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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宗教的兩端

關於斷手人的詛咒,在我心中的恐懼感大體上已經消失。這是因為騙子吳某帶給我的收穫,所謂禍兮福所依,受騙後得到收益,恐怕也是這個道理在起作用吧。

從方術的發展和流傳基因來看,它是在民間以拯救疾苦為訴求的,也就是人生遇到巨大困難時才產生了需求。我本人雖然算不上聰明和能幹,但也算是人生的幸運者,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算是讀過一些書,接受過科學思維訓練的人。吳某並不高明的騙術,漏洞百出的語言、不能自洽的說辭、難以驗證的法術,我應該一眼就能夠分辨,但為什麼沉溺許久呢?是恐懼,當恐懼的情感佔滿了你的頭腦,你冷靜的判斷力就消失了。

那麼,對於寧老將軍他們來說呢?他們生活並未受到巨大的困難,他們的思維和處事方式已經被多年的經歷證明成功,為什麼要在這個迷信的方術面前沉溺許久呢?是他們年老了嗎?死亡的迫近使他們對死亡的恐懼更加厲害了吧?不對吧。他們上過戰場,是見慣生死的人。從他們自己的言談和志趣來看,他們對死亡的畏懼沒有普通人厲害。那麼,他們為什麼要學這個?難道,真如班長所說的那樣,是對真理的探求精神?是對未知世界的強烈興趣?

在農村的時候,許多普通婦女是迷信方術信仰的主力軍,為什麼呢?

記得我們村原來有個三嬸,家庭比較貧困,當然,我們那裡的農民也沒幾個富裕的。她生了三個子女,第一個兒子,生下來,不足五歲,就因為出痘死了。她從此落下了一個病根,經常夢見自己的兒子跟她說話,她了神神叨叨地,見人就說,昨天我兒子跟我託夢了,說哪個塘裡有鬼,千萬不能去游泳。有一次,我放學回來的路上,三嬸正在地裡除草,看見我跟她打招呼,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跟我說:“普娃子昨晚跟我說了,這兩天莫到洞堰塘去洗衣服,有鬼在那裡抓人吶。”

她說的普娃子,就是她夭折的兒子,她說的洞堰塘,就是我們村後一個巖洞中的池塘,由於長年沒有日照,加上地下水的來源,非常清涼,夏天時,人們愛在那裡洗衣洗澡納涼。她這種話說多了,也就沒人信了。我笑笑,答應了。她還神秘地跟我擠擠眼,意思是不要跟別人說。我回家就跟我爸說了,我爸說:“莫聽她的,兒子死了,整天神神叨叨的。”

誰成想,過了兩天,一個本村的外地親戚來了,在洞堰塘洗澡,被淹死了。這事一出,大家都有點對三嬸刮目相看的意思。其實,我們村也還是有個別有知識的人,黃醫生就是,黃醫生原來跟一個老中醫學過醫,在部隊當過衛生員,回村後當赤腳醫生,他當時就在現場。他說:“這是水太冷,這娃兒是在水中受冷水刺激,身體抽筋,導致溺水的。他屍體扭曲的形狀,就是很明顯抽筋溺水的狀況。”但是,此時科學不起作用了,人們寧願相信這是鬼造成的,或者說寧願相信三嬸夢中得到的預言。當時,我也是相信科學的,對鄉民們這種態度頗為不解。

由於對自然知識的缺乏,人們寧願相信超自然的東西。為什麼相信鬼神呢?因為方法簡單,結論簡單,迴避了複雜的學習和推理,這正是鄉民們不擅長的。所以,越簡單的東西就越有人信。況且,如果相信科學,那麼就會產生不平等。你一個醫生懂科學,我們不懂,豈不是我們都要聽你的?鬼神就不同了,它對什麼人都一樣,誰知道它一樣不一樣呢?反正,估計,或者,大概,也許,鬼神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吧?我們農村本來就處於不平等的最低端,最好有鬼神吧,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有所敬畏,幻想中有個超越自然的神靈,我們在幻想中平等了。

三嬸生了第二個姑娘,寶貝小心得,生怕兒子不跟自己託夢了。在姑娘出痘時,她找了一個神棍出主意,這個神棍讓她借了一件衣服,就是原來有人家小孩子出痘時穿過的衣服,沒洗的。說是人家小孩出痘沒出事,是因為痘神附體,衣服沒洗,痘神還在,空上它,小孩就不會有事了。如此試驗,果然,她的姑娘順利透過了出痘難關。其實,這個事情,黃醫生也解釋過,這是古代最常用的辦法,孩子出痘沒出事,是因為有免疫抗體的產生,衣服上沾有孩子的免疫抗體,孩子穿了,當然就可以抵搞出痘的風險,與痘神沒關係。況且,今天,這個事,可以透過接種疫苗解決。

黃醫生說到這裡激動起來:“這疫苗,我們村裡沒有保管條件,叫他們到鄉衛生院去接種,也不要錢。他們有的人嫌路遠、怕麻煩,不去,怪誰?”

