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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兩顆石頭飛上天

京城是個大地方,住在這兒的人,多少都帶點傲氣。

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個人哪裡不好住,偏偏選在天腳下給人踩?也是如此,來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姓並非天生讓人踩著玩的,其實他們也能踩人。要不與皇族沾親帶故,再不便與歷朝英雄有些牽連,總之八年前登天門,萬萬小覷不得。

告訴你們了。咱們王家可是大有來歷,絕非尋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師姓在說嘴了。說話之人是個少*婦,她懷抱小嬰兒,長相頗美,立於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說教。

美婦開口說嘴,四下立時議論紛紛,只見陋巷裡擠著大批鄉民,全是北京街坊,瞧來模樣也不大尋常,只見一名大嬸低聲道:妹,你們你們王家也是韃麼?

聽得這個也字,眾鄉民心下一凜,紛紛回頭急望,只見那大嬸眼圓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圖畫裡的忽必烈。那大嬸見眾人瞄著自己,悚然一驚,這才發覺自己說溜嘴了,忙縮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個氣兒。

北京歷經異族朝統治,黑契丹、熟女真,應有盡有。眼看韃逃了,眾鄉親便又回過頭來,道:妹,到底你們王家有何來歷,莫非是王莽之後麼?

姓王的古來沒有皇帝命,就只王莽一人稱雄,乃是有名的陰險角色。那少*婦臉上一紅,道:不是,咱們王家並非帝皇之後,僅是尋常姓兒。眾鄉親笑道:妹啊,那你還說什麼嘴?要說祖上是名流大官,咱們銅鑼衚衕裡還嫌少了麼?

這話確實不錯,北京舊稱薊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麼金海陵王完顏亮,元順帝貼木耳,到處留種,便天上一塊石頭砸下來,也要壓死五尾小龍王,至於人名將,更是數之不盡,看巷口寫春聯的趙大哥,一手瘦金體,街邊賣羊肉的蘇五叔,專能牧羊,想來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婦仰望朝霞,哄了哄懷中寶貝,微笑道:別老是帝王將相上戰場人生又不單是做官發財,想點別的。眾鄉民微微蹙眉,紛紛打量起少*婦的樣貌。但見清晨朝陽,昨晚下了大雪,看這少*婦立於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膚光勝雪,卻似天生帶著胭脂來投胎的,再聽她自稱姓王,猛聽一人吼道: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孫女!

那少*婦嫣然一笑,掠了掠秀髮,道:我夫家姓王,孃家卻姓孔。眾鄉民駭然震驚:姓孔?你你祖上是是

好吧,別猜了,我自己說吧。那少*婦哄了哄懷中兒,含笑道:我懷裡的孩,單名一個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他生來有一個使命,便是守護全天下。

守護天下?眾鄉民目有驚駭,紛紛惶恐:他他是天神投胎麼?

差相彷佛吧。那少*婦懷抱嬰兒,掠了掠秀髮,淡然道:我兒王坤的先考祖呢,便是永樂天師姚廣孝門下第六弟,王大人諱嚴是也。姚天師歸隱後,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無論發生什麼事,咱們家都不能離開京城,否則天下便要大亂

四下鄰人目瞪口呆,誰也沒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還背負著天下氣運。

王王大嫂,這這麼說來一名少年低頭畏縮,寒聲道:你們王家老小世居北京,是為了保護天下人了?

你說對了。少*婦閉眼沈靜,道: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師、劉國師連手所造。當年祖嚴公曾留下祖訓,他說我王家孫與天下氣運相連,倘有破敗死傷、遷徙流放,只要一遠離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動搖,姓流離禍亡之日,也在眼前。

眾街坊驚疑不定,萬沒料到世間還有這等怪事,面面相覷間,猛聽一聲怪吼響起。

放屁!一片寂靜中,一名小老頭兒越眾而出,戟指大怒:什麼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來!我有話問他!

