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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歸來(下)

待得秦蘇向他解釋,他這才明白過來,他的爹爹,六年前在光州中伏,敵人兇頑殘忍,本以為必然無幸了,誰知道他竟然還活著。這是姨娘說的,姑姑早上去跟姨娘求證,姨娘確定回答,她有辦法知道,他的父親尚在人間!

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漢子形象突兀的躍入腦中。

那是一個沒有清晰面貌的男子,身量不高,有些瘦弱,半弓著腰走在前面,肩頭被雨水染溼了,落著幾片青黃的樹葉。那個人臉色蒼白,五官看不分明,他看起來似乎非常恐懼,走路像在提防著什麼,然而他緊拉著自己的手,他在用身軀護著自己。

胡炭有些迷惘了,他感覺那個身影很親切,但知道這個人活著,只是有些高興,並未感覺自己有多驚喜和激動。這件事情聽起來似乎有些空洞,就像聽說誰家的誰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難能生出感觸來。畢竟,父親離開的日子太久遠,而他那時還是個記憶未穩的小小孩童。他還沒來得及和父親建立起深厚的感情,還未把父親的影像清晰的銘刻在心中,就像姑姑這樣,情深已入骨,一邊講述著,一邊微笑,時而蹙緊雙眉,淚染衣襟泣不成聲。

但這畢竟是個好消息,是個極好極好的訊息。縱是他從未設想、期待過與父親生活的場景,但知道父親仍在人間,這仍舊是值得高興的。很早以前,他就從姑姑那裡聽說父親有多疼愛自己。原本他以為自己沒有親人,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姑姑,想不到短短半月之間,不惟見到了血脈相連的姨娘,現在,連至親的父親尚在人世的訊息都聽到了。

一姑一侄在房裡抱頭垂淚,主要是秦蘇在講述,胡炭在聽。好一陣子過後,秦蘇才漸次收淚,情緒平復回來。她早上是懷著一腔憂懼出的門,直到在單嫣那裡得到準信才心思落地,悲喜交集之下,一個人跑到無人處大哭了一場。午後回來又和胡炭訴說許久,耗神過度,到此時已經有些疲累。當下吩咐胡炭別要亂跑,自己倒在榻上,和衣沉沉睡去。

等到天將入晚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銅鐘的鳴響,連響九聲,聲震瓦梁。秦蘇從睡眠中驚醒,一躍而起。驚省這是勞府緊急召集下人的訊號,便和胡炭一齊搶到門前觀望,只見各院子的僕役們都飛快的向後院飛奔而去。不過看各人神色安泰,有端盆有拿桶的,從容如舊,不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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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了?把鍾敲得這麼急,不像是進賊和走水呀?”胡炭嘀咕著說道,心裡微覺疑惑。進勞府裡來十餘天,緊急召集的銅鐘從未響過一次,也不知勞老爺今日抽了什麼瘋,把所有人都叫去要幹嘛。秦蘇凝目遙睇,沒有說話,卻一把扣穩了少年的手腕,把他拖入房中。她只怕小鬼好奇心發作,又去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這個教訓可是殷鑑未遠。

胡炭原本也不過是有點奇怪,但被秦蘇逮住不讓動,逆反之心登時發作,八卦之火猛烈燃燒起來,這種遇阻更要反流直上的性格正是以往最讓秦蘇頭疼的。見他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飛快,哪裡還不明白這小鬼的心思,把手腕攥得更緊了。胡炭心裡像貓抓一般,被突然間冒起的好奇心鬧得坐立不安。他極想看看勞老爺在弄什麼玄虛,這妖怪可是一整天都沒見到影兒了,大大反常,事出反常則必有好玩事發生,不去瞧瞧那簡直是毫無人性。

“姑姑,我出去溺尿。”胡炭說道,不等秦蘇反應,便想掙脫開溜。他怕被秦蘇阻攔,說完後立即手腕急振,使出一個新近學會的反控‘震’勁,同時身子扭動,帶動手臂將秦蘇的虎口向最不易使力的斜下方拉低,這是青衫度雲訣裡的扭身法。

誰知秦蘇早就在嚴防他,一察覺掌間有異,立刻把五指一扣,指間青芒閃爍,冰雷訣運出,那手掌便鐵箍一般,將小童腕關扣死,紋絲也不動:“床下有便壺,用那個。”

