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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卷 第九十二章 黃土與黃河

這片黃土有多久?你到黃帝陵就知道了。這片黃土有多厚?你到陝北就知道了。這片黃土有多猛?你到壺口就知道了。這片黃土有多熱?你跳秧歌就知道了。

我們往北,我們朝聖。

從西安到銅川的路上,看著滿路的媒車、水泥運輸車,大幅度避讓、跳動和顛簸,讓一車人驚叫連連。也許他們和我不一樣,我的誇張叫喊中,飽含著某種驚喜的期待。

這就是銅川,路遙描寫過的銅川,煤和水泥雖然也是近來興盛的行當,但是喧囂,從黃土地下來的沉默已久的喧囂,從來沒有停止過,古老的土地來到平原,它是要吼兩嗓子的,從方向上看,明顯是衝著長安。

“不對啊,莊哥,你看過《平凡的世界》嗎?”小池問到。

“看過,咋的了?”

“這兒應該是一個保守或者說是一個慢半拍的城市,當時我看到這一段時,就覺得路遙有點拖沓了,怎麼,今天看來,它是如此吵鬧,如此雜亂,甚至還有這麼重的汙染?”

“你的感覺和我完全不一樣”我邊開車邊說到:“你農村與城市的觀念與路遙完全不同,也與我這個農村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我實話告訴你,路遙的農村,與田園牧歌一點關係也沒有;整個陝北的農村與田園牧歌一點關係也沒有;迄今為止我所認識的農民看來,農村與田園牧歌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講這話時,有一種悲憤、有一種激動、甚至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大家突然沉默下來,我解釋到:“如果我從未從農村走出來過,那裡沒有美好可言,現在我走出來了,對比和回憶常常令我更加難受。”我把話題扯回來:“與農村相比,銅川可以說是天堂!與農民相比,工人的生活可以說是在天上!這裡有白饃、有自由、有尊嚴,這才是路遙描寫的銅川在孫少平心中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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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已經覺察到自己的不協調的激動情緒,嘗試著自己是否可以平靜一些,突然,一輛越線行駛的大煤車迎面而來,我迅速向右打方向,避開了它,在緊張中,我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我總認為,人生有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活著、生活。改革前的農村,農民只有一個境界:活著。沒有自由沒有尊嚴沒有希望,只有城裡人擁有生活,只有城裡人活得像個人,這好比天堂和地獄。孫少安的爸爸雖然也只是苟且地活著,但他沒體驗過城裡的生活,所以他活得並不痛苦。孫少平痛苦的根源在於他讀了書,他瞭解了生活,對比之下,現實的活著讓人非常痛苦。但他兩兄弟又比他姐夫好,這兩兄弟有能力把活著變為生活,但他姐夫雖然感受過生活,但仍然只能堅持活著。你們知道吧?當身邊最漂亮的村花,與最能幹的小夥相戀,但最終卻被迫嫁給一個城裡的殘疾人時,是因為什麼嗎?是因為城裡人是生活!孫少安的痛苦,你們是不會徹入心扉的!《平凡的世界》,你們永遠看不懂!”

在這種激動的情緒下,我又避開了兩次對面的來車,但每次驚險,他們都沒有尖叫,他們在沉默。估計,他們都在試圖理解我,也許理智上有所梳理,但在情感上無法與我產生共鳴,因為,所有的情感,均來源於生活。

“哥,要不然我來開吧,即使沒有生活,我們也要活著。”高妍的話雖然很輕,但句句入耳,我不由得把自己拉了回來:“對不起,剛才過於激動,把你們嚇著了。”

過了銅川,就是金鎖關了,車子在兩山的峽谷行進,九曲十八彎,兩邊陡峭的山,中間狹窄的路,如此漫長的峽口,卻是進入黃土高原的必經之路,古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從漢到今,戰爭不斷,這既是黃土文明登上關中大雅之堂的出路,又是草原民族入侵漢地的征途,記錄了多少歷史悲歡,埋藏了多少戰士忠骨。但是,山沒說話,它靜靜地看在這裡,還管經過這裡的人是生是死、是歡樂還是痛苦。它靜靜地看在這裡,年年依然開著它的花,榮枯它的草,風也吹過、雨也打過、洪水流過、鐵蹄踏過,它沒有動,它只是靜靜地看著,象一個事不關已的母親,只顧哺育和供養,不去管子孫賢肖,她沒說過話,她只是看著。