六世祖不在。少*婦別開了頭,冷冷地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他出門辦事去了。

不在?那著從少*婦身邊擠過,朝門裡大吼道:王一通!***給老滾出來!少叫你老婆呼攏我!滾出來!那老漢口不擇言,那少*婦也氣了,紅著眼睛罵人:跟你說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賴著不走,小心我報官!

報官?那小老頭微微一愣,隨即怒火中燒:好啊!居然要報官了?你老公欠我個月房錢,現下又躲著我,這算個什麼道理?走!咱們這就上官府去!讓青天大老爺評評理,看誰理虧!說著說,便拉著少*婦的玉臂,喝道:走!那少*婦哭道:不走!

大清早的,眾街坊枯站了半個時辰,聽那少*婦說了半天,總算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收房銀的來了。至於什麼六世祖、八世祖,通篇只在一句話,大爺不想搬。

雙方吵得兇,一名好心大嬸行了過來,低聲道: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錢?

兩銀!老漢怒吼咆哮,厲聲覆述:聽到了麼?——兩——銀!

兩銀,多了兩不保命,少了兩要人命,眾街坊聞言一驚,頓時向後急退,鴉雀無聲。那老丈氣焰更張,拉扯更緊,厲聲道:快付錢!不然把房還我!

不行!那少*婦急得眼淚直打轉,哭道:姚天師有命,要我王家孫永不離京,否則天下要有大禍!

禍你媽個頭!那老漢罵道:你今日不把兩房錢給我,老便要你大禍臨頭!

正拉扯叫罵間,突然一名女童直竄而出,喊道:娘!抱住那老漢的腿,狠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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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一聲,那老漢痛聲大喊。都說虎父無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兒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漢呼爹叫娘,悽慘無狀,正啃間,那老漢提起手掌,暴吼道:***小刁婦!跟你娘一個模樣!耳光搧出,直望那女童臉上摑去,正要打得她號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緊,竟給人拉住了。

大俠來了!眾街坊微微一驚,回頭急看,只見一名男丁身披棉襖,昂立街中,已將老漢的手掌抓住,聽他森然道:老頭兒,人家不過欠你個兩銀,值得這般大呼小叫的?

那老漢定睛一看,驚見面前好一張醜臉,嘴歪鼻斜,眯眼冷冷斜覷,不覺大吃一驚,顫聲道:董老五?

眾鄉親大驚道:董老五!董老五字一出,眾街坊聞聲急退,如見凶神,那少*婦也是俏臉慘白,渾身發抖,唯有那小女童不識好歹,兀自仰頭來問:娘,誰是董老五?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趙老五、錢老五,其中最狠的那個住在花貓巷裡,他姓董,行五,人稱歪嘴邪神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懶做,裝死賣乖,偏又生有一生蠻力,日常拉幫結黨,稱霸整條花貓巷,近日魔爪漸漸探向銅鑼衚衕,直朝綠竹巷而來。眼看眾鄉親盯著自己,董老五冷笑道:看什麼?沒見過壞人麼?眾鄉親惶惶害怕,急忙低頭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覷那名老頭兒,森然道:老狗,這女人欠了你多少錢?

那老漢乾笑道:兩銀董老五扭了扭鼻,道:這麼點錢,值得犯衝?這樣吧,為了街坊安寧,不如我來出這個錢吧,怎麼樣啊?那老漢顫聲道:你你有錢麼?

錢?董老五輕蔑一笑,把手一抖,灑下了大把碎銀,道:十兩銀賞你吃飯。

那老漢歡喜捧起銀兩,笑容打心坎裡出來,道:謝恩公。正要告辭離去,卻給一把揪住,聽得董老五道:別急著走,來來來,先給人家賠個不是,再走不遲。

眾鄉親咦了一聲,看這董老五平時無惡不作,今日卻天良發現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銀?那老漢哪管這許多,有錢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對不住啊,大嫂,適才一時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婦低聲道:不不打緊我也有不是之處。她陪了幾句話,便朝董老五撿衽萬福,道:多謝大哥仗義援手。來日待我們手頭一寬,必當致謝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謝倒是要的。說著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婦愕然道:走去哪兒?董老五笑道:進屋裡啊,你不是要謝我麼?我這就讓你謝個夠。摟著那女人的纖腰,便要將她拖進屋去,那少*婦駭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開了,皺眉道:怎麼?還沒謝上一句,又不肯了?那少*婦大聲道:把你的臭錢拿回去!你敢觸我的身!去!讓他找你算帳!