胡炭掙脫不掉,心中訕訕,知道心思已被姑姑瞧破,可是臉上連半點不好意思也沒有,說道:“那怎麼成,便壺是晚上用的,白天用了會臭,我去外面茅房吧。”

“勞老爺在裡面放了香屑,不會臭。”

“姑姑,可是我今天還沒練功啊!我是打算去完茅廁,然後接著練功的,你不會讓我這麼偷懶吧?昨晚上我可是想明白了好些道理,要演練對照一下才能更清楚。”

秦蘇瞥了他一眼:“偷懶就偷懶,今日准許你歇息一次,練功不須著急。”

胡炭苦惱壞了,姑姑上當次數太多,現在已經不容易受騙了,瞧她這般盯賊也似的警惕,有點棘手。

眼珠轉了轉,又搬出師傅的名頭,說擔憂師姊的病情,想要再去探望一下,看是不是需要再幫畫幾張定神符。可是秦蘇不為所動,只需明白這小鬼頭的目的,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來個聞而不應就對了。為免小鬼頭玩花樣,她乾脆閂了門,拿錦墩坐在門口守住了,徹底絕掉胡炭的妄想。

胡炭垂頭喪氣,鼓著嘴坐在床沿上,思索該用個什麼法兒才能打動姑姑,不想這時候門外踏踏,六七個人腳步雜亂的闖進院子裡來,徑直走近到門前。“有人來了!”胡炭立刻精神大振。

“胡公子,秦姑娘,老爺請你們去赴宴,奴婢們來伺候二位更衣。”說話者言語恭敬,聲音約略耳熟,是勞府的婢女。

胡炭心中便是一樂。

素珠兒這時也發話了:“胡少爺,老爺叫你去吃飯呢,單家奶奶也在那裡等你,你快開門!”

聽到素珠兒也叫,胡炭心花怒放,揚脖叫道:“好極了!我這就出來!”一閃身蹦到秦蘇身邊,笑嘻嘻的望著她。秦蘇無可奈何,有些疑惑勞免和單嫣為何會這時候擺下宴席,便開啟了門。

四個丫鬟領著三名粗事僕婦,帶著水粉香盒之物,還有面盆水桶,魚貫進入房中,她們給兩人各備了一套新衣,秦蘇更有一套花紋精美的釵鐲飾物。花了一刻多工夫,把姑侄兩個都梳洗裝扮完了。胡炭感到新鮮極了,勞老爺今日這一出可是大異於往常,把宴席擺得這麼正式。難不成他真的這麼害怕姨娘,有姨娘出席,便連家宴也要規規矩矩的,不敢隨意舉辦了?

跟隨眾丫鬟出了院子,穿過庭院,往後院走去。入院後剛穿過月門,便見到前面人影晃動,廊簷下不知道聚了多少婢女丫鬟,數十個人往來穿梭著,忙得不可開交,酒香菜香,撲鼻而來。胡炭暗暗稱奇,左顧右盼的要找勞老爺,卻沒見著。

偕著秦蘇進入主廳,只見一張巨大的八仙桌上正當中放著,桌旁擺了五張椅子,鋪著白熊皮軟墊,披上明紫繡帔。桌上已擺滿了菜餚,大大小小的盤盞堆疊如寶塔,直有半人高,琳琳琅琅的美食紅黃青綠,香味誘人,鶯舌魚唇,鹿脯熊掌,菌菇時蔬,還有許多時新變季的果子,牆邊三口醬褐色的大缸一字排開,一缸已啟封,缸口開了一個小口,插入兒臂粗的醉藤木,這是勞老爺的獨家手段,據說會令美酒更加甘醇,馥郁的酒香傳送過來,中人欲醉,看缸上早已沉黯變色的紅綢貼子,便知這是勞老爺珍藏了不知多久的陳年佳釀。

