦，裡面好熱鬧，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呢。”吳玉開門，傅翰林先走了進去。
曹一方縮在圓形藤椅裡動也不動，有氣無力的說：“給我根菸吧。”
吳玉看他：“不是戒了嗎？”
曹一方道：“偶爾。”
吳玉連著盒子和火機扔給他。
青煙升起，江風吹散。
吳玉打算進去，讓他自己一個人晾一會兒。
卻聽曹一方輕聲吟誦：
“志之所趨，無遠弗屆，窮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無堅不入，銳兵金甲，不能御也你說的，我還記得你當時忽悠我咯？”
吳玉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好半晌後，才說：“我想種一棵樹，現在沒有適合的土壤我可以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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