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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


樊英花確實去了。


到了已是尾聲。


情形一片大好,大家都很放鬆,劉啟和一干人又喝又唱。


趙過手持木碗,一喝一碗,突然往桌子上一砸杯子,大聲說:“都別喊叫了。劉啟。你是不是喝醉了?”


劉啟醉眼朦朧,挺著胸脯,斜著眼睛說:“誰說的?敢不敢一人三碗。”


張鐵頭最活躍,小兒一樣抱著酒高唱:“酒來了。”


他為兩人倒了三碗,回頭看著東倒西歪的夥伴,哈哈大笑說:“就我沒事兒。還能給你們倒酒。”


劉啟二話不說,次序拿碗,一仰一碗,一仰頭又一碗,三碗喝得乾乾淨淨。趙過卻是往旁邊一坐,歪下去了。劉啟哈哈大笑,指著張鐵頭說:“你來。三碗你喝完,你沒事兒,你沒事是你沒喝酒。”張鐵頭一皺眉,捏著鼻子灌一碗,然後說:“不行。剛才那是阿過的,你再與我喝三碗呀。”


劉啟酒碗鋪開讓他盡倒,大聲說:“這回你先喝。”


張鐵頭無奈,捏著鼻子又灌,灌完三碗,腳步不穩,鑽桌子底下了。


樊英花進來,就劉啟一個圍繞著三碗酒繞圈。


他見了樊英花就說:“看吧。全被我喝趴下了,車輪戰他們也不行。還剩了三碗酒。我還沒喝呢,我要你給我一起喝。”他拿起一碗喝一半,遞給樊英花去,樊英花點點頭,冷笑說:“出息。喝完跟我滾回去睡覺。”說完,接來喝盡。劉啟又拿起一碗,喝一半,樊英花又把剩的一半喝完,第三碗,劉啟端起來說:“你先喝。”樊英花喝一半留給他,等他喝完,扯著他就往外走。


他倆剛剛出門。


張鐵頭就爬起來了,抖抖衣衫,原來那酒幾乎一半被他灌自己脖子裡。


趙過也爬起來了,拔門邊望望,笑道:“小姐肯定愛他,和他一個碗喝酒呢。”


一干人等,竟然全爬了起來。


大夥雖然頭重腳輕,卻沒有喝個人事不省,紛紛說:“把他喝醉,他晚上就不揪我們背軍律了。”


劉啟還不知道大夥故意灌他,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著,跟樊英花吹噓:“阿英。我酒量大吧。輪流跟我喝酒。都喝不過我。”


樊英花卻是憐惜地說:“也難得喝一醉。這些天,就沒讓你好好睡。今天你好好地睡。明天郡城來了訊息,咱們就等著接收邊軍,打下並郡。”


她傾身攬住劉啟,好讓劉啟走好。


劉啟卻不肯讓她扶,大聲說:“這點酒算什麼?你以為我走不好了呢。我好好的。心裡發亮。你去給我唱支歌。大爺聽了好聽,就不睡覺了。信不信我爬上馬就出城,提個王八回來。”


樊英花呵責道:“讓你不睡覺了嗎?”


她一看旁邊似乎有人在偷看,一把把劉啟塞他住處,塞回去,摁床上了,點上蠟燭,她才開始展顏:“信不信我爬上馬就出城,提個王八回來。提個王八回來。下湯呀。”


劉啟四肢一攤,別過脖子就睡著了。


樊英花卻是興奮。


起兵以來,也就是陳冉的一封信才讓她看到開啟局面的希望。她想手舞足蹈,想和劉啟話說給不停,也想喝一個酩酊大醉,卻因為一直以來的習慣,沒有任性而為,只是拉張椅子就坐在一邊,看著劉啟睡覺,輕聲訴說:“我真的開始想卸下戎裝了。有時候會很害怕換衣衫,說話和走路都不自在呢。”


她說:“人說中風昏迷時間越長,情形越壞,阿翁中風被發現得早,未必有什麼大礙,要是他好起來,正眼去看你,其實他也會喜歡你的。我們家族揹負了太多的東西。我也揹負了太多。他們都說我像太祖。其實像不像有什麼呢。我就是我。只是得益於他們的一句話,活得自在……”


她說了一會兒話,感覺自己也困了,就走出來,回自己的屋子去睡覺。


睡到半夜,她突然一下驚醒,下來看春棠在外床睡得正熟,正要再睡,外頭傳來一陣亂吵吵的響動。


她側起耳朵,正要起身,有人拍打門窗,大聲哭喊:“小姐。小姐。你快起來,出大事了。”


