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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全府家宴,沈家三房老小等了半天,最要緊的老爺子還沒到場。

廳堂裡的氣氛漸漸僵了下來,畢竟都聊了半天了,哪有那麼多閒話可談。

六歲的沈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男娃心思單純,睏倦地問母親:“娘,祖父什麼時候回來啊?”

陳氏柔聲道:“祖父很忙,忙完就回家了。”

沈望又打了個哈欠。

大爺沈廷楷有些過意不去,怕三弟夫妻心寒,他替老爺子解釋道:“正逢酷暑,各地或旱災或洪澇,奏摺紛紛,父親經常晚歸,今天肯定又忙忘了你們回來的事。”

沈廷文笑道:“大哥客氣了,我還不清楚父親的脾氣?”

陳氏跟著道:“是啊,父親憂國憂民,忙起來連飯都不顧的吃,這些年全賴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服侍他老人家了,我們心裡著實慚愧。”

沈廷楷擺擺手:“老三外放多年,你們一家四處奔波也很辛苦,照顧好自己就行,不必掛念這邊。”

大夫人聞言,難以察覺地撇了撇嘴,丈夫總是這樣,旁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老三一家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沒人管沒人訓,過得快活著呢,哪裡苦了?

大夫人就是當年那位夏舉人的女兒,夏家一貧如洗,夏舉人在沈渠面前將女兒誇得天花亂墜,其實大夫人根本沒讀過幾年書,小小年紀就與母親一起做針線補貼家務了。過了那麼多年窮日子,聽說可以嫁給官員之子,大夫人別提多高興了,做夢都在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哪曾想,沈家的日子根本不富裕。公公勤儉樸素,婆婆一毛不拔,丈夫的俸祿也都充了公賬。大夫人辛酸啊,有次趁夜裡夫妻剛恩愛過,大夫人撓著丈夫的胸口撒嬌求丈夫給她點私房錢,結果就被秉性像極了公公的丈夫給嚴厲教訓了一頓。

熬到現在,大夫人每個月也只能拿二兩銀子的月例。

為何是二兩?

因為沈渠爺四個每個月的俸祿摺合下來共六十兩,沈家男人們又沒有其他進賬,這六十兩必須精打細算的花。按照慣例,沈渠父子們的月例是五兩,宋氏與三房兒媳婦、四位少爺的月例是二兩,七位姑娘的月例是一兩。

剩下的部分,扣除飲食花銷、奴僕月錢,每年沈家公賬上只能攢七八兩銀子,就這點家底,因為這些年陸續嫁了四個姑娘也都花光了,而且,幸好皇上心疼賢臣,每年都會厚賞沈渠幾次,不然沈家姑娘們的嫁妝根本沒法看。

當然,沈渠只管明面,三個兒媳婦若想花自己的嫁妝錢在各自的小家開開小灶,或是給孩子們添點零花,只要不太鋪張奢侈,沈渠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二夫人、三夫人有豐厚的嫁妝,兩房私底下幾乎頓頓吃葷,大夫人既沒多少銀子又捨不得花,為了幾個孩子,才隔三差五的吃吃雞鴨魚肉。

所以,大夫人特別嫉妒二房、三房,越嫉妒就越想挑挑兩房的錯。

可惜兩位妯娌都很聰明,人後享受人前樸素,大夫人愣是找不到把柄。

但今日又有不同。

瞟眼沈卿卿頭上的赤金紅玉簪子、耳朵上晶瑩剔透的瑪瑙墜兒、身上海棠紅繡牡丹的蘇繡褙子,大夫人體貼地提醒道:“卿卿這幾年出落得真水靈,跟仙女下凡似的,只是咱們沈家家風勤儉,你這樣打扮有些招搖了,等會兒祖父見了怕是會不喜,還是回房換一換吧。”

說完,大夫人看向丈夫。

沈廷楷點點頭,他也覺得小侄女的妝容太華麗了,有悖父訓,雖然這樣打扮挺好看的。

沈卿卿垂下眼簾,姿態扭捏:“大伯母,我好久沒見祖父了,今晚我想精精神神地見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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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軟聲細語的,話裡全是慕孺之情,沈廷楷心一軟,不再干涉。

大夫人只是冷冷一笑,不換更好,三房就等著挨老爺子教訓吧,她樂得看戲。

又是一陣沉默,沈廷文看看院子,起身道:“父親應該快回了,我們出去接接。”

沈廷楷也站了起來:“一起去吧。”

於是,沈家這三房人浩浩蕩蕩地都來到了沈府大門口。

馬車停下時,大房、二房諸人識趣地站在原地,只有沈廷文一家跨下臺階,去車前候著了。

車伕跳下馬車,準備擺放木凳,沈廷文立即搶過木凳,親自放在地上,再伸手去挑簾子,聲音恭敬:“請父親下車。”

沈渠自然聽出了兒子的聲音,他理理衣襬,這才探身出來。

“父親。”沈廷文激動地喚道。

沈渠抬眸,見自家老三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溫潤俊朗沒胖也沒瘦,他便簡單地嗯了聲,目光投向兒子身後。

陳氏端莊大方地行禮:“不孝兒媳給父親請安。”

沈渠對兒媳比對兒子稍微熱乎些:“這些年你既要照顧廷文又要養育三個孩子,辛苦了。”

威嚴的公公難得說這種掏心窩子的話,陳氏悄悄溼了眼眶。

沈渠再看向兒媳身後。

沈肅一撩衣襬跪了下去:“沈肅拜見祖父。”

