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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震前的蛇蟲鼠蟻們

洛陽城修文坊一處樸素的別院內,崔冏正端坐於石桌旁,手裡拿著本《易經》,津津有味的看著。

不一會,他將書本放下,長出了一口氣。

“真是兩難吶。”

崔冏嘖嘖感慨道。

他本來想去找劉益守,結果又想起那天說的氣話,難道自己真要當一回畜牲?

“整日遊手好閒,不出仕也不在醫館好好待著。在家連醫書都不看了,整日研究什麼陰陽數術,我看你是想家法伺候!”

背後傳來一個熟悉而威嚴的聲音,正是自己老爹崔景哲。

“爹,我又怎麼會沒事呢。”

崔冏嬉皮笑臉的讓崔景哲坐下,然後給對方揉捏肩膀。

崔景哲僵硬的臉龐緩和下來,雖然時常有將崔冏吊起來打死的衝動,但誰讓這一代就他一個兒子呢?

把這混球打死了,誰來傳宗接代?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男人好色子嗣多了要分家,不好色呢,搞不好又是獨苗,男人太難了。

“你整日到處亂跑,到底是想做什麼,啊?再這麼胡鬧,我讓你回清河縣老宅!”

崔景哲沒好氣的說道。

“爹,亂世醫術救不了幾個人,大亂將至,孩兒我也是準備回一趟老宅,閉門讀幾年書。”

誒?

崔景哲一愣,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長鬍鬚,說話的語氣不由得軟了幾分:“嗯,那倒也不能這麼說。你雖然喜歡胡鬧,平日裡倒也沒惹出什麼亂子。

不想行醫的話,出仕也是可以的,大丈夫不可因為一點事而消沉惰怠。等哪天你闖了大禍,再回祖宅面壁思過也不遲。”

崔景哲又要長篇大論的講述醫治國家與醫治病人的區別,崔冏連忙打斷道:“爹,你相不相信,有死人復生這一說啊?”

崔冏略顯神秘的說道:“我最近看到一個人的面相,明明此人應該是命裡早夭,而他現在卻活蹦亂跳的。您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

崔景哲顯然沒料到兒子會這麼說。他沉思片刻,指了指石桌對面的石凳說道:“坐下說。”

“此人名叫劉益守,面如冠玉,眼若星辰,劍眉朗目,身長八尺……”

我看你不對勁!

察覺到崔冏似乎有某種不好的傾向,崔景哲不耐煩的拍了拍石桌,打斷崔冏道:“別廢話,說重點。”

“沒了啊,就是這麼一個長得比我好看一點點的人,第一次見面時,我發覺此人面相顯示他應該早夭。不過這傢伙現在活得好好的,而我再看他面相,已經看不出別的什麼來了。”

崔冏有些氣餒道。

如果只是長得比你好看一點,那又豈能入你“法眼”。崔景哲對自己這個兒子的審美異常自信。

有些人明明自己長得不怎樣,欣賞水平卻還奇高無比,比如崔冏這樣的。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崔景哲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今日朝會,天子與太后居然吵了起來,矛盾已經公開化。只怕這魏國……恐有不測風雲。”

皇帝元詡今年十七歲,正是血氣方剛,想要學孝文帝元宏,一展宏圖的時候。

然而胡太後不僅私生活不檢點,淫亂宮廷,而且還喜歡干涉朝政,時不時就干擾朝廷運轉,大肆提拔親信。很多朝臣都對胡太後意見極大。

北魏立國,為防外戚專權,有“母貴即死”的傳統。也就是說,當皇子被立為太子後,他的生母就會立刻被處死,以防外戚坐大。

當然,這個規矩後來破了,但“餘威”仍在。

某種程度上說,胡太後沒有什麼不敢做的事情,畢竟法理上說,她現在應該是一個死人。

“朝政現在都被太后的人把持著,天子也就幾個親近的心腹可以用。

我要是天子,必定私下派心腹去邊鎮要地,引邊軍入洛陽勤王。”

崔冏沉聲說道,不見平日裡的嘻嘻哈哈。

崔景哲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想說不敢說的話,居然被獨子一語道破。

“看來,是為父小瞧你了。”

“我昨日算了一卦,卦象上說,我現在所在之地乃是危牆。

我琢磨著吧,除了邊軍入洛胡作非為以外,實在是不出已然掌控洛陽全域性的胡太後,有什麼理由要大開殺戒。

這洛陽並非久留之地,不如爹今日就和孩兒一起回祖宅避禍吧。”

崔冏苦勸老爹崔景哲。

“我乃朝臣,不可輕離,你且自去吧。”

“爹!”