她聽聲音竟然是鍾村正的,頓時大吃一驚。


胡亂套了件衣裳出來,果然是鍾村正,火把底下,兩隻眼睛跟桃子一般無二,而陸川,就站在他的一側,渾身都在發抖。


她連忙問:“怎麼了?你們這是怎麼了?”鍾村中揩著兩隻老眼,話都說不好了。她一陣頭暈,問道:“莫不是阿翁不在了?”陸川代為說話:“我路上碰到鍾叔的,野牙的人都在往北跑,亂哄哄的。他說蘇定芳勾結官兵,反戈了,領著官兵到了郡城,主公氣得吐血而死。樊叔公和世子商量,打算出降。我一看這光景,就護著鍾叔來見您,還不敢聲張呀。”


樊英花心臟一陣絞痛。


她扶住門框,無力地指了鍾村正一指頭。


鍾村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阿英。都怪我呀。我當初要是替你說句話,也不會是今天這光景。”


沉寂了半晌,樊英花硬生生壓住翻騰的氣血,沙啞地說:“陸川。去。把劉啟叫醒。我這會兒腦子一片混亂,什麼都想不了。把他叫醒。問他怎麼辦?”


正在痛哭的鍾村正哽咽說:“問他一個小子幹什麼?他能幹什麼?”


樊英花低聲咆哮:“去。你們這些蠢貨。”


劉啟被陸川揪過來,衣衫穿著錯亂,一身酒氣,似乎還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眼睛眨呀眨的。


幾個核心人物的眼神全在樊英花身上遊離。


爬起來的春棠給樊英花挪來坐的椅子,披了身衣裳,就蜷縮在樊英花的身後,臉埋在胳膊彎裡。


四合院裡,高大的松柏不動,把黑黑的枝葉伸著,從一片慘白的月輝中籠罩出大片的深兀陰影,打著的兩枝火把噼裡啪啦作響,樊英花披頭散髮地坐在正堂門口,頭髮把眼睛蓋得嚴嚴實實。


院子現出一種扣到心絃上的沉靜,這沉靜像突然鋪面湖面的堅冰,留下的只有咯吱吱的牙酸。


沉靜被樊英花有氣無力的聲音打破。


她撥了撥腦門上的頭髮,向劉啟訴說:“我阿翁死了。官兵兵臨郡城,我長兄李玉正在和我的叔父商量怎麼投降,郡裡全亂了。我們面前又有大兵壓境,無法回師,我這會腦子很亂,你該告訴我怎麼辦?”


劉啟“恩”了一聲。


鍾村正心裡焦急,越主代庖道:“小姐。你速拿主張呀,你讓他說怎麼辦?他怎麼能知道怎麼辦?”


樊英花怒道:“閉嘴。”


她喘息說:“蘇氏既親近皇帝,又親近我們,原本就該想到他們別有所圖,那時你們幹什麼去了?我讓他做主張,是我信他。你讓我信你麼?你把我阿翁照料的呢?”


鍾村正被她一句話說得嚎啕,卻又怕聲音太大,捶打自己哽咽。劉啟還是在懵著,事情太突然了,懷疑是自己醉酒之後做了一場夢,但不管是夢不是夢,他還是能夠對事情做出本能的反應,帶著濃重的鼻音說:“立刻封鎖消息。立刻派人到官道上截人,不許他們逃到陽泉……”


樊英花便順著吩咐:“現在去。封鎖消息。官道截人。”劉啟打斷說:“慢著。要在營村岔口的官道駐兵。截人怎麼截?截人截不住,訊息怎麼封鎖?沙通天給了我們一條路,從營村西側向北,將逃人紓解到盂邑去,郡裡出逃的,肯定都是不願意投降的,萬萬不可用強,告訴他們陽泉在打仗就行了。”


樊英花道:“陸川。你去點齊騎兵先行。”


陸川“諾”了一聲,轉身離去。


劉啟又說:“還要連夜回郡城接皇帝。皇帝在,人心就在。”


樊英花又果斷一句:“你去接皇帝。”


鍾村正大為著急,喊道:“小姐。這句你不能聽。他怎麼能接皇帝?他是皇帝的心腹呀,他接,他是要跟皇帝一起跑……”


劉啟冷笑:“你這老人惡惡的,我去還不一定接得出來,軍權都在你們家臣手裡,我去帶多少兵?你得自己去,說不定還能爭取一些軍隊撤出郡城,撤出後,就駐紮到官道岔口,也許盂邑和五臺山才是我們保命的地方,那裡只有一條大道,周圍皆山,易守難攻,可北進並郡。”


樊英花要求說:“跟他講不著。來扶我。你和我一起去。”