胡炭和秦蘇找了座,初時還笑嘻嘻的不以為意,只以為勞老爺又變花樣的誇富,用這種手段來示好姨娘呢,但慢慢的,見著陣勢著實隆重,席上明明已有近百道大菜,可是丫鬟們仍然流水價的往桌上搬運,又把勞老爺平日都捨不得喝的珍藏美酒都搬出來了,天雖未黑,但已燃起八枝明晃晃的牛油巨燭,這分明是要酬請至尊貴客的架勢。當時便又有些疑惑,以他這些日子和勞老爺相處的瞭解,這妖怪精明得很,很會把握人心,縱是對姨娘崇敬有加,也不會把心思投入到這花哨無用的排場上的,把一席酒辦得大張旗鼓勞師動眾,也不會讓姨娘高看他一眼。不過再轉念一想,這妖怪腦子構造和人不同,想法詭異,決不能把普通人的經驗套用到他身上,誰知道一隻有錢又敗家的妖怪興致上來,會辦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這麼說來,似乎又能解釋得通了,暗想道:“勞老爺要給姨娘辦個接風宴,想來不會錯了。他對姨娘恭敬得很,做到這個程度倒也不稀奇。”不過鬧起這麼大的陣仗,勞老爺這巴結的力度也真是用到極處了。一念及此,頓時感到有些好笑。

未多久菜餚擺完,司席婢女在門口敲響銀鍾。片刻後,勞老爺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胡炭秦蘇已經就坐,便嘻嘻一笑,朝小童睒眼睛。胡炭見他今天也是一身新衣,編海龍鱗烏青色棉服,銀線撮紗頭巾,樸素精緻,簡而不陋,倒顯出份與往時不同的莊重來。隨後單嫣從他身後顯出身影,面色清冷,見到胡炭伴同秦蘇坐著,只是淡淡一笑,點頭示意了一下。她的穿著裝扮則更顯端麗,跟前番所見全不相同,一身合體的疊羽華裙,萬色簇攢,盡顯身條纖美,胸前綴著紫色青色寶石,瑰麗的羽色和幽沉的寶光之中,偏挑出一簇火紅榴石胸花,玄青色披氅上勾織著銀線,裘裡而絨面,不知繡著多少精美花紋,皓腕如玉,勒著青金兩色絞絲鐲子,金光玉色相得益彰,頭上也梳起高髻,青絲如雲,綴著拇指大的透綠翡翠,又是華貴又是清麗,絕豔無儔,容色逼人,連胡炭小小孩童,都看得呆了一呆,覺得姨娘真是美得無法形容。

二人進來後,卻並未落座喚請開席,而都是一同站在門口,齊向院門外邊張望,彷彿在等什麼人。胡炭見狀,暗自驚奇:“原來我猜錯了,是真的有貴客要來……唔,房間裡只有五張椅子,客人只有一個,是不是要請明錐?這倒有可能,也不知這個明錐到底是什麼身份,勞老爺這麼賣力巴結,連姨娘都要來迎接他。”

心中嘀咕著,正猜測姨娘和明錐到底誰在夕照山上地位更高,忽聽見外邊婢女的請安唱禮之聲,單嫣和勞老爺都出門迎上去了。胡炭忙探頭張望,卻看見師傅抱著柔兒姊姊的身影出現在月門處。

“他們要請的是師傅?”胡炭心中一愕。

“老先生請進,到裡面上座。”單嫣到苦榕身前福了一禮,抬手延請。勞老爺亦步亦趨的跟在單嫣後面,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反正嘴咧著,一句話也不說,以胡炭對他的熟悉來看,只怕感覺晦氣的成分要遠遠多於榮幸。低眉耷眼的陪著笑,像個本分從人一般。

苦榕應了一聲,也不客套,跟隨二人進入廳中,目光在秦蘇胡炭身上略一轉過,便在單嫣的接引下,徑向正對著門的主座上去了。胡炭老老實實喊了一聲“師傅”,站起來,等到師傅和姨娘都坐定後,才又欠身坐下了。

勞老爺露了個難看的笑容,在單嫣隔座坐下,然後揮揮手驅走多餘的僕婦,房間裡只留了四個伶俐婢女伺候,吩咐關上廳門。立時,院外絲竹齊響,琴箏和鳴,一曲《仙客來》奏得宛轉悠揚,把胡炭嚇了一跳。剛才他進門之時,可沒注意到哪裡還藏著奏曲的樂班。

等婢女把都酒杯斟滿,勞老爺站起來先舉了杯,向苦榕敬道:“苦榕先生,請!這些時日多有慢待,你大人有大量,千萬海涵。今日這頓飯是小胡兄弟的拜師宴,由我代為做東,時間緊辦得倉促,只能略致心意了,你看著他的面子,也請別嫌簡慢。”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胡炭大吃一驚。從師傅進來,他就一直琢磨這古怪飯局的真正用意,沒想到竟是自己的拜師宴。只是拜師宴都已經開席了,自己這個做弟子的才剛知道,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一夥人擅自主張,聯手欺負正主兒麼?他不敢埋怨師傅和姨娘,便遷怒於勞老爺,氣惱瞪過去,目光裡飽含不滿。