但是,農民們依然相信痘神的力量,我記得,那件衣服,破舊不堪,汙跡斑斑,但仍然在鄉民的崇拜中相互流傳。

當三嬸生了第三個孩子,這是個兒子,就不再做夢了。她解釋到:“這就是普兒,他原來跟我託過夢,他說他要再來一回的。”所以,現在,她的兒子也叫普兒,最搞笑的是,她的女兒雖然比兒子大,但對弟弟的稱呼是:小哥哥。

農民困難的處境,在現實中找不到改變的力量,於是寄希望於鬼神的超自然力,來改變自身的命運。所以,如果你讓他們不相信超自然力,等於剝奪了大部分人對改變命運的想像和希望,這對農民來說更加痛苦。所以,他們寧願相信有鬼神。

其實,不光是農民,中國古代有些知識分子,對面社會的道德淪喪、秩序的混亂不堪,有時也借用鬼神的名義,寫一些規勸人們的東西。比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等。他們明知無鬼,或者說不確定有沒有鬼,但也借鬼說事,屬於睜著眼睛說瞎話,雖然他們的動機是好的。

這是古代知識分子的異類。從孔子、老子起,中國文化人就不把解決社會問題的希望,寄託在鬼神上面。蒲松齡不說了,他也算科舉制度的失敗者,他也許是寧願相信有鬼的歸類。但是紀曉嵐呢?大官、大知識分子,為什麼還要把改選社會的力量假託在鬼神上面?

那是因為,他的知識結構有嚴重缺陷,當時的政治體制有嚴重缺陷,在當時的體制和他當時的知識中,無法產生改變社會的巨大力量。

《四庫全書》是中華文化集大成者,紀大學士作為總編,應該算是知識豐富了吧。但他所掌握的,大多是人文學科的知識,也就是用來對付人的知識。但當時的中國,西方科技文明已經進入,工商資本已經萌芽,當時的中國最需要的是科學技術、最需要的是適合產業及工商資本發展的政治體制。但朝庭沒這體制,他這官員就沒辦法;自己沒學科學,對社會進步無法理解。所以,他用鬼神講故事,也反映了傳統文科生在科學面前的黔驢技窮。

這就涉及迷信的第二種原因:愚昧。不是說科學可以解釋一切,但科學精神卻是寶貴的:按實踐說話,拿出證據來。

當然,關於證據,由於中國古代文化的思維習慣,導致很多中國人沒有思維的邏輯。比如三嬸的夢,在迷信的人看來,就是證據。要不然,她說洞堰塘有鬼,後來就死了人,你怎麼解釋?當時,這個質問也確實唬人,反正我是答不出來。今天,當我有一定的邏輯思維習慣和科學素養後,我就可以回答了。從正面回答:1、這個堰塘比較深,是可以淹死人的,況且,以前也淹死過人,那時三嬸也沒做夢。、從淹死人的偶發比例來看,這件事實屬正常範圍。、這人是外鄉來的,不知道三嬸的警告,所以,他去遊了泳。再者,他不知道水裡有這麼冷,他更不知道,這麼冷的水會讓人抽筋,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他被淹死的機率就更大了。故,他被淹死純屬正常統計機率範圍內的偶發事件。

當然,還有反證法:1、三嬸夢見有鬼就真的有鬼了?、鬼真的要害死人?、這個人真的是鬼害死的?4、誰看見鬼了?有證據嗎?當然,如果按這樣追問下去,我還可以問:三嬸是不是真的做過這個夢?但是,這個問題有拷問三嬸人品的意思,作為鄉親,沒有人問得出口的。

中國在這方面走的彎路太多了,自從科學傳入中國後,也有一部分優秀的知識分子,不在故紙堆裡找答案,而是走出去,看西方,中西融通,總比閉門造車強。

有沒有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窮其一生探討中西文化之異同,得出值得借鑑的知識呢?

