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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馬嘶聲還是驚到帳篷裡的夥伴,他們出來大叫:“劉啟,你怎麼啦?!”


劉啟不顧翻身,抽馬股一鞭,如錐似箭地馳到黑暗裡。


他走出營地,依稀記得前面有片林子,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因為連刀也沒有帶,就不停地往前走,到自己的馬匹輕輕一拱,便猛扯弓箭,射往黑沉中的一雙亮眼,聽得一聲悲鳴。


這是一隻覓食的狼。


劉啟啜幾口血,在黑夜裡拔狼皮,撬狼牙,而後繼續往前走。


他穿過林子,記起營地安扎的路線,提前往前狂奔,半路經過一山,摸到山後腰,接連獵過幾隻狍子,再次蹲下拔皮,拔過之後感到飢餓,坐下來啃頓溫熱的生肉。


大約到了中午,他找到一所獵人居住過的小屋,便住了進去,他生過火,慢慢地翻烤皮毛,收拾木屋。木屋左右兩邊都是用火燒出巨大樹根,後邊是淺凹的山壁,其餘地方被橫木楔緊,不但牢固可靠,還格外溫暖,但裡面已很久沒有住人。燈裡的皮油涸成黑薄皮,低榻上鋪就的皮毛被蟲蛀鼠啃,使勁兒一撣,碎片四起,嗆得人咳嗽。


榻上的石壁上開出小洞,裡面擺著巨大的羊頭骨。


飛鳥拿過它,發覺裡面竟然安放不少幹草藥,拿出半塊聞聞,已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他想象著屋子的主人,攤好自己半乾的生皮,拔出火道燒一會兒,躺倒決定:我就在這裡養傷,回頭打敗他……


夜晚到來,附近傳來野狼嗷嗚的嗥叫聲,像是在召喚同伴。


劉啟同時張來眼睛,提著弓箭出去,不大一會兒提了只松雞回來,這就殺雞取骨,拔出細骨針,摸摸索索,顫顫抖抖地勾縫裂開的傷口。針刺走過血肉不是件容易的事,同樣需要你有極大的勇氣,能忍受極大的痛苦,在痛苦中保持手穩、冷靜,然而,他輕輕悶哼,撲簌盈滿淚光的眼睛,反覆屈伸鼓出青色血管的脖子,卻得到心靈上的寧靜和野狼般的憤怒。


大雪淹沒的冬天會使老林更加奇妙。


叢林中所有的活物都活動笨重,只有雪壓枝頭吱吱哼哼,偶爾才有獸音鳥啼打破寂靜。


生活像是移動的白雲,緩慢而寧靜,但更容易讓人得來鍛造靈魂利器和內心平和的孤獨。五天過後,劉啟的傷口長好大半,他披上自己給自己做的新衣裳——用骨針縫製的生皮以上,戴上別了一支松雞尾巴的貂帽,背弓掖韁,行色匆忙。


就在許多人為他突然不見而著急時,他計算著馬隊的行程,走上漂泊松針和少量落葉的雪坡,飛馳於白茫茫的大雪裹緊的平地,在危險的地方慢慢下腳,以判斷有無雪窩,來到冰封的河流上,趴下哈口氣,用袖子使勁摩擦,定要看看能不能把冰擦亮,望見一條活魚。


章維憤怒,章琉姝時常沉思,葉赫完虎臣時常感到後怕,而劉啟卻穿著自己縫製的衣裳,裹風雪披星月,把馬韁掖到屁股底下馬不停蹄地趕路。


時而,他和馬一起奔跑,時而,他用一手持著羊腿,用白亮的牙齒啃剔上面的生肉——因為他知道,在一直喝不到茶、奶鹽巴的時候,也只有喝熱血,吃生肉才能保持身體處於巔峰。


到營地的路程在馬蹄和人腿下變短。


雪山時時在他手爪下從小變大,獨立雪丘的野狼往往在他噼啪的馬蹄聲中驚走。


經過二天一夜的奔走,他開始見到許多只像狼的狗狂走追逐,以吠叫歡迎,看到風中的大旄,方知道自己追上了打獵的隊伍。然而,他並不急於進入營地,而是走到一座雪丘上,高高舉起自己的弓,“嗚噢、嗚噢”地反覆嘶叫,以宣佈自己的歸回。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他,驚訝的眼神裡閃耀著幾隻被插得牢牢的雪雞翎毛,怪異的衣裳,和一股吃生肉喝熱血的野物氣息,交好的夥伴圍上來,一起“嗚噢”,不來往的遠遠看著,像是在看一名怪物……他在馬上翻了個身,猛地接過一囊奶酒,仰天長灌。


夕陽照在“譁啦啦”狂倒的奶酒上,好似在為他的狂野和活力盡興歡呼。


※※※


他胸酣血熱,馬不停蹄去找葉赫完虎臣,好像突然射到跟前的箭。


章琉姝急急往前趕,很遠看到他掀開營帳,雞翎擦著厚簾,再碰到從帳篷裡出來的人,已神色慌張地問:“他們打起來了沒有?”


