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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月夜枕邊談

“莊哥,假如我陪你在這農村長了,我會不會成為一個地道的農婦?”

躺在床上,我倆依然各蓋一個被子,但不影響彼此的交流。假如男女之間,從身體和情感上排除了肉體的慾望,那麼談話我交流就會變得如知己和朋友一般。但是,我知道,要排除這種慾望,非常之難。

“實話說,小池,我也變不回真正的農民了,所以,你也成不了農婦。”

“你是說,我選擇這個地方,沒有意義了嗎?”小池的問話中,顯示出明顯的無奈和失望。

“不,很有意義,至少對於我來說。從我生活出發的地方開始,從我最熟悉的生活方式開始,就能夠讓我的情感回到起點。我明白你的用意,是要我重新清理自己,重新出發。我覺得,只有這兩天,我就有體會。我找到了生活的某些依託,那就是土地。小池,你是個哲學家,你懂得我的心思。”

本來我倆都是面朝上,各自躺著的。她突然一翻身,面對著我,詭異地說到:“我們雖然是同床異夢,但至少沒有各說各話。”然後嘿嘿乾笑兩聲,又翻過去,不理睬我了。

“我知道,這對我倆人都是一個考驗。”我自言自語道,她沒有接我話茬。

我們雖然在一張床上,但妍子卻是我倆心靈中的一座大山,即使勉強有身體的熱烈,也會帶來後悔和自責,這種不純粹的體驗,是我和小池都不想要的。

外面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得滿屋曖昧,但我們心如明鏡,好像月光照在平靜的水面。

我想起了那個水庫邊的夜晚,那晚也是月光如水,那晚有寬闊面平靜的水面。但星光,點燃我們內心熱情的星光,卻很難在這個蓋有瓦的屋子裡出現。曾經奔騰狂放的我們,居然在這溫暖的被窩,談論一些枯燥的哲學,有點故意,有點滑稽,彷彿都在有意迴避什麼,用這些不疼不癢的聊天。

“你感覺好嗎?”她又問起了這句話,這句話是她在水庫邊,我們激情過後她問我的,那時,我們在互相討好中,自己得到了好,我們在肉體搏鬥後,靈魂更糾纏。但是,現在,卻意義不同了。雖然有同樣的月光,讓我們想起同一件事情。但是,我回答的好也不是當年那個好了,我回答的不好也不是當年那件事情。

“小池,我不能用好與不好來評價。我只能說,我的感覺正處在一個穩態,如同農民思考他的莊稼,是自然的、平靜的、稍微帶點期許的。小池,這兩天當農民,你是不是不習慣?”

“莊哥,我不能用習慣或不習慣來評價”。她說到這裡,我笑了起來,這句話與我回答她的第一句話是對稱的,可以說是以牙還牙。

我笑著說到:“你報復我。”

“誰叫你故弄玄虛呢?你在做農活,付出了勞動、汗水和心思,你得到了安寧和穩定。我看著你忙碌,跟你添水加柴,像一位農婦那樣聽你的話。我沒做多少活,但收穫了你幾次單純開朗的笑聲。莊哥,你要知道,你的安穩和開心,就是給我最大的獎賞。沒錯,我就是想看見你開心的樣子。”

她突然掀開被子,月影下,張開雙臂,披頭散髮,向我撲來。我本能地向邊上移動躲避,她倒下一半,卻向那邊一歪,又躺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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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嚇我一跳”,我責怪到。

“我是個女鬼,怕不怕?但是,據我看聊齋的經驗,女鬼要讓書生上鉤,得有點耐心,更重要的是,得有手段。”

“你這個妖精,睡覺。”

她哼了一聲,再不說話了。但是,我分別聽到她側過身子揹著我,吃吃地低聲笑。我知道她在笑什麼,她聽我把她叫做妖精,她正得意中。

睡覺的要求是我提出的,但我怎麼卻自己睡不著了。但我不敢動,怕這吱吱嘎嘎的老床,驚醒了她的睡眠。

可是,在小池面前,我有時覺得自己是個透明的,什麼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別裝了,睡不著別硬睡。雖然天是黑了,但這才九點,在城市,夜晚正進入高潮,我們找點事幹吧。”

我聽她這一說,我有點吃驚,她該不會產生如此不純粹的衝動吧,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啊。

“不要怕,莊哥。”她伸出手來,懶散地拍了一下我的頭,說到:“我們就聊天,誰要是打了喝欠,我們再睡。”

“你這傢伙把我心思都猜透了,還怎麼聊?”我抱怨到。交流是交流對方不知道的東西和想法,如果對方對你一清二楚,還有什麼交流的必要?