我最近就在尋找這些書籍。其實,我讀書,也屬於單純的求知導向,因為我不追求文憑、論文、名譽之類的東西,我只是想明白答案。

這方面的大家也還是有的,比如馮友蘭、章太炎、梁漱溟,他們是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還比如胡適、紀羨林等人,他們是以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我不妨看看,他們思考的過程。

但是,看他們的書確實比較困難。比如對“國學”的興趣,是今天人們興起的風潮。但第一個提出國學概念和進行系統梳理的卻是章太炎,我為什麼首選他的書來看呢?這裡有幾個原因。

首先,他是處在中西文化對撞最激烈的前沿。他所處的時代正是西學東漸最激烈的時代,以當時世界為例,日本一直是中國文化的學生,從明治維新後改為西學為體,國家獲得巨大振興,不由不讓中國知識分子警醒。再加上從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的處處失敗,導致文化上的自卑,這是最低落的時期。第二,他是有學術能力的人。他的中國古代文化修養在當時的中國,是數一數二的,他對西方文化的學習和鑑別也是數一數二的,可以說是學貫中西,避免了一些所謂自說自話的大師們的意淫。第三,他是有實踐成果的人。他是一名偉大的革命家,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中,他是元老,具有很深的政治實踐功底和經歷。從政治改造和經濟改造來說,他有一系列的實踐活動,並且取得了部分成功。成功者的學術,至少避免了發牢騷的傾向,實踐者的學術,至少避免了妄自尊大的傾向。第四,他後來的學術成果和思想轉變是令人驚奇的。他沒有門戶之見,不固守儒家一隅,甚至對道家、佛家也表示了尊敬。他曾這樣評價佛教:讓上智之人,不得不信;讓中智之人,不能不信;讓下愚之人,不敢不信。上智之人服真理,當看到真理,就不得不信了。中智之人愛挑毛病,挑不出毛病,就不能不信了。下愚之人怕因果,佛說因果,就不敢不信了。

我最近閒著沒事,以為自己可以輕鬆看完他的《國學講義》,誰知道,我遇到了雙重困難。第一個困難,就是按章太炎所處的時代,他有時用文言文,來講述他所知道的西方哲學概念,這就讓我理解起來比較費力。第二個困難,就是他講的古文經學,專業性太強,對於從來沒經歷過這方面訓練的人來說,好多專有名詞不太清晰。我相信,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所以,就反覆讀,大致上知道點大概意思就覺得比較滿足了。

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自稱: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我笑了,陶淵明不求甚解,不會是像我這樣吧,沒完全讀懂?

讀了他的著作後,始終有一個感覺,就是中國古代,偽造的書籍多,沒用的學問多。但有用的學問也不少,主要在先秦。但有些基本的概念倒是建立起來了。比如,道家學問中,分出兩個流派,專門在政治上下功夫的,成了後來的法家;專門在出世超越上下功夫的,成了後來的莊子。但都與後來的道教沒什麼關係。比如佛教傳入中國,並不是完全沒有文化根基,莊子的《齊物論》早已在知識界深入人心,佛家的眾生平等也就有了傳播的基礎。

對西學瞭解比較深刻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學術和專業的劃分比較精細,用詞比較通達,他們的書看起來倒不那麼費勁。這樣的人物比較多,比如寫中國哲學思想史的馮友蘭、講邏輯學的金克木、研究古代印度文字的季羨林等,他們都擅長用西方知識的體系工具,將中國古代文化作研究物件,得出一些新穎的結論,我也大概瀏覽了一遍。

香港的饒宗頤,屬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雖然他處於西方文化最盛的香港,但也立足於世間,不可謂不是奇蹟。

他的書中,評述了傳統文化中的大量問題,很讓我開眼界。

他引述的一段評價參禪的詩句,很有意思:“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我看到這句後,大呼過癮。

大家閨秀頻繁地呼叫丫頭小玉的名字,不是叫小玉有什麼事,只是要讓牆外的情郎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引用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呢?參禪本身並不是佛法,但可以勾引佛法的產生。或者叫做敲門磚的意思,磚設計出來是砌牆的,但也可以用它來敲門,聲音大,不傷手。那麼,學這些文化傳統方面的東西,是否也可以成為我學習《周易》的敲門磚呢?或者,反之?