劉啟站到粗壯的葉赫完虎臣面前。


葉赫完虎臣立刻被他的神秘失蹤和茹毛飲血的氣息震懾到,結實的四方臉略微抽搐,胸口起伏不定地站起來,“啊呀”幾聲,笑上好幾笑,也沒有把嘴角扯上去,只強打鎮定地說:“明天早晨,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決鬥——”


劉啟一直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遙,讓他不由自主地踩髒自己的鋪面,鄭重地說:“明天早晨。我來喊你,我們騎上馬,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


大夥意外地看著劉啟轉身,卻看到站到帳篷邊的王小胖兩腿叉交,攔著劉阿孝的脖子,不防劉阿孝給阿哥讓路,“撲通”跌倒,不禁都改為笑他。王小胖看到葉赫完虎臣也哼哼附和,爬起來大罵:“看你阿媽****了麼?!就是劉啟不打你,也有人打你,你就等著吧。”說完,伸手調笑一位學哥,拍拍、打打往外走。


看他們都出了去,章琉姝慢慢地繞往營帳後面,剛剛站穩。


錢串串自別人那兒得來訊息,惡意譏諷說:“他找人家葉赫完虎臣動刀,自己找死!”章琉姝不自然站回當道,望向劉啟的背影,慌亂地說:“我阿弟要是出了事,我第一個先殺你!”


錢串串心裡一寒,連忙補救:“我是說真的。他少個手、少個腳,你阿爸肯定反悔——你就自由——”


章琉姝回過頭來,猛一咬唇,狠狠地打在她臉上。


她長年習武的手掌很有力氣,錢串串歪在帳篷上,胸前的飾練舞齊了肩膀。


帳篷的人聽到了動靜,出來看,使得葉赫完虎臣也出來看了個背影。他聽到章琉姝說:“葉赫完虎臣對他有殺心,我先去告訴我阿爸……”


葉赫完虎臣幾魂幾魄幾乎全出了竅,大步流星地追上,擺著兩支胳膊嚷:“明明是他有殺心。他來就是要殺我的,不然也不會去沒有人在的地方。真的。那天晚上,我就後悔了!真後悔了……我剛才就想去告訴你,他肯定是想殺我,他在老林裡躲了這麼多天,他是個妖怪呀。”


章琉姝扭過頭,諷刺地問:“他會殺得了你?”


她猛地停住腳步,用力地往下揮舞手臂,大聲吼叫:“他比你小得多!他就是個笨小孩!”她繼續往前走,喃喃地說:“我從來也沒舍得用力打過他,你卻上去就砍他一刀。你去死吧?!”


葉赫完虎臣用力往後一指,大聲說:“你就不怕別人知道我們兩人之間的事?”


章琉姝含著眼淚說:“我們倆有什麼事?你趁我不在意,親吻我而已——”


葉赫完虎臣連忙扯住她的胳膊,連聲說:“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章琉姝甩掉他的手,冷冷淡淡地說:“也許是吧。我也喜歡我阿爸養的那條豹尾狗,難道會和那條豹尾狗在一起嗎?”她補充說:“如果你肯讓他贏,就算了!”


葉赫完虎臣按住自己的腦袋,苦苦爭辯說:“他是回來殺我的,我還得讓他贏?”


章琉姝眨了眨眼睛,娓娓地說:“你連夜逃跑,讓他不知道你去了哪。他忘事快,很快就把這些事情拋到腦後。”


她以為葉赫完虎臣很難接受逃跑,不禁逼迫地望著他。葉赫完虎臣卻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說:“天一黑,我就走。”


無論章維怎麼問,劉啟都堅持說密林有什麼在召喚自己,才一走幾天的,最後在章維那兒討了好些臭罵,回到帳篷拿出上好的雪雞肉供夥伴分食,章妙妙也和她身邊的女丫鑽進來,搶到暗黃色的肉疙瘩。


她們有的放到一眼睜一眼閉的視線前,咯咯地笑,慢慢填吃,有的精神大振地看著劉啟,盼他拿出別的好東西散發……


外面風嗖嗖響,呼呼推帳,都聽在他們耳朵裡。


章妙妙旁若無事地玩好大陣兒,埋怨說:“這營地。要是外站一個人,不多久就被刮成冰疙瘩,不要說雪窩子,我一不小心,差點掉到裡面——看這營地選的?!”