苦榕微微點頭,道:“不用客氣。”拿了酒杯,也將酒喝了。雖然知道勞免對自己戒懼疏遠,但這些時日來,這妖怪對自己和孫女總還是不錯的。因了胡炭的緣故,衣食用度都任爺孫兩隨用隨取,藥品靈丹更不用說,每天還指派一大班人圍著寧雨柔轉,煎藥煎茶,擦洗換衣,不辭辛苦。這般盡心使力,縱是至親好友也不過如此了,苦榕對他還是頗懷感激的。

勞老爺幫他把酒杯續滿,然後伸手介紹單嫣:“這位就是小胡兄弟的姨娘了,單嫣單姑娘,這些時日大家一直在等的就是她。算是小胡兄弟家鄉故舊裡最親近的親人。這半個月一直在外,昨夜間才剛趕回來,聽說小胡兄弟投在你的門下,歡喜得不得了,一早就與我商量,說無論如何也要辦一個拜師宴,一來是全禮節正名分,另一個則要好好致謝你。”單嫣聽他說完,盈盈站起,持了酒杯向苦榕致意,道:“老先生,這杯酒我敬你。炭兒蒙你青眼收在門中,是他的造化。小女子忝為其親長,心裡只有感激和歡喜。這孩子日後隨同你修習武藝,便同如子孫家人,盼你別要吝惜教訓才好,有什麼不對的,你但只嚴厲管他。這孩子少小失祜,在規矩上怕是多有疏缺之處,也只能賴你多費些心思了。將來他出道能闖出名堂,人前說是你弟子,你臉上也有光彩。”說著將酒一飲而盡。

苦榕把酒又飲了,嘿的一聲,道:“好說。”看向單嫣:“我知道你。以前我和他父親在路上同行,他曾跟我提起過你,”他指了一下胡炭,說道:“你在定馬村隱居,保護村民不受侵害,這是善業,我當時對他說過你很不錯。”

單嫣盈盈又拜:“不敢當,多謝老先生謬讚。”

苦榕自取了酒盅,給自己斟滿了,想了想,又給勞免斟上,那妖怪正忙著佈菜,見狀有些受寵若驚,趕緊兩手捧杯去接住。苦榕搖頭道:“其實這個拜師宴,你們真不必辦,我向來不看重這些禮節,炭兒已經入我門中,是我弟子,我自會盡心教導他。他父親和我情交莫逆,便是你們不說,我也不會看著他荒廢藝業。”

勞免喝了一聲採,拍掌直道仗義。

單嫣卻不知道苦榕和胡不為居然還是舊識,便問端的。苦榕約略講了一下當初胡不為畫符替寧雨柔治病,因而相識,相偕同下光州的經過。

想不到二人竟還是因定神符結的緣。單嫣聽完,又是吃驚,又是難過,憶及故人,自不免有一番黯然。她沒想到自己當年隨意傳下的一篇符法,會催成今日這樣一段因緣。看了一眼苦榕懷裡的包裹,忽道:“能讓我看看柔兒姑娘麼?她模樣看來不太好。”苦榕眉毛一揚:“單姑娘也會看病?”單嫣點了點頭。

苦榕有些意外,也略覺欣喜,便小心翼翼將孫女送過去。單嫣接住了,輕輕撥開包裹密實的襁褓,見到那張枯槁焦黑的小臉,眉頭便深蹙起來。其實寧雨柔經過連續十餘日的治療,情況已經比先前好得太多了,當日胡炭初見時,她的模樣更要駭人。現在的五官眉眼和身量都伸展開了不少。探手進入裹中,找到那支細細的胳膊,單嫣想替她把把脈,寧雨柔昏睡中受到驚動,小臉一縮便哭出聲來,她的牙齒早已被毒物蝕光,紫紅的牙齦上只餘幾枚短短殘根,皮膚既薄且黑,皺如縐紗,貼覆在面骨上,皮下面的血管浮凸出來,一條條像暗青色的蚯蚓佈滿額角,既怪異又可怖,完全不復當初靈秀嬌俏的少女風韻。聽見她貓兒似的哭泣,苦榕有些關心,卻見單嫣臉上掠過一絲憐意,神情變得專注,探入包裹中的手掌隱約白光一閃,頓時,一股教人寧定的氣息泊泊然散發開來,隔在對桌的胡炭都感覺到了。寧雨柔的哭聲戛然止息,轉而發出舒服的哼聲。