算帳?董老五笑了起來,道:怎麼?你還不知道那事麼?那少*婦怒道:什麼事?董老五笑道:嫂,跟你說吧,你夫君坐牢啦。那少*婦大驚道:什麼?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親眼目睹,這小發了失心瘋,居然在紅螺寺裡當強盜,現下已給押入刑部大牢,等著問斬啦。聽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驚惶,已然放聲大哭起來。那少*婦張大了嘴,寒聲道:你騙人

董老五笑道:嫂不信是麼?來來來,咱們進屋裡去,我細細說與你聽。那少*婦讓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來: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啊!眾鄉親傻住了,萬沒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調戲婦女。一名少年越眾而出,喝道:董老五!你放手!

有人見義勇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鬆開了手,悻悻地道:放啦,你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你想來綠竹巷逞威,那是打錯了算盤,告訴你,某姓荊,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俠,名叫荊軻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滾了出去,淡淡地道:廢話連篇。你是荊軻,老便是秦始皇。告訴你,我可是練過的。

想當個地痞,第一要緊處便是練武強身。否則要是弱不禁風,哪能幹壞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鄉民們怕了,便抱住那少*婦的肩頭,笑道:嫂,咱們走吧。

正說嘴間,忽然肩頭給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頭一瞄,背後卻來了一條壯漢,正是巷口殺豬的黃姓屠夫。聽他嘿嘿笑道:董老五?你可知黃某祖上是誰?

黃貓黃狗、黃毛丫頭董老五蔑笑道:我怎麼知道?

黃巢黃姓屠夫目露兇光,森然道:黃家後人在此,你練過什麼,趕緊說說吧。

他日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這古來第一凶神,便是黃巢,相傳此人大鬧江南十餘省,殺人八萬,果然後人也是胸長黑毛,肩寬臂粗,年屠八十幾頭毛豬,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剛好。眼看黃巢後人現身,眾鄉親全都喝起採來了,董老五也不禁軟下口氣,陪笑道:黃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話好說啊。

有話好說?黃姓屠夫嘿嘿笑道:同你這種人說話,我只一個字。俯身附耳,舉起大醋缽拳,對著肚便是一記,狠笑道:操!一聲悶哼過後,董老五摔跌在地,捂著肚打滾,黃姓屠夫冷笑道:怎麼樣?還舒服吧?

董老五乾笑喘息:舒服、舒服。黃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倆再打過。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幫手了。黃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誰?羊市街的貓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幫?董老五搖頭道:別猜啦,咱要去東直門。

東直門?黃姓屠夫眼珠兒一轉,駭然道:等等!你你要上衙門?董老五嘆道:廢話,你沒聽說過麼?小人報仇、君報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當然得找差大哥幫忙啦。

以暴易暴、萬萬不可,天下最大的門派,便在東直門。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報仇的俠客,專搶他們的飯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頭,淡然道:趕緊回家交代遺言,一會兒官差就到啦。想起這幾年潼關前線缺人手,黃姓屠夫駭然變色,急急向後退開,再也不敢出頭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聲大笑,拖著那名少*婦,便又望門裡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秀少年,卻打不過黑臉屠夫,然則黑臉屠夫拳頭再大,又如何贏得了鐵面官差?一會兒幾十人登門造訪,腳鐐手銬,捆手縛腳,還不是成了個大花粽?