“閉嘴。要是爹有不測,偌大崔氏,不缺爹一人,繁衍無礙。為父對你很放心。若是覺得回祖宅丟人,去鄴城叔伯家避禍也不成問題。”

回清河縣老家,還是去叔父崔休家?這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以抉擇的問題。

崔冏想了想,點點頭道:“我去跟朋友道個別,今日就啟程去鄴城吧。”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既然情況不妙,跑路為上,沒啥丟人的。

……

很多天過去了,寺廟的齋飯也越賣越好了,站穩腳跟後,劉益守也打算把小葉子接到廟裡住,然後把洛陽的田賣掉,準備跑路。

這天,賣完齋飯的劉益守往郊外田莊走去,打算回“家”,心裡想著的卻是之前自己忽略的問題。

那位恩公,看上去挺窘迫,然而,能在洛陽郊外有土地,還未被人兼併的傢伙,再窘迫又能窘迫到哪裡去?

這其中只怕有些私密。

快到農莊的時候,他看到院子外面,圍了一群孩子,正隔著籬笆朝裡面扔泥土。

“小葉子,你就是個野種!”

為首的孩子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咒罵道。

劉益守不動聲色的冷眼旁觀,想看看這群孩子到底想幹嘛。

“你們全家都是野種。”

院子裡的小葉子犀利回罵。

“你娘來你家的時候,就是挺著大肚子的。生了你就跑啦!你就是個沒人要的野種。”

“你們全家都是野種。”

院子裡的小葉子再次犀利回罵。

在一旁躲著看熱鬧的劉益守,差點沒笑出聲。

“小葉子,你就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

童言無忌,小孩子的言語,往往傷人更甚,誰說人性本善來著,欺軟怕硬,從孩童時代就開始了。

“你們全家都是野種。”

院子裡再次傳來倔強的聲音。

此女真是深得兵法要意,管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小葉子死咬著“你們全家都是野種”這一句,愣是讓那群對罵的孩子無可奈何。

“誰家的孩子這麼無禮,去,把你們家父母叫來。”

劉益守走了過去,面對一大幫穿著粗布麻衣,上面還有很多補丁的窮孩子,絲毫不怯場。

腰間掛了把陳元康之前送他的橫刀,劉益守覺得面對這群熊孩子跟他們的父母,自己的膽量應該比趙子龍還大。

佩刀本身就象徵著身份,哪怕你手無縛雞之力,在秩序尚未崩壞的情況下,社會底層的農夫,也不敢動你分毫。

“你們等著,我回去叫我爹來收拾你們!”

為首的那孩子撂下狠話就跑,其他的跟班做鳥獸散。

落魄的人不一定會同情跟他境遇差不多的倒黴蛋,有時候反而會在對方身上找優越感。

我有親爹親媽,你是野種,這就是優越感。有優越感就會產生愉悅,古今無二。

“哥!他們欺負我,還說要抓我回去當童養媳!”

小葉子一看劉益守來了,直接開門撲到他懷裡淚奔。

小孩的世界,也很複雜啊。

劉益守心中感慨,他看了看小葉子淚眼婆娑的小臉,越來越覺得奇怪。

剛才那個叫罵的男孩,說的話極有可能是真的!

想那位恩公虎背熊腰,四肢壯碩,皮膚粗獷,面部五官……相當豪放。

他應該生不出小葉子這樣大眼睛,小嘴唇,只是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乾癟的小女孩吧。

兩世為人,劉益守覺得,小葉子好好調理的話,將來應該是“弱骨豐肌”這種型別的婉約美人。

這裡頭大概很有些故事!