苦榕心頭劇震,他的五感何等敏銳,剛才那短短瞬間的變化,如何能脫出他的感知之外!當時虎目綻出精芒,看向單嫣的眼神就有些變化,帶上了許多敬意。寧雨柔染疾這麼多年,他帶著孫女兒不知看過多少名醫聖手,興元府的年九葫,廬州趙清丸,乃至五花娘子,續脈頭陀,這些人在醫道上造詣精深,或精於刀圭,或長於用藥,皆是在江湖上隆譽久載的神醫。但看過寧雨柔的病情後,無人不搖頭,盡皆束手無策,連紓解一下病痛都做不到,從未有一人能像單嫣這樣,一出手就見病可消。這等醫術,他實是前所未見。

以前已覺得胡不為的定神符已是天下難見的神符,沒想到這個單嫣單姑娘,只輕輕出手,效果便遠遠勝出故友。

單嫣微閉著眼睛,手一直抓著寧雨柔的手腕,那股令人安寧的氣息只維繫須臾便即消散掉了,然後,另一股更加豐沛,更加磅礴的氣息卻又倏然彌開,帶著蓬勃旺盛的生機,薰薰然,汩汩然,溫和卻又濃烈的向四面急散,一時間房中器物如被玉液浸染,覆上了令人愉悅的潤澤之色。桌邊四人都被這手段震了一驚,直如置身於萬物生長的初春三月,耳邊似乎聞見鳥雀啁啾,目指處彷彿將見樹生繁花,毛孔髮膚,無不暖洋洋的舒適無比,寧雨柔輕輕的哼聲也逐漸變成勻淨悠長的呼吸。

秦蘇嬌軀微顫,感覺到被三綱禁手毀傷塞堵的靈渠隱隱然又將有膨擴開來的跡象,這令她又是驚喜又是忐忑。勞老爺則是乾脆身子一癱,面露微笑,愜意的閉目調息起來。

胡炭此時的感受更要深過二人,在單嫣氣息襲身而至的時候,他便感覺到氣海深處,一股與姨娘功法同源的氣息在迅速甦醒壯大,這股氣息是如此龐大渾厚,綿然泊然,浩浩蕩蕩,只粗粗感受一下,便如同身近巨川大澤之畔,耳旁風聲如吼,潮嘯隱隱,讓他靈魂都微覺不穩起來,身子更是劇烈顫抖,他急忙閉目觀心,進入內視之境。

“師傅說姨娘轉註了數十年功力到我身上,就是這個了。竟然如此龐大!前些日子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就只在畫符的時候顯那麼一星半點,卻原來藏在這裡。”他在心中暗暗思忖,努力觀察著勁氣在氣海內的執行路線,看清楚後,他便試圖去引導歸納,想要將勁氣匯入自身靈渠中完成周天迴圈。“姨娘將功力轉到我身上,必不會害我的,她定是盼我能掌握呼叫這些法力的法門,遇到強敵時也有一份自保之力。我現在只在畫符時才能動用極少一部分,顯然遠遠未足,現在既有機會,倒不妨來試試。”小心翼翼的從氣海里引出一道氣息,一頭連上靈渠,一頭向單嫣的氣息接近,想要在二者之間建立通路,誰料那股氣息太過龐大,他的天王問心咒法只稍稍接近便被吸納一空,別說引動,便連接觸都做不到,讓他嗒然若喪。

“姨娘的功法太深,我的又太弱,引不動它,這卻怎麼辦?”胡炭有些苦惱。

他倒不想,單嫣數十年精修之功,所蘊力量何等龐大,他的天王問心咒法才不過堪堪修習三五年,就異想天開的想用自身功力去引導收服,就好比拿著草棍要給大江改道一般,那豈是易事。