她沒有熱情嗎?為什麼年年開放這些好看的花,年年催生這些青嫩的草?她有熱情嗎?為什麼不理子孫的嘶吼,為什麼不理子孫的殘殺。

金鎖關,鎖住了多少歷史,鎖住了多少秘密,當我們走出來時,就知道,黃石的巨大和厚實了。看到陽光下那溝壑縱橫的塬上,看到土地中那傷痕累累的裂痕,我突然明白了,金鎖關鎖著的最大的秘密,是黃土的故事,與之相比,人類的一切生死和情感,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到黃帝陵了,最讓人震撼的,不是它從未停過香火的道觀,不是它千年生長的古樹。而是黃帝陵本身,它的存在,就是巨大的秘密。

黃帝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人了,他究竟是否存在過,是哪裡人,都已經不太可考了。只在典籍中有關於他的傳說記載。孔子說過他,但不知道根據何來,司馬遷說過他,更不知道證據何在。但這個陵就在這裡,裡面埋藏的,據說是黃帝昇仙前百姓從他生上扯下的衣服,所以是他的衣冠塚。他作為華夏民族的代表,是何時成型的?他作為人文初祖的地位,是何時確定的?這裡,埋藏著中華文明最大的秘密,你不需要考察它的真偽,因為歷史的文明結晶已經存留在這裡,並將繼續。

我們進入這個道觀,最感興趣的,是傳說黃帝親手種植的一棵樹,叫做“黃帝手植柏”,樹幹粗大,虯枝蒼勁,此樹從樹齡上已有結論,已活過幾千年了,與傳說中黃帝的古老大體相當。如果說真有黃帝的存在,他也已經離去,但這棵樹還活著,它才是最好的證明。它與金鎖關草木的榮枯形成對比,它始終活著,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山。鳥兒飛來枝上歇,人們圍它腳下轉,它都不言語,它沉穩而矜持,因為,對於我們的一生來說,它太老了。對於它的一生來說,我們只是短短的一瞬。

當然,免不了看看我們後來的人做了些什麼,人看人,就是人文的特點。小池最能滔滔不絕,甚至對裡面一個殿供奉的孔子畫像也能說出個一二三:“這是從山東孔廟拓下來的孔子像,所以說應該是最正宗的。”

“那時應該沒有照相機,當時是誰給孔子畫的像呢?”高妍的疑問,一下子就擊破了小池的自信。

尷尬是由思遠化解的:“這是根據文字記載,離孔子最近時代的石刻畫像而複製,所以,如果有接近真實的東西,那麼,這個就應該是目前為止所發現的最接近真實的孔子像了。”

小池又得意起來:“孔子同時代的人,對孔子的相貌有具體的文字記載,應該差不多了。”

“哼,長得有點怪喲!”高妍不忘感嘆一下。

“高人必有異像,這不算怪的。人首蛇身的盤古,你怕是沒見過。”我笑到。

“你見過?”高妍不服。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見過,在書上。當然如果我見過他本人,我就是神仙了。”我這樣一說,大家哈哈大笑起來,一掃之前我情緒過於激動帶給大家的沉悶。

後面有個碑亭,與西安的碑林不一樣的,這裡陳列的是歷代帝王將相和文化名人對黃帝陵的專門題詞,因為黃帝陵既然是華夏文明的正脈,只有對正脈的承認,才能取得政治上的正統,才能取得文化上的正宗,所以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過,我承認。

歷史的複雜性,在這裡得到充分的展現。在碑文作者中,這裡既有漢、唐明君,也有亡國之君,甚至於互為仇敵的政治勢力,都幾乎同時來到這裡,表明自己的尊崇。小池對其中三塊碑發揮起來:“你們看,通常說字如其人。看毛澤東的碑文,他的字瀟灑狂放,顯示出他不羈的個性。周恩來的字,娟秀沉穩,顯示出他認真的品質。蔣介石的字,古板方正,顯示出他比較嚴肅拘謹。”

我笑笑,不說什麼,因為,用對字型的主觀評價來考察一個人的主觀精神世界,總覺得不太客觀。

向上走,向嶠山上走,迎面的蒼翠,是成林的千年古柏。這成千上萬棵古樹,任意一棵,放在任意城市,都會成為標誌和景點,但在這裡,只是萬棵柏林中普通的一株,令人不由肅然。

這是歷代栽種,積累多少帝王多少城市多少民眾的寄託,這不僅是自然的景觀,更是人文的奇蹟。這裡是漢代以來,中國北方僅有的從未經歷過戰火的地方,即使外族入侵,任你金戈鐵馬、任你風雲席捲,也不會擾動這裡,如想入主中原,誰願意踐踏中原人民的祖先呢?從這裡,我們看到中華幾千年的歷史,摧毀中原政權易,摧毀民族文化難。

走過一些石梯,拐過幾道彎,一個小平臺我們有機會停下,張思遠走在最前面,突然聽到他的叫喊:“快來快來,你們看!”