劉啟說:“陽泉也得作好安排,郡城丟失,訊息總是能傳出去,立刻矯詔一封,令陳冉回師,說夏侯武律趁白登山空虛南下,旦夕入並郡。”


這一則駭人聽聞,樊英花也懵在當場。


她提醒說:“陳冉還沒有投降。”


劉啟冷笑說:“他必會奉詔。只有遊牧人入寇,他才有藉口奉詔。只有奉詔,他才能救他自己。軍隊旦夕譁變,他就坐在火山口上,退兵去打遊牧人是他唯一的出路。只要詔書寫得凜然,他肯定退兵。而且誰說夏侯武律南下是假的?夏侯武律肯定南下。備州的軍備比河東強,他們打備州幹什麼?打備州就是為了讓身後沒有威脅,真正南下的通道在登州,在我們這裡。”


樊英花問:“你肯定?”


劉啟搖了搖頭:“我不肯定。”


鍾村正大叫道:“他自己都不肯定。”


樊英花又是一句“住嘴”,自己也陷入沉思,她問:“你說陳冉奉詔,是為了洗白你對他潑的髒水?”


劉啟說:“為了讓他有臺階下,可以用一個兄弟在院子裡打架,卻一起打外人的典故。”


樊英花重複說:“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樊英花說:“好。快派人起草。”


劉啟主動說:“太慢了。我來。”


樊英花搖了搖頭,說:“不行。你那白文,騙不了陳冉。”


劉啟哼哼說:“別忘了我是幹什麼的,皇帝會寫的我也會寫,我會寫的,皇帝卻未必會寫。筆墨拿來。”


春棠跑去拿了,樊英花還是遲疑,輕聲說:“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你都只知道意思,真能寫出詔書?”


劉啟回報以沉默,只等筆墨一到,地上跪坐,大叫:“看著。”他提筆劃道:“皇帝親呈陳秩兵部丞登州北鎮親號將軍其餘官任不詳荏弱(陳冉字)令:察匪沙氏所言未盡真實,蔑卿情有之,只照實公佈,卿有之則改,無則惕免。夫卿陳兵取朕,朕知卿難,家室女子盡在京,受奸黨所挾,逆朕躬雖罪,然可諒之不得已。卿兩難。抗朕之天軍,必骨灰不存,奈何之?上天有好生之德,朕知今北虜趁虛,闕一羅,不若令汝速去抵禦之,脫於汝身。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萬不可以朕躬與兄叔之爭壞雍家江山。卿奉詔之,則吾雍人幸甚,功在社稷。此去經年,朕家阿誰受上帝眷,壽享四海,皆不可不念爾功,卿察之。”


春棠在他頭頂打了半刻的火把,他就提紙而起,墨跡反光。


鍾村正不敢相信,趁樊英花回去穿衣,上來幾步奪過,上下掃視,唸唸有詞,末了厲聲問道“|你從何處抄來?”


劉啟冷哼幾聲,見手掌沾滿墨跡,伸手上前,在他臉上塗了一塗,退回來看兩眼,聽到春棠在身後噴笑,就問:“你看懂了嗎?”


鍾村正不免有點口訥。


劉啟就朗朗道:“我說沙通天供認的話未必是真的,只是我這裡照實公佈了而已。又說,知道他家眷在京,不得已要與我打仗。我是皇帝呀,他怎麼抵擋住我的天兵呢。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就放他一條生路,讓他脫身。又告訴他,兄弟打架,還是要一起對付外人,現在既然他兩難,不知道幫誰好,乾脆就跑去跟北邊的遊牧人打仗吧,跑去打遊牧人,誰都說不出他的不是,就算我這個皇帝爭奪皇位失敗,可他一旦有了拒外敵的功勞,誰上臺誰都不能不承認,因此也不能加罪於他。”


鍾村正的口氣終於低下了,問道:“這詔令有了,可是印章呢。”


劉啟說:“好辦。你立刻去找人用墨泥塗一個,反過來貼上頭,再揭下來,印痕就留下了,不太清楚,他也不會較真。”


他反問:“你就不知道越真的東西越不用注重細末嗎?皇帝都能趴下來給他寫信,身邊又沒有掌璽官,印得粘糊了,他敢放個屁我都佩服他。算著時間,你找人給他送去就成了。”


鍾村正連忙說:“我不行。我還要回去跟在世子身邊。主公不在了。世子就是主公。我不能留下來送信,我要回去盡忠於世子。”


劉啟點點頭,說:“那隨你。”


他趁機揚眉吐氣,吩咐說:“春棠。你先幫他收著。我的衣裳還沒穿,靴子也沒有,要個人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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