沈渠:“嗯,肅哥兒長高了。”

沈望學哥哥那樣跪下請安,圓圓的腦袋瓜卻高高地仰著,好奇地打量祖父。

沈渠心想,么孫越長越想他老子了。

就在沈渠準備叫兩個孫子起來的時候,沈卿卿終於從母親的身影中走了出來,她雙手搭在腰側,俏生生地朝車上的老爺子行禮:“孫女給祖父請安。”

那聲音甜濡濡的,沈渠不自覺地就露出幾分慈色,他循聲看去,看到一個穿海棠紅褙子的小姑娘,頭戴紅玉簪,耳輟瑪瑙墜兒,她慢慢地抬起頭,一張白皙嬌嫩的小臉染了門前燈籠的紅色,宛如新開的海棠花瓣。

沈渠心跳陡然加快,目瞪口呆。

這,這……

短短瞬間,時光彷彿倒退了三十多年,沈渠又回到了通州宋家老宅,那日他在客房閉門苦讀,宋老爺派人請他去花園喝茶,沈渠無奈應約,隨著下人走到半路,路過假山拐彎時,迎面忽然走過來一對兒主僕,領頭的少女杏眸雪膚,一身海棠紅的褙子,耳畔的瑪瑙墜兒晃得他心慌意亂……

被老爺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沈卿卿有點慌,小聲喚道:“祖父?”

沈渠終於回神,定睛再看,面前分明是他的小孫女。

其實沈卿卿小的時候沈渠就看出來了,二、三房的四個孫女裡唯有小七長得最像宋氏,如今三年一過,十四歲的沈卿卿與當年的宋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明豔逼人。

咳了咳,沈渠再看孫女一眼,低聲感慨道:“卿卿啊,像你祖……”

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言語有失,沈渠連忙閉嘴,由沈廷文扶著下了車。

為了掩飾剛剛的失態,一下車,沈渠就神色嚴肅地往裡走了。

沈卿卿跟在母親身後,望著老爺子依然修長挺拔的背影,淡淡夜色裡,她忽然覺得特別甜蜜。

祖母叫她這樣打扮,沈卿卿追問原因,祖母不掩得意地告訴她,說當年祖母與祖父初遇,就是這樣的裝扮。祖母還說,她能迷倒祖父一次,就能迷倒第二次,只是這第二次迷魂陣,要沈卿卿來擺了。

剛剛祖父光顧著看她的臉了,根本沒注意到她的首飾衣料過於出挑,是不是就證明祖孫倆的計謀管用了?

為什麼管用?因為祖父太喜歡祖母,因為祖父對當年的初遇念念不忘。

嫡祖母杜氏病逝後,祖父再沒有續絃也沒有納妾,人人都道祖父潔身自好為官清廉,現在看來,其實是祖父心裡只有祖母,只想與祖母白頭到老吧?祖母那麼篤定此計管用,想來也是看透祖父的心意了。

沈卿卿是個聰明的姑娘,既然祖母替她鋪好了路,剩下的沈卿卿自己走也沒問題。

“祖父,我扶您!”

撇下父母兄弟,沈卿卿腳步歡快地跑到老爺子身邊,親暱地挽住了老爺子的胳膊。

沈渠身體一僵,後面的三房眾人也都看呆了!

那可是不苟言笑、動輒訓斥人的當朝閣老啊,三個親兒子都不敢在老爺子面前有半分僭越,一直養在京城的兩個大孫子都從不敢在老爺子面前嬉皮笑臉,沈卿卿一個明知故犯的孫女,居然還敢去挽老爺子?

陳氏緊張地大氣不敢出,很怕公公下一刻就把她的寶貝女兒訓哭了。

大夫人幸災樂禍的勾起唇角,期待著看一場自討苦吃的好戲。

眾人之前,沈渠低下頭。

沈卿卿仰著小臉,杏眼倒映著燈光,水盈盈的。

祖孫倆目光相對,沈卿卿嘟起嘴,軟聲抱怨道:“祖父真是的,明明知道我們今天回來還忙到現在,您是一點都不想我們嗎?虧我晌午打盹兒還夢見您了呢!”

沈渠:……

生平第一次被個小輩如此親近,他好不習慣!

嘴唇動了動,沈渠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老爺子僵硬地似塊兒陳年木頭,威嚴的臉龐看不出是生氣還是喜歡,沈卿卿心裡發怵,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她這一步都跨出來了,就只能繼續。

“祖父說話啊,您到底有沒有想我?”沈卿卿撒嬌地晃了晃老爺子的胳膊。

沈渠兀自傻眼,後面沈廷文再也看不下去了,揚聲斥責女兒:“卿卿,不得對祖父無禮。”

沈卿卿咬了咬唇,慢慢耷拉下腦袋,挽著老爺子的手臂也一點一點松了開來。

嬌嬌的孫女因他遲遲沒有回應而捱罵,沈渠有些自責,胳膊用力,下意識地夾緊了孫女的小手。

沈卿卿意外地仰起頭。

沈渠抿抿唇,回頭瞪兒子:“我與卿卿說話,要你多嘴?”

沈廷文:……

這,這還是他家老爺子嗎?想當年老爺子去外地辦差,一走數月,終於回府那日,才七歲的他忍不住衝上去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父親,然而老爺子做了什麼?老爺子瞪著眼睛訓了他一頓,說他毛手毛腳成何體統!

思及舊事,沈廷文忍不住看向兩個兄長。

沈廷楷、沈二爺兄弟倆互視一眼,又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也許,他們哥仨都是撿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