想當個壞人,訣竅便是報官。千名官差讓你靠著,卻還怕誰?董老五放聲狂笑,正得意間,突然一名老婦奔出,厲聲道:董老五!給老孃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驚,隨即釋然而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王伯母來了。王一通的老母現身了,戟指大罵: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別人就不能告你?告訴你!你的狗爪敢觸到我兒媳婦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爺砍掉你的狗腦袋!

聽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喝起彩來了,看這王老昏庸無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腦袋卻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豈難道別人不能告?

正統朝律法森嚴,官員若是收賄被捕,往往一刀劃破背脊,從頸至股,當眾剝皮,董老五要想勾結京官,不妨連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聲中,王老向前一站,戟指大罵:董老五!你眼裡若還有王法,便快快放開我兒媳婦!否則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麼王法?你們姓王』的家法?王老婦怒道:裝什麼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聽不懂麼?董老五哦了一長聲,道:原來是這個啊。

他點了點頭,嘆息道:老夫人,你開口王法、閉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麼名字?

王老茫然半晌,沒想王法還有名字。正嚅嚅齧齧間,董老五便開啟了隨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鄉人。

好厚的書,重重一大冊,董老五指著書名,眯眼道:來,看仔細,這就是王法。你們讀讀看,瞧瞧王法叫什麼名字?老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見書皮上依稀有字,從上至下,應該有六個。勉強讀起第一字,喃喃地道: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還認得個』字,再來,第二字怎生念法?

眾鄉親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應當都只認得一個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這叫祖刑律要典,不為難你了,來來來開啟隨身包裹,取出紙筆,道:小弟向來帶著衙門狀紙,你們想告我哪一條?自己寫吧。

那老婦搶過紙筆,大聲咒罵:誰怕誰?畜生!我要告你調戲良家婦女、意圖不軌

接過了筆,凝思半晌,突然回頭向後,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麼寫?

眾鄉親全呆住了,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認大字,找了一通就識字。全巷裡唯一的識字好漢,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卻不見了,這卻該怎麼辦呢?

巷裡好靜,幾十人在這裡,卻無人知道畜生兩字是何模樣。忽聽那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兩字怎麼寫!搶過了紙筆,正想臨摹董老五的肖像,卻讓他一腳踢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誰目無王法?是我、還是你?告訴你們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規犯戒、犯爹犯娘什麼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談法鬥法?放馬過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當壞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習字。沒法,誰要王法是字寫成的呢?

君動口不動手,昔年的壞人舞刀弄劍,操爹乾孃,時時誤觸法網;今日的壞人舞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腳踢不管用,大筆一揮掉人頭。個個都是衙門的座上賓。可憐王一通自投法網後,整條銅鑼衚衕門戶洞開,怕是要任人宰割了。所向無敵的時刻到來,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筆,胸懷律法,腰中有錢,堂堂正正向前行來。誰敢罵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誰敢打他一拳,包龍圖威武升堂。皇帝殺他是暴君,姓揍他是暴民,那張嘴上能批朝廷,下可罵萬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來第一讀書人!

董老五終於現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筆,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國讀書人熬了幾千年,今日終於出頭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婦,正要跨入王家大門,猛然一名小女孩擋了過來,尖叫道:放開我娘!

王一通的女兒來了,小小年紀,火氣也大。董老五皺眉道:怎麼?你想與我鬥法?

小女孩大喊道:對!我就是要與你鬥法!董老五笑道:小丫頭,你想拿什麼鬥?你有錢?有筆?還是有拳頭?小女孩淒厲尖叫:我有人撐腰!董老五訝道:你有人撐腰?誰啊?