一時間,劉益守腦子裡出現了恩公當年的舔狗模樣。

“他的孩子我來養。”

“滾,你不配養他的孩子。”

“那…我跟他姓,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

撇開腦子裡的雜念,劉益守看了看這一片狼藉的院落,還有長得很像牛糞的東西四處散落,瀰漫著天然的味道。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恩公已經埋在院子裡,劉益守早已不想住在這裡,現在,也是時候離開了,永久的。

“屋子裡的東西,能不帶走就不帶走,以後不要回來了。反正,你父親也埋在院子裡,就當是他一個人還住在這裡吧。

以後我們暫時去聖明寺裡住。”

此處治安不好,鄰居也不太友善,還是回寺廟裡避一避比較好。等拿到度牒,趕緊的離開洛陽,這是非之地,可不是鬧著玩的。

劉益守當然知道李崇是誰,陳元康更是如雷貫耳,只可惜,他並不想在這個時代攪動風雲。離陳元康這樣的人越近,到時候死得越快。

李崇號稱是北魏最後一根真正的頂樑柱,而不是爾朱榮這樣“貌似忠良”的野心家。

兩年前這根柱子倒了,定都洛陽的北魏政權已經藥石無醫,還是早走早好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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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在眉睫的河陰之亂,雖然史書上說只是殺了兩千多朝臣。可它的餘波,卻是遍及洛陽每一個階層,史書當中的驚鴻一瞥,偶露崢嶸。

不要以為你不當官就會沒事。那時候秩序崩壞,管你是世家貴女還是王孫公子,被暴徒逮到那就是死路一條。

所謂“暴徒”,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他們打的過你。

“對了,小葉子,你叫什麼名字呢?”

“小葉子就叫小葉子啊。”

面前的可憐小女孩如是說。

看來是被收養的孤兒沒跑了。

“以後別人問起你,你就說自己叫劉小葉,我是你親哥,知道嗎?”

“小葉子知道了。”

“以後我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知道麼?”

“小葉子只聽大哥的。”

劉益守總覺得這孩子怪怪的,好像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成熟感,雖然她說話很幼稚。去屋裡把所有的銅錢都帶在身上,拿了幾件小葉子的舊衣服,劉益守帶著小葉子悄然離開了。

……

“小兄弟細皮嫩肉啊。”

洛陽東門前,一個從未見過的校尉,穿著紅色的禁軍胯襠鎧,裝束迥異於城門官,將準備入城的劉益守攔住。

雖然聖明寺離城門很近,但卻依然是城裡的寺廟,而不像是白馬寺一樣,坐落於城外。

“這位將軍有什麼講究?”

劉益守臉上堆滿了笑容問道。

“嗯,現在有一樁好事,兄弟看上去條件不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天賦異稟,跟我們走一趟吧。

事成之後,說不定你還要感謝我呢。”

這位紅鎧甲校尉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劉益守,眼中滿含深意,以及不易察覺的鄙夷。

他的話讓劉益守想起了“XX快樂球”,“XX快樂火”之類的江湖傳說。

果然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呀,長的太帥也有很多苦惱。

“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抓我哥哥,就是壞人。

我哥哥說過,大丈夫立於天地,一定是鋤強扶弱,絕對沒有欺壓弱小的道理。”

小葉子攔在紅鎧甲校尉面前,振振有詞的說道,口齒伶俐,不見往日“復讀機”模式。

她的表情神態,無疑讓這位公幹的禁軍軍官想起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女。

要是把劉益守抓了,這瘦弱的小女孩必死無疑。

人都有愛屋及烏之心,找劉益守的麻煩,只因為…他長得太好看了,或許太后會很喜歡。

當然,他們今日在此戒嚴,並非是為了給太后找面首,而是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和更重要的人。

沒必要節外生枝。

“搜搜身,看看他身上有沒有血衣。”

紅鎧甲校尉意興闌珊的說道,完全是例行公事。畢竟,要抓的那個人,只可能是往城外走,而不會往城裡走。

不出意外,劉益守身上身無長物,連銅板都沒幾個,唯一值錢的就是陳元康送的那把橫刀,但也只是普通貨色,並不是什麼神兵利器。

如狼似虎的禁軍士卒還要搜小葉子的身,哪知道紅鎧甲校尉一腳將準備動手的禁軍踢開。

“長腦子沒有啊,血衣會在一個小女孩身上?你們是不是早上吃多了?”

話音剛落,劉益守走到小葉子身邊,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對紅鎧甲校尉說道:“你看,確實沒有。”

被踢倒在地的禁軍,對他投來感激的目光。

“可以的,這位兄弟做事很講究啊。直接過去吧,以後你們兩個出城,可以不用查驗。我姓於,你叫我於校尉就行了。”

於校尉擺擺手,示意劉益守和小葉子快走。

進城之後,劉益守的心沉到谷底。很顯然,就在自己出城的這麼一小會,洛陽城出了大事,還有什麼“血衣”,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當他來到聖明寺的時候,卻見兩個武僧持棍棒守在門前,氣氛完全不同於往日的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