大夥樂得埋怨選營址的阿叔,跟著聊扯,好似從古到今,從南到北,再沒有比此時、此地更加險惡的營地。章妙妙眼看火候差不離,與劉啟嚼耳說:“阿姐出營都大半天了,讓我來喊你,我給忘了。跟我走?!把她這個傻冰嘎瘩抬回來——”


她能感到劉啟的猶豫,立刻用低低的聲音嚷:“反正她等的是你,和我一點兒也沒有關係!”


劉啟想說也不幹自己的事卻說不出口,只好慢騰騰地站起來,等著半推半就地跟上,不料章妙妙嚷起它事兒,並不急著走。劉啟把自己眼睛和心全交予寒風,心不在焉,漸漸忍不住了,向她請求,說:“那你快帶我去吧。”章妙妙好似不情願,這還磨磨又蹭蹭……


外面的夜色漸濃,北風張獠舞爪,碎雪在天地間攪得似霧似沙。


依稀的雪光不足以使人望遍原野,只吐出大片、大片的森寒。劉啟心裡既緊張又焦急,不時已經深一腳淺一腳地跳如短狍,發覺後面章妙妙也不遷就體諒,一邊懷疑這是她跟她阿爸學的欲擒故縱,一邊回頭捉只羺毛袖子胳膊,扯得甚急。


出營地不多遠,依稀有道彎曲的人影……


劉啟呆了半晌,加急趕到章琉姝身邊,大聲吼叫:“誰讓你來的?”


章琉姝看到他來,睜一睜難以睜開的眼睛,撣一撣身上碎雪,快活地抓過他的手掌,笑盈盈地大喊:“我還以為你不來呢?!”


劉啟看到章妙妙她們跑成一串不見,章琉姝要攜過自己走,就給她了一隻胳膊別。


兩人說話,嗓門要扯過大風,很不方便,連忙回到帳篷,這才感覺到耳根猛一清靜。


章琉姝把劉啟按坐到自己已經準備好的酒餚旁,堅持扒開他的衣裳看他的傷。


她噓唏用蔥指撫摸,流露出對葉赫完虎臣的怒恨,突然刻意淡化一問:“你原諒阿姐嗎?”


兩人之間頓時現出可怕的寂靜。劉啟怎能不原諒?!


他感覺身側抱暉的章琉姝停住任何有生命氣息的舉動,索性吵嚷說:“除了我,你不能讓任何人再親你——還不能再發古里古怪地脾氣?除非……”他想說除非解除婚約,可是他沒說。


以他的年輕,概念不強,只是覺得若是章琉姝像過去那些天拿捏他,他是受不了的。


章琉姝坐到他身邊,在兩人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舌頭舐了舐嘴唇,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用巴掌,也沒有羞惱,連連說道:“好。好。好。嚄?!你這個壞蛋,還——”


她提著酒杯,怨道:“不許你再吃生肉,到處亂跑……阿姐雖然知道你也不會有出息,卻還是疼你。誰讓我是你阿姐呢?”她幽嘆二三,發愁地往高處一看,回過頭來,說:“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阿爸不許我亂說,我也只是告訴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你也不許亂說——哎。人人都在保護你,可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保護你自己呢?!”


她顯然弄錯了章維的意思。


章維只有在章琉姝一個人在的時候,才肯半自言自語地說:“我沒有兒子,可一見劉啟就覺得他就是我的兒子,這種感覺很強烈,他像極了我,哪點都像,大女。我需要一個像我的人繼承家業呀。如果不是他阿爸只有他一個兒子,我會把他要來承宗的。我現在為你保護他,將來你就會知道這種保護的意義。”她阿爸只有兩個女兒,身後的繼承人固然撲朔迷離,卻走不出兄弟,侄子,女兒和女婿的範圍,劉啟與她的婚姻,自外到內的轉變,很可能被紅眼和妒忌傷害,也很可能被飛來的利用毀掉……這不是普通人的自我保護,包含了極其激烈的權力鬥爭。


大朝裡面不知共有多少位老謀深算的嫡長子翻身落馬,一個十三歲的小少年陷身泥沼,豈好保全?!


劉啟雖然說不明白,卻隱隱約約地察覺出到它的動向,也知道葉赫完虎臣,錢串串,甚至還有更多地少年、少女圍繞著章琉姝打轉,就是權力在底下作祟。


他甚至覺得自己做少值令所招惹的麻煩也與之有關,那些年齡大了的少年在被逼迫後去找章琉姝告狀,不一定怕吃生肉,如果真有那麼怕,他們當場就該和自己幹起來,選擇告狀,只是為了把自己告倒,扳平到誰也管不到誰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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