“我們只聊回憶,把你曾經給妍子說過的,都給我說一遍,從烏魯木齊分手後說起。如果你不想說這一段,那就說說你原來農村的故事,怎麼樣?”

“你想幹什麼?分析我?治療我?打探我的隱私?”我故意這樣問,我把可能性問完,看她怎麼回答。這好比是我倆的智力遊戲,就在城市的酒吧搞真心話大冒險。

“不,我想感受你,想靠近你,讓我們共同擁有相似的,喜怒哀樂的來源。”

她這樣說,讓我感動不已。這樣一個優秀的女人,她不僅可以糾纏我的靈魂和身體,而且甘願在感情上,做我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的奴隸。我想起了一首歌“我倆太不公平,愛和恨,全由你操縱。”這首歌,原來是在上海,小池決心離開我時,我心裡的呼喚。但今天,她把這個主動權交給我了,甘心讓我操縱她,她主動順從我的感情。兩首歌主角的轉換,中間好像有一個間奏,那就是妍子。但我倆都不敢肯定,這首歌,我們是否有機會繼續後面的幾句。

愛,讓人如此卑微。

“小池,貧窮壓抑下的激憤和幻想,始終澎湃著我的前半生。我跟你只講一個故事,那是我跟二娃一起發生的。二娃是我的發小,高考上了重點大學,今天我們沒有機會互通音訊。我們割草時,因意外割到一條蛇,意外賣出了錢。我們的激情被這點意外之財點燃。當時我們在草地上,思緒奔騰,二娃作詩一首。我曾在妍子流產後,在她在痛苦的時候,用這首詩來逗笑她,試圖讓她真正開心。我失敗了。今天,我願意把這首詩重新給你講一遍,希望我能夠成功,讓你知道我情感出發的地方。”

她突然坐了起來,對我說到:“坐起來,吟誦詩歌,嚴肅點,不能辜負這月光。”

我坐了起來,沒有新增任何肢體語言和表情,當然,在這朦朧裡,我即使有表情,她也很難看見。我只是按正常嚴肅的語調,原樣地朗誦了二娃的詩歌。

“假如,我有了很多錢,我要裝滿我四個衣兜。我要讓衣兜鼓起的樣子,給所有人看見。我要給賣鞋的看,老闆,最貴的球鞋是哪種?我要看看。我不買,在他討好的眼神中,我要表示出輕蔑,它的貨,連中檔都不算。”

“我要給同桌的張小花看,比起他舅舅從縣城帶來的文具盒,比起何兵送的彩色橡皮,我怎麼樣?我有鼓鼓的,幾沓子現錢。河水,不要像以住那樣嘲笑我,不要管我今天洗沒洗臉,我今天有錢。鉛筆,不要像以往那樣調戲我,在我寫字的時候筆頭斷掉,謹防我不要你,把你扔得老遠。”

“當然,我要有了錢,就裝滿四個衣兜,讓它們鼓鼓的樣子,閃著古銅色的光芒,大方地走到李二嫂面前。”

良久的沉默,我朗誦完這首詩,我倆都沉默。

過了好久,她終於回身躺下,我也躺下來,說到:“你感覺到什麼了?”

“第一,這是一首發自內心的詩歌。第二,貧窮是種病,深入內心。”她說完,背對著我,不言語了。

我知道她這是故意裝生氣的樣子給我看,她要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態度和理解。過分渲染自己貧困的歷史並試圖以嚴肅的方式,來給自己今天的心態找理由,是我讓她顧忌的地方。

“我覺得貧困留給我的病已經治好了,你要知道,我給妍講的時候,是按笑話講的,我自己都覺得滑稽。”我解釋到,意思是當我可以嘲笑它的時候,它就不是問題了。

“真的?”她果然如我所猜轉了過來,語氣輕鬆地說到:“你真的只是在調侃自己的過去?”

我還沒回答,她又自己補上一句:“最好的幽默是自嘲,你能夠做到這點,說明你已經自信了。”

“回憶僅僅是回憶,凡是過去的都是美妙的。”我引用了普希金的名言。

“不,回憶是經驗和情緒化的記憶,如果沒有經驗和情緒的指引,記憶只是一堆沒有生命的碎片。”她說到這裡時,我意識到,我們熟悉的談話方式又回來了。她引用了丹麥著名思想家、作家克爾愷郭爾的觀點。

我倆認識時的第一句話是從掉書袋開始,現在又回到引經據典的狀態。更有意思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因為妍子,今天還是因為妍子。第一次我們談論的是中國當代作家孫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壇子》,今天她又把話題引到了克爾愷郭爾的《酒宴記》上來了,都與酒有關。

“你要睡不著,我們整點酒?”我問到:“我們可不可以就把這裡當傳說中的八道角?”