他指著身邊一塊約有一人多高的一普通石碑,我們走近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八個大字“文武官員到此下馬”,留名為“劉徹”,這是漢武帝手書的,這麼重要的碑,立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並且,這麼偉大的帝王,不稱孤道寡,謙稱已名,這是何等的尊崇,作為後代,他是何等的謙卑。漢武帝的一生,是張揚痛快的一生,是包容四海威振海內的一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鄙倪一切的一生,但他在此地彎下了腰,低下了頭,他也許沒有畏懼,但他至少有對天命對祖先的敬重。

再往上,路左邊有一個突出的人工修築的高臺,約十來米高,原來是這漢武帝修築的拜天台,據說是他征伐匈奴勝利後,禱告上天祭拜黃帝時所築。登上臺頂,向四周一看,才發現重巒疊嶂的蒼松下,有河繞流水,這圖案彷彿有點熟悉,再認真一想,啊?是它?這分明是一個太極圖啊,河水繞出一個明顯的規矩的陰陽魚,嶠山就在它的中心。

我知道,陰陽魚的圖案早就在中華文化的古籍中存在,也有中國文化人的精神世界中留存,但沒有想到,它會在自然世界裡完美呈現,呈現在黃帝之山,呈現在黃土高原。如果說黃帝的真身已不可考,但黃帝的文明卻自然詮釋在他離去的地方,這就是黃帝的價值,留下了文明,用最恰當最古老的方式:自然。

這裡的風也分陰陽,有時一陣暖風有時一陣冷風,這裡的山分陰陽水分陰陽,看著我們四個人,也分陰陽,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你又在傻笑,笑誰呢?”小池問到。

我帶著她看,我指了指那河、這山,指了指她、指了指我,說到:“陰陽對待,無處不在,相互激盪,共生和諧。”

小池還沒反應過來,下面傳來高妍的聲音:“哥,莫轉文了,我們聽不懂,走吧?”

我們從臺上下來,繼續向山上爬,終於到山頂,一個大的圓形土丘,前面一碑,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嶠山龍馭”,“這字寫得大氣!這字寫得靈動!這字寫昨精神!”我不禁讚歎起來。

“這是真正的書法,這是真正的藝術,這估計是他此生寫得最好的字了。”小池也說到。

“誰?”

“郭沫若”。

那邊,張思遠和高妍還像模像樣地給陵墓鞠躬,而我與小池採取的方式是肅立。

下山途中,我們都沒怎麼說話,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意境中。

“凡是中國人,我覺得都應該在這裡來一下”高妍說到:“不是說你如何特殊如何不一樣,在這裡,每個中國人都找到了共同點,對祖先的尊崇,都是一樣的。”

她一說完,張思遠盯著我示意了一下,我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高妍從此變成了精神上純正的中國人。

我們繼續向北,一路溝壑一路彎,一路黃土一路山,大溝小溝相巢狀,風沙土塵起雲煙。

如果車行塬上,極目所遠盡蒼茫,地皺泥幹堆大荒,不是女媧難補處,只是黃龍走四方。

我們向壺口開去,這一路上,不敢開車窗,因為黃土無孔不入,在一個地方,我各思遠下車撒尿,尿入黃土,居然濺不起一點水花,可見土灰之厚之幹,車子玻璃用噴水刮了幾次,一道道黃色的痕跡始殘留,後擋風玻璃就不管了,反正也沒多少車。

當車輛子從上往下開的時候,張思遠就告訴大家,快到黃河了,他一路是看地圖的。

終於,拐到一個山突出部位,我們看到遠處一條紅黃色的河流,我們停車暫歇。“那就是黃河嗎?”高妍問到。

“大概是吧,按地圖上,這裡也沒第二條大河,這應該就是黃河。”張思遠回答到。

“黃倒是很黃,但它就這麼窄嗎?”高妍疑惑“它應該很大的啊?中國第二大喂,母親河喂,怎麼有點小?”