小女孩手指穹蒼,豪聲道:老——天——爺——老天爺?董老五愕然失笑:怎麼?世上還有這個東西麼?他打了個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頭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爺,有人叫你吆,你快應聲哪。喊了幾聲,上天固然毫無動靜,人間也是寒蟬一片,他嘿嘿獰嘴,轉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沒空睬轟隆一聲巨響,煙塵瀰漫,衝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塊驚天大石,長寬十尺,重達千斤,那本祖刑律四散飛舞,慢慢落下地來,董老五卻消失不見了。

眾鄉親瞠目結舌,顫聲道:人人呢?話還在口,石頭底下顫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鄉親的鞋尖點了點,隨即向旁一歪,力盡不動。

嚇!姓受驚急退,正慌張間,卻聽那小姑娘歡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爺又顯靈了!

眾鄉親呆呆仰頭,只聽頭頂傳來咻地一聲,天頂又飛過了一顆大石,看那方位,卻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問著自己,我究竟是個好人,抑或是個

壞人?

轟地一聲,半空落下一物,卻是一隻手掌,拍得桌上震動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門坐了個人,他望來不好也不壞,不美也不醜,當是個神秘人。

神秘人是個粗獷男,蓄了一臉的虯髯濃須,再看他面前堆滿卷宗,左手處一隻火鉗,右手邊兒一隻湯碗,碗裡盛著滿滿的肉餛飩,當是他的早點了。

說我是壞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為然。可若說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願。

神秘人舉起湯匙,舀起餛飩,送入那張神秘嘴中,囫圇地問道:你曉得為何會這個樣?

道理很簡單神秘人冷冷一笑,自問自答:因為我殺過人。

喀喀喀喀對座傳來害怕的聲響,那是牙關顫抖聲。當地一響,湯匙放落下來,神秘人嚼著餛飩,目光吊起,凝視正前,但見桌案前坐了一名男,看他雙手放置膝上,面色蒼白,渾身發抖,模樣頗似鼠輩。

第一回殺人,我不過十六歲。神秘人面帶微笑,他嚼著肉餛飩,一邊擦抹嘴上湯汁,含渾說道:此後咱殺人如麻,有時一天殺個,有時月殺一個。總之咱殺過的人,不計其數。十六年前後算來,至少上千人。

對座鼠輩縮頭垂手,不敢稍動。神秘人笑了笑,兩張嘴皮上下開合,發出了好吃的聲響,又道:正因我殺人如麻,與我相熟的親友故舊,沒有不怕著我的,街坊鄉里鄰居,沒有不躲著我的你想,似我這般兇殘之人,一到夜半無人之時,必當戰慄恐懼,難以自已,對吧?

愛人者人恆愛之,至於殺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誅之。對座男怕得沒命了,渾身顫抖中,腦袋上下晃盪,看來有些像是點頭。

錯!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嚇得對座男雙腳一蹬、高高彈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輩的面頰,冷笑道:大大錯了。告訴你吧,咱生平殺人雖多,卻總覺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門,我也照樣矇頭大睡,毫無懼怕。你可知為什麼?

對座男顫抖害怕,什麼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轉過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答案再容易也不過了,因為我這輩殺的人,全都是

壞人!

砰地一聲,古舊卷宗摔到了桌上,現出了卷宗上的刑部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兩條粗壯臂膀,他翻開其中一本卷宗,讀道:景泰五年,南華城郊,發覺了一具女屍,這女年僅二十來歲,衣衫不整,頸有勒痕,疑似讓人姦殺了。

啊地一聲,對座傳來低聲驚呼,神秘人又道:這女人姓郭,閨名金花,她死後不久,這案便給壓了下來,始終沒破。可憐她的五個孩便成了孤兒,流落街頭。

燭光映來,神秘人的臂膀刻著刀痕,見是郭金花字,疤肉外突,形樣可怖。對座男牙關喀喀顫抖,已然猜到了幾分內情。

幾年過去,這樁案便讓人淡忘了,衙門上下也不理不睬,不過天下蒼生裡,還有個人永誌不忘你可知他是誰?神秘人喝著肉湯,神情豪邁,對面鼠輩顫聲道:是是你麼

嘿嘿嘿嘿嘿神秘人雙手抱胸,裂嘴而笑:為了替母親報仇,那孩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成了一名官差,十年過去,他蒙趙尚書青睞,總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專責獄中問案。然則不管他怎麼努力、怎生費心,去年直隸省境裡,還是有七十八件