後面一句話是《酒宴記》中作者描述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作者在此獲得了獨自面對心靈的寧靜。

“要是詩人的話當真不錯,果然是好好地藏匿,才能好好地活著。”她準確地背出了書中的一句原話,我驚歎於她強大的記憶能力。她一邊說一邊起床,在這微亮的月光中,她幹淨利索地摸到堂屋,準確地找到了酒和杯子。我懷疑,她如此準確地找到這些,是不是她早就預備好了,要和我夜飲深談?

月光如水,“嘣”,清脆的碰杯聲音,讓外面的狗驚叫了兩聲,小池吃吃地一笑,床吱呀一叫,我們姿勢擺好,彷彿儀式,我們等待開口之前有可能來臨的某種神聖。

沉默了半天,神聖沒來,我倒沉不住氣了,先開了口:“酒與詩,在月光下,本身就是神聖,還等什麼?先喝一口再說。”

“沒品味,莊哥,你不能等感覺來了再說麼?”小池的語氣中,有點撒嬌。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天寒晚欲雪,能飲一杯無。”這首詩算是我一點形式主義的暖場,後面的話才是正經:“我準備好所有的溫暖,在最寒冷的夜裡,慰籍朋友的身體和心靈。我的心意已經到了,難不成,我們喝杯酒,非要等到下雪的天氣?”

她笑出聲來了,渾身抽動,床也有節奏地響起來。這個床是該修修了,但是修了有什麼意義嗎?再大的響聲,也干擾不了別人,最多能夠驚醒外面的那條狗。

狗又叫了兩聲,倒不覺得煞風景。

“在這樣的月夜,排除月光的神聖是不存在的。李白在月下獨酌,我們兩人,至少比他要好些。”小池說到:“沒有朋友的月光,其實就是慘淡。”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根本沒有傷感的意思,彷彿有點洋洋得意,估計她想的是,我們互為依靠,比李白那種狀態好得多。

“莊哥”

“嗯”

“我有點理解陶淵明了”

“你以前不理解嗎?”

“不是字面上不理解,而是情感上無法共鳴。原來,我總覺得他在仕途失意後,孤獨面對山水,強顏歡笑,假裝快樂。其實,現在不過跟你住在農村兩天時間,完整的農村生活就讓你輕鬆踏實,我覺得,土地給予的安心和自然,確實是存在的,那也是一種美。我試驗的這個計劃,本來是想用一種生活方式把我們倆捆綁,拉近我們的距離。本來是想讓你從農村出發的地方,重新開始你的心情。但現在我發現,這裡不僅可以成為出發的地方,簡直可以成為歸宿。我剛才說的克爾愷郭爾的話,也是這個意思。當身處一個寂靜的環境中的時候,你只能面對兩個地方:面對山水自然,面對自己內心。”

她這一長串話,簡直讓我對她刮目相看,因為,從始至終,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無法理解農村的人。她到農村來陪我,一是為了跟我親近,二則,完全是為了我的心情,她甘願犧牲。但現在,她居然看到農村生活的美感,這讓我們的心靈又拉近了一些。

“關於山水自然,它的美,與擬人話有關,也與中國人很早就適應自然規律的先進能力有關。”我說到:“在中國人的自然觀裡,很少對森林等有恐怖的概念,不像西方文學裡,直到十九世紀,還對自然有恐怖的情結。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人認識自然的水平高,大部分自然之物,人們都可以掌握順應和理解,自然就不是障礙了,而是幫手,是為我們服務的。為我們提供養育的土地,有什麼害怕的呢?誰會害怕自己的母親呢?不害怕,又親近,這就是愛了,這就有美了。周易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土地簡直是美好的化身了,並且與君子相聯絡,就可以在藝術上擬人化了。”

她端起杯子,自飲了一口,說到:“莊哥,按你剛才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

“然也,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主動跟她碰了一下杯,也喝了一口。

“但是,在獨自面對心靈方面,西方人確實說得比較多。大師們在孤獨時,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靈,這是我原來認為的,山村野居最大的好處。”小池這樣說,是在解釋她選擇這個地方給我的主要原因。