誰回答她呢?我們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上車,繼續前行。

終於接近河邊了,黃河就在我們右側下面幾十米的地方,我們溯河而上,聽得到它奔騰的聲音,感受得到它疾速的流動,湧伏的浪在中間,拍打的浪在岸邊。看黃河不要只看它表面的大小,所有人只用聽,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力量。

遠處,好像有彩虹,巨大的水聲,我們都估計,快到了。

終於到了,停車下車,看到水看到灘看到路在水灘之間,我建議,大家脫掉鞋子,我們光腳走在這石板上。

石板是潤的,撓得心癢癢;偶爾的小細流,它是冷的,冰得人驚慌。就這樣,河床和河水,我們用身體感受,親切而又激動。

到了瀑布邊上,這邊是陝西,對面就是山西,看上游平緩的河水注入這咽喉,彷彿積累了巨大的力氣發出最強的嘶吼,彷彿要刺破生硬的地下的石頭,奮不顧身地扎入這大地,浪花是拼搏的獎賞,聲音是力量的禮炮,光這水汽,就夠滋潤每一個身邊的人,光這力量,就可以震撼你的一生。

這就是母親河,不管前面是否有路,她也要掙扎出來,下游有那麼多土地需要灌溉,下流有那麼多生靈需要滋養,她不管前面誰在阻擋,她就是要用力前行,即使用完最後的力量。

我們四個人,手拉著手,誰也沒有說話,當然,即使誰說話,也聽不見,哪怕是在耳邊。我們只是在震天的叫聲中,聽到大地反饋回來的力量,腳下彷彿在顫抖,彩虹在上方顯現,這真實和虛幻相映的時刻,我們把語言忘了。

這裡不需要你呆多久,只要在這裡站一分鐘,不需要你讚美和歌頌,只要在這裡沾染一點浪花。平時所有的情感都會顯得淺薄,平時所有的驕傲都會顯得可笑。

我們一路走來,語言越來越少,是臣服於黃土的厚度嗎?還是臣服於黃河的力量?

吃了個飯店,終於要起程了,下一站向延安。

直到再也看不到黃河,車子又開到了塬上,語言才生動起來。

這回不是最愛顯擺知識的小也,這回是張思遠。

“我比較熟悉的是長江,那是巨大而平靜的河流,有時清有時黃,碼頭林立、輪船來往,沒覺得有多大的力量。今天到了黃河,在壺口這個地方,才感覺水有多猛,河有多黃!”

“瞧把你能的,做詩啊?”高妍問到。

“是嗎?”張思遠沒意識到。

“你不覺得,剛才你說的話是押韻的嗎?”小池問到。

“沒意識到,真的嗎?”思遠自己也感到吃驚“我啥時成了詩人?”

“每個到這裡的中國人”我停頓了一下,大聲說到:“都會成為詩人!”

“不會作詩,也會欣賞!”小池的補充,讓我的話顯得比較準確了。

小池回過頭,對後座說到:“是吧,妍子?你也會欣賞了?”

“欣賞你個頭!把你頭髮紮起來,都飄到我臉上了。”高妍笑到。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不由得誦讀起李白的那首著名的詩來。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思遠和小池也跟著齊聲背了起來,一直到最後“五花馬、千斤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大家都停了下來,當高妍愣住了,問到:“怎麼不背了?”

我笑到:“該你了”。

高妍回過神來,背誦出最後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

大家歡呼雀躍,高妍有點不好意思了。

在路上,我問小池:“這一路來,金鎖關不說話,嶠山不說話,黃土地不說話,你都在說話。為什麼到了壺口瀑布,它說話了,你卻不開口了呢?”

小池想了想,說到:“在母親面前,還需要你說嗎?”

我覺得,她的回答部分正確,但也許還有另外的理由。我說到:“也許,任何人的聲音都比不上它,在自然的力量面前,語言充滿了無力感。”

“也許吧”,她也沉默了好一會。

車子向北走著,漸漸地看見窯洞了,尤其是在溝裡的時候,玉米青綠,甚至可以看到它彩色的穗須,半坡窯洞,有時可以看見紙糊的窗欞。

有幾只羊,散在溝底,有一些風,搖動著禾苗。

我本來在努力回憶史鐵生小說《那山那人那狗》所描寫的延安農村場面,“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延安的小米把我養大”賀敬之的詩,卻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有一個問題出來了,問小池到:“延安,你印象最深的東西是什麼?”

她沒有說紅軍,沒說信天游,沒說賀敬之,她說了一個古代人的名字,這是我沒想到的。

“范仲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