胡炭還閉目苦想著勁氣的調取運用之法,心思無暇於外,那邊單嫣卻已經收功了。這一番度氣療傷,用去了半柱香的工夫,雖然時間不長,卻耗費巨大,把手抽出來後,單嫣的神情有些委頓。她閉目調息了片刻,才說道:“柔兒姑娘中的是矛弁蟲之毒,幸在孵化的時候被定神符驅過,毒素清掉了大半,但餘下少量殘毒沒有拔淨,都隱匿潛伏下來了,經這麼些年,毒素隨著血液流轉,都已經滲入骨骼臟器之內,纏結極深。我現在先給她啟用血脈,等明日再治療一次,大概能拔清九成,剩下的,就讓炭兒用定神符給她慢慢調養,過三四年,就能回覆如初。”單嫣說道。

苦榕歡喜不盡,將孫女兒抱過來,見經過單嫣之手,寧雨柔的模樣已經有了明顯變化,原本黯澀如同烏木的肌膚,現在卻噩色褪淨,微顯瑩潤之態,分明已近常人的膚色。而且呼吸悠長勻淨,顯然連體質也好轉了許多,當時喜出望外。對單嫣更是感激。

見二人暫告一段落,勞免趕緊勸菜:“吃菜吃菜,費了這許多心神,大夥兒都要多吃點才行。不要光喝酒,來來,秦姑娘,你也多動動筷,這桌宴席別看只用一天做出來,可是幾位做菜的師傅可都不簡單,我用了好些手段才把他們都聚在一起的,這些菜餚,便是東京城裡的皇帝輕易也是吃不到的。”

胡炭剛從內視狀態中出來,正滿懷不甘呢,單嫣收了功法,他體內的氣息便也失去源頭沉寂下去。讓不死心一直嘗試的小童也無可奈何。聽他這般說,也不言語,伸筷直接夾了大條魚,放到自己碗裡,埋頭咯吱咯吱咬得山響,他在藉著咬骨頭發洩惱怒。

那邊勞老爺似乎對苦榕釋開了心結,情緒活躍起來,不住的勸酒佈菜,這短短片刻工夫,對覺明者老混蛋說的話比先前十幾天加起來還多得多。苦榕感他這幾天對孫女的照顧,倒是沒拂他面子,酒到杯幹,吃肉吃菜毫不客氣。他是嫉惡如仇,對異類不假辭色,但座上兩隻妖怪都算是善妖,單嫣不必說了,胡不為的關情故人,天性憫善令人感佩,再加上適才救治寧雨柔的恩德,苦榕對她只有感激。而勞免在這潁昌府裡善名遠播,可是無數人口中的萬家生佛,連年施粥賑災,那也是真正的人間大富之家都做不到的善舉。

酒過三巡,桌上的氣氛愈見融洽起來。秦蘇雖不說話,但拿著茶碗自己斟飲,也一直含笑看著幾人,胡炭一直給她夾菜,她卻沒吃下多少。胡不為仍然在生的訊息,讓這女子一天之內如同脫胎換骨,整個人都煥發著異樣的神采。此時此刻,秦蘇覺得曾經加諸自身的所有苦難,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往後無論再遇到什麼磨難辛苦,她覺得自己都能從容應付,縱刀劍加身,她也能甘之如飴面對。

因為,她的胡大哥還活著。

她的胡大哥還活著!

天下間還有什麼能比這件事情更美好,更令人心中生出喜悅來?

生活縱有再多苦難,只要絕境之中還留有那一線明光,還存著希望,就總能給人不斷前行的動力和信心。

喝酒夾菜,說著話,幾人言談漸開,慢慢就談到苦榕和胡炭的前路打算上來。勞免暗有心思,便不斷的攛掇胡炭留在潁昌當地學藝,拍著胸脯說,他會負責包辦一切用度花費,直至胡炭藝成。定要讓師徒二人別無旁顧之心,一心一意教學武藝,如此專心致志學藝,三五年後做個風雲人物還不是手到擒來?

正說得熱鬧,苦榕神色微動,忽然住了話,須臾,只聽見外間婢女有人福禮,語聲模糊,但語氣恭敬得很,似乎有什麼人到來了。隨即,一個冷淡的聲音說道:“行了,你們先退下吧,我來處理。”話音剛落,那人的腳步踏到門前,緊接著門板震響,栓緊的門閂被人從外向內震斷,門扉中開,明錐面目冷峻的出現在廳門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