其實,越是離我們越早的人物,他的故事失真的可能性就越大。但越是離我們近的人物,他的能力有多少,又沒有時間和歷史來檢驗,我得在選擇學習物件上思量一番。

我選中了梁漱溟。

他是一個學貫中西的人,這個在學術界上早有定論。他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他是民主黨派領袖,也是大學者,更是中國近代革命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他是一個堅持真理的人。早年在延安,與毛澤東暢談學術與革命,當時毛還是共匪;解放後,在政協大庭廣眾下與毛分庭抗禮、據理力爭,是個不怕死不認錯的角色,當然後來也成了最大右派。雖然毛不喜歡他,但還算尊重他。他是一個複雜且單純的人。複雜是他的學術思想極為複雜,但他的學術立足點又紮實硬朗。比如,他在山東進行了著名的鄉村實踐,將中國農村改造的理論,用具體的一個地方進行實驗,這才是科學精神,比那些坐而論道的人強多了。他是思想家、革命家、實踐家。八十年代,在世界上突然出名,西方有人居然把他比喻為:中國最後一位儒家。這有點搞笑,他終身信佛,從未娶妻,這就背叛了儒家了;他每天打座,每頓吃素,典型的佛子,何來儒家之說?當然,從對儒家學術的解釋及整理的能力來說,他對儒家也是有很大貢獻的。但中國最後一位儒家這頂帽子扣在他頭上,只能讓他本人哭笑不得。

當然,民國時期信仰佛教的名人不只他一個,比如國民政府主席林森,比如弘一法師等。但是,最近的人物,人生經歷最豐富、學術成果最系統、身邊事蹟最可考的,肯定要屬於梁漱溟了。

他由於對西方哲學思想的系統學習,善於用西方哲學的框架和西方科學的思維來解構、重塑中國文化,得到大量的結論,不一定都正確,但我學習他,將他思維過的東西看了,就避免了自說自話的重複思考,這是經濟的、站在高人肩膀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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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概念範疇矛盾運動等西方哲學的基本方式,來分析中國傳統宗教的產生和發展,一下就讓我看得明白了。

比如,他說宗教的二重發展方向:解決現實問題、解決精神問題。這兩個方面給我巨大的啟發。

對於農村婦女來說,宗教功能偏重解決現實問題時,經常墜入迷信。中國的農民苦,農村的婦女最苦,現實的壓迫使她們所有的努力,都看不到回報。所以,她們只得將希望寄託在超自然的力量上面,希望有神力來改變她們現實的處境。神力改變的依據是什麼呢?在中國,往往是道德。因為在道德這個層面,富人和窮人起點是一樣的,可以獲得平等的精神體驗。農村婦女又是受傳統道德束縛最重的群體,她們甚至誤以為自己的道德是自己唯一的優勢,在神仙幫助的物件中道德是首選的條件,所以,她們就認為神仙最應該幫助自己。對貧窮和不公命運的恐懼加上對神力的希望,讓她們寧願迷信,要不然,她們還有什麼希望呢?

對於知識分子來說,宗教的功能偏重於解決精神問題。精神問題是怎麼產生的呢?人腦的功能從解決生存問題後迅速發展,幾乎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人類面對現實的有限性,也就是不自由;人類在思想能力上的無限性,也就是思想自由。這一對矛盾造成了精神上的巨大落差,人們在這落差之間的空白處,要尋找答案,就成了宗教的任務了。

這是需求端解釋宗教的兩種傾向。

從供給端來說,你這個宗教,起碼得提供兩個東西。第一,你得有神,至少一個,上帝也好,真主也好,總之得有神,且這個神有力量。要不然,人們要求你提供神力時,你拿什麼出來?這是利用人類最基本感情驅動力之一:希望。第二,你得給死亡一個說法。天堂也好地獄也好,六道輪迴也好,總之,你得告訴人們死亡後的去處,讓生的人對死亡有把握。這是利用人類最基本的感情驅動力之二:恐懼。

但是,僅有這兩端,就概括了宗教問題嗎?

不能。因為在精神層面,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結合點:實踐。科學精神就此產生了。科學是為實踐提供有用的想象,既對物也對神。剛開始我也把科學實踐與宗教對立起來,認為這是絕對不同的兩個領域。但在梁漱溟的世界,這兩者是融合的。

比如,他的社會科學是實踐。他所推行的山東的鄉村實驗,就是具體的實踐活動,然後在這實踐中,不斷修正自己的假設,得出實在的結論。當然,他的宗教也是實踐。他是一個嚴肅修行的佛教徒。一生不結婚,不吃犖,每天打座唸佛號唸經文,他用一生的時間來實踐宗教的教義,這也是一種科學精神。

好奇怪的宗教,好奇怪的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