砰地一聲,神秘人奮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命案。

室內燒了大火爐,神秘人滿面汗水,漸漸從眼角流下,望來宛如兩行清淚,他擦了擦臉,又道: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個孩流落街頭,對不?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來小山也似。對座男默默垂,難以作聲,那神秘人淡然又道:這些歹徒犯案時,絕不會想到對方也有家人,或便他們想到了,卻也蠻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們之後,這些人叫得比誰都大聲,好冤、好屈、好可憐,卻沒人聽見苦主的哭聲,你說這荒唐麼?

對座男眼中含淚,點了點頭,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鉗,朝著一隻大炭爐裡撥了撥,輕聲道:告訴你吧,搶案竊案、命案兇案,其中最讓我深惡痛覺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讓我抓到了這幫賊,我該怎麼做?是要奉公守法,放這賊人好吃好睡呢還是用火鉗燙爛他的臉,讓他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火星飛出,黑炭翻轉,竄出了火烈紅焰。對座歹徒雙手驚搖,大哭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神秘人嘿嘿冷笑,說道:說這話不嫌晚了麼?你當初強*奸那些婦女時,她們何嘗沒叫過這兩個字?你那時怎不停下手來啊?啊?啊!

不要不要火鉗逼近面頰,歹徒竟爾放聲大哭起來。神秘人嘿嘿獰笑:哭吧、叫吧,想想你當初是怎麼折磨那幫女的啊?哈哈!哈哈!折騰你們這批畜生,我怎麼也不嫌累知道麼?王王他低下頭去,瞧著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聲念道:一通。

嘶地輕響,鐵鉗向前燙出,霎時傳出一股焦味,有東西燒爛了。

救命啊!饒命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聽得歹徒淒厲哭嚎,中氣頗為健旺,神秘人不覺咦了一聲,緩緩抬起頭來,這才發覺鐵鉗差以分毫,僅僅從賊匪臉旁擦過,燒卷了鬢角,不曾燙燒此人的面頰。

運氣不壞啊。神秘人嘿嘿冷笑,道:似你這般斯敗類,我是見得多了。你老實說吧,西華門、安定門、永定河畔的宗奸案,是不是你幹的?歹徒哭泣哀號,拼命乞求:不是我、不是我。那神秘人淡然道: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怕成這模樣?

歹徒啜泣道:我我怕的是你。神秘人笑道:笑話,你要真怕我,早就招了。來,讓我瞧瞧你有多硬氣,王王低下頭去,再次讀出卷宗上的名字。

一通。嘶地一聲,火鉗向前疾探,頓時燒中了東西,猛聽一人淒厲慘嚎:救命啊!不關我事啊!慘叫聲頗為耳生,那神秘人抬眼去看,驚見一名官差抱著屁股,上下縱躍,隨即一跤坐到水桶裡,冒出了陣陣水煙。

嗚嗚啼哭中,王一通那顆腦袋邊哭邊晃,竟又在要緊關頭躲了開來,神秘人誤傷同僚,不覺勃然暴怒,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狂吼道:真想死麼?我成全你()!按住王一通的腦袋,提起火鉗,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一通受驚哭叫:救我!救我!快來人救救我啊!