“誠實地面對自己,是西方貴族的特點,他們不窮,有僕人照顧自己的山野生活,他們只是想找個閒人免進的地方,清理自己的思想和情緒。這與中國人的山野居住有完全不同的意義。中國人在山野是要參加農村勞動的,即使如陶淵明的大戶人家,也會在農忙時,見識勞動場面。農業生產,是人與自然直接的對話,在農業發達的中國,這種對話產生的藝術,更多地偏向了山水自然之美了。當然面對自我心靈的也不是沒有,但更多地與月、江、海、雲等離得遠一點的東西有關,腳下的土地,已經與自我融為一體,不存在面對的問題。”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小池問到:“莊哥,你說這首詩中,所說的真意,是什麼意思?”

這是個巨大的問題,我只能揣摩古人意境了。

“每個人看到山水,都有每個人的心境。作者長期沉浸在對山水的欣賞中,加入了自己特定的感情和思想,形成了對這種風景之間獨特的欣賞密碼,這也許就是他說的真意吧。我沒達到過這種境界,但我知道,他所說的這個真,不是真實的真,應該是天真的真。”

“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呢?”

“真實就是現實的柴火夫妻,天真是一見鍾情的情人。”我打完這個比方,突然意識到不妥,這事估計容易誤會成我對待妍子和小池的態度了。

“幹了吧”她把杯子伸過來,跟我碰了一下,然後,我們都一飲而盡。小池在面對我的思想時,不再像以前那樣具有強大的攻擊意識,她學會退讓了。

如果她要問下去“你跟妍子是夫妻,那我們是不是情人?”這樣的問題,我非常難以回答。如果我回答是,那麼,在這山水之中,在這一床之上,我們就應該天真起來。但是,這種語言上的天真並不代表真實,因為我們之間,在情感上隔著一個妍子,我們並不純粹是情人。

這點酒,不至於導致我們亂來,相安無事,各自入眠。

我是被幾聲雞叫弄醒的,小池也醒了。她推了推我:“雞叫了”。

我睜開眼,看了看窗外,說到:“天還沒亮呢。”

小池突然笑了起來,說到:“你看過《詩經》嗎?三千多年前,有一篇叫《女曰雞鳴》的?”

我也笑起來了,剛才我倆的對話,不就是這首詩的開頭嗎?小池馬上念到:“雞鳴”,我知趣地接到:“昧旦”。

“你起來看看夜色,啟明星正放光,野鴨大雁在飛翔,拿起的弓箭射回來,我用它來做酒菜。”小池用白話文將原詩的內容說了一遍。

我覺得後面的詩句太美好了,不捨得用白話來翻譯了,直接朗誦了出來:“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她繼續用她的白話文說:“我知道你最辛勞,成串的珮玉送給你;我知道你最多情,成串的珮玉贈給你;我知道你最愛我,成串的珮玉報答你。”

她說這些話時,有點哽咽,她動情了。“莊哥,為啥這樣平凡的生活,也如此動人呢?”

“小池,這是小夫妻的農村生活,他們的愛情是散雜在生活的具體情境之中的。這種美是真實樸實和紮實的,你覺得感動了你,原因很簡單,幸福的理解,中國人三千年來沒有變過,你是中國人,儘管生活在城市,但對生活的理解,也從未有變過,你能夠感動於這普通村家之美,你就仍然是中國人。”

“美與愛有如此強大嗎?”她彷彿是在問自己。

“是生活強大”我說到:“貫穿到生活中的所有感情,都非常強大,因為真實。小池,在這裡,我不能為你做得更多,我無法用更崇高的東西來報答你。但是,我會把對你的感謝,報答在勞動中。明天,我會繼續整理道路,我會繼續打理這一切的環境,我要用自己的汗水,為你打造一個像樣的農村生活,如果你覺得它是美的,那麼,這就會是你的桃源。”

我知道,此時說話得有分寸,我們雖然朗誦了一首描寫夫妻生活的詩歌,但我與小池,畢竟不是夫妻。

“莊哥,其實我也很愛偷看你勞動的背影,肌肉與汗水,讓我心動。”小池這話明顯挑逗,我總算是沒失分寸感,要不然,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了。要知道,男人早晨,都會晨勃。

“醒了就起來,我給你做早餐”我一邊說,一邊幾乎是用逃離的速度,起床離開。小池在背後吃吃地笑,我知道,她是在笑的瞬間的動搖和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