救你?神秘人哈哈大笑:誰還能救你?報個名字出來?說不定我還放你一馬啊。

王一通痛哭嚎啕,他曉得自己完了,看他誤觸法網,早成了姓心中的壞人,官差不屑一顧、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界之中,還有誰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一通怔怔流淚,他仰起頭來,驀地想起了一人,霎時慟聲大喊:老——天——爺——老天爺?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你找錯人啦。這世上真要有老天爺,早該讓你這幫歹人惡貫滿盈,還輪得到我出手麼?霎時提起火鉗,奮力戳出,喝道:受死吧!你幹什麼!猛聽一聲暴喊,一道人影撲來,推開了神秘人,大吼道:朝廷令五申,不許再用刑取供!你怎又來這套了!老天爺真顯靈了,王一通倒地啼哭,抬頭去看救命恩人,卻見此人天生一張老臉,卻是將他押解回來的刑部老官差,萬年獄卒小頭目,王押司。混蛋!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在板桌上,厲聲道:直隸省境七十幾起命案,歹徒殘暴好色,無以復加,你為何還要袒護歹徒?

我袒護歹徒?王押司火冒丈,罵道:這人犯的是搶案!又不是奸案!我袒護他什麼?神秘人暴吼道:還狡辯!你沒聽說麼?劫財者必劫色,這小有種在紅螺寺持刀搶劫,怎會沒膽持刀逼奸婦女?王押司!你實話實說!你為何袒護於他?莫非你也是共犯之一?

放屁王押司平日給人罵豬罵狗,成了共犯倒是頭一遭,一時只氣得七竅生煙,結結巴巴地道:董董老二你你少含血噴人

神秘人原來姓董,家中行二,當是個嫉惡如仇之人()。聽他冷笑道:我含血噴人?你連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擔保!你敢擔保他沒強*姦殺人?你敢麼?你敢麼?你說話啊!

董老二嘴巴厲害,手腳更快,按著王一通的腦袋,直望大火爐推去,王押司見狀大怒,一時拳打腳踢,急來搶人,二人下屬也分作兩邊,各自吆喝叫好。只是雙方勢均力敵,鬧了大半天,卻是誰也奈何不了誰,王一通閒在一旁,性倒了茶水來喝,打算翹腳閒看。

猛聽砰地一聲,董老二重重一拳搥在桌上,嚇得王一通跳了起來,聽他恨然道:算你狠!今日且讓你一回,下不為例。說著低頭來看卷宗,喝道:來人!把這傢伙押入丙六房!

王押司怒道:什麼丙六房,這天牢裡你說了算?忙低頭去翻卷宗,喝道:來人!把他送入丙九房!刑部下轄數司,一稱提刑司,專責審案取供,養有十來名拷官,這董老二便是其中之一。至於王押司,則歸獄政司管轄,只消人犯受審完畢,跨進天牢,便歸他指派,勢力自也不小。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多,誰知有何奧妙?兩位頭目又吵了起來,相互咆哮,王押司怕節外生枝,立時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快把人帶走!大批獄卒高聲答諾,立時衝上前來,將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贏了一仗。人犯卻也逃過一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衙門裡的蠹物,專替人犯說話!對得起姓的付託麼?他罵了幾聲,又道:方才那人犯住在何處?家裡還有什麼人?

眾官差翻開卷宗,道:那人有個妻,住在銅鑼衚衕董老二舔了舔嘴,獰笑道:那就好,我現下便去他家裡走走,讓他也嚐嚐苦主滋味()。

眾官差大驚道:大人,您您又要董老二儼然道:沒錯,咱又要替天行道了,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啊?眾官差吞了口唾沫,全數縮到了屋角,只在那兒裝聾作啞。

董老二蔑聲道: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東西。

時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步出衙門,但見街上陰森灰暗,不知還窩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一聲,道:老天爺?那姓王的憑什麼喊這個字呢?他作奸犯科時,心裡還有上天麼?老天爺,你要真有眼睛,早該讓這幫奸賊下地獄了!還容得到我來替天行道麼?說著雙手合十,向天祈禱:我說得對麼?老天爺?

轟隆一聲,天上掉下了東西,帶得大地隱隱震盪。

眾官差本在門裡聚賭,聽聞無端巨響,不覺相顧愕然:地牛翻身?忙到門外一看,驚見地上好大一顆大石,徑在中撞出一隻大坑,至於董老二,卻已消失無蹤了。想來這人腳程頗快,早已去替天行道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