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被推到面前的病歷，蘇傑和李明輝對視一眼，眼裡滿是疑惑。
一個明明已經有闌尾炎急診手術指徵的病人，究竟有什麼樣的理由，能拖到現在都不去手術室？
總不能真的是因為老人女兒拒絕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普外科害怕產生糾紛，所以乾脆不作為吧。
如果真是這樣，蘇傑覺得也沒什麼好猶豫的，老人趕緊送去手術室，自己給他主刀，反正手術間現在有一半的行使權歸急診科，單獨開一臺闌尾炎手術，急診科不需要任何人點頭！
不過，這種可能性很低，繆主任不是那種糊塗的人，沒理由這麼無視道義，讓一個病人在明明有手術的條件下，苦苦煎熬。
所以說……這個老人沒有手術的條件？
蘇傑接過病歷，放在自己和李明輝的面前，然後翻開。
“這老爺子都87歲了，看不出來，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剛看到第一頁，李明輝就發現了華點，老人年齡一欄裡寫著87歲的高齡，職業一欄則寫著退伍軍人。
昨晚在搶救室老人被小女孩裹成了粽子，一張臉雖然看得出飽經歲月和滄桑，不過目測也就六七十歲的年齡，絲毫沒有耄耋之年的衰敗感。
蘇傑心裡默默想著，老人家即便腹痛如刀絞，腰桿子也儘量挺直，做派那是相當的硬朗，也許正是這股軍人的氣勢，才讓他們錯誤預估了老人年齡。
高齡老人手術，這確實是個難題！
人的身體就像一臺精密的儀器，歲月的侵蝕就是它最大的敵人，八十多年的時光，老人的心肺功能還剩多少效能、是否有腦血管疾病，是否有呼吸系統疾病，是否有反流誤吸的可能性……
而這些，都是手術麻醉評估的重要內容。
麻醉是一臺手術的基礎，麻醉醫生則被象徵性的形容成手術間裡的救護車，他們負責守住病人最後的一條生命防線。
簡單來說，他們的目標不是病人手術完美完成，而是病人首先得活著下手術檯。
這就讓麻醉醫生和外科醫生偶爾會產生一些摩擦。
外科醫生：“麻醉啊，接著麻醉，我就不信了，我今天非得把這個闌尾給切了！”
麻醉醫生：“我麻你個錘子，病人都快死了，你還切，趕緊結束，給你一刻鍾！”
“一刻鍾？你開玩笑吧，至少得半個小時。”
“十四分鐘，四十七秒。”
“……”
李明輝摸了摸下巴，說道：“八十七歲高齡手術確實要準備的東西更多，不過我記得你們普外科之前也給高齡老人做過闌尾炎手術吧，我記得好像是九十三歲，腹腔鏡做的，還在外科樓大門口那麼貼了大橫幅慶祝。”
普外科老總點頭：“沒錯，就是去年年初的事情，那臺手術在國內還是首例，反響很大，醫院也藉機做了宣傳。”
“但你們接著往下看。”
李明輝愣了愣：“還要接著往下看？後面還有問題？”
普外科老總點點頭。
蘇傑聞言繼續翻頁，看到了後面的既往病史、檢查單、醫患談話記錄……
這份病歷很厚，看的出老人應該算是醫院裡的常客了，之前在東南醫院住院時的一些檢查結果也被普外科老總調了出來，塞進了病歷裡。
蘇傑和李明輝兩人認真的看著，越看，眉頭越緊。
左上肺葉切除了。
孤立腎。
心血管支架。
全身上下打了數不清的鋼釘……
“這個老爺子以前是什麼軍人，這些傷看起來不像是正常情況下累積的啊，就這麼多的鋼釘，普通人早就殘廢了。”蘇傑翻完病歷的最後一頁，喉頭有些發緊。
“特種兵吧，後來好像還幹過一段時間的消防員，我也不太清楚，沒有仔細問。”
普外科老總回答道：“但就這個病歷，厚厚一沓差不多有一枚硬幣那麼厚了，全都是既往的傷病史，骨折、心血管疾病、肺也切除了一部分。”
“他雖然是看起來才八十七歲，但就這個身體狀況，還不如我們之前做的那個九十三歲高齡老人呢。”
蘇傑忍不住說道：“這不就是軍人的天職嗎，犧牲自己，保衛他人，沒他這樣傷痕累累的身體，哪有那個老頭健健康康的體魄。”
普外科老總抬了抬眼睛，嘆了口氣：“是這個理，我看了這份病歷心裡就一直憋著口，仔細想想，應該和你一個想法，只是沒法表達出來。”
李明輝這時候說道：“這老人手術做不了，是因為手術室那邊不同意？麻醉有難度。”
普外科老總說：“對，風險太大了，麻醉科那邊說了，這個老人的身體狀況，估計百歲老人也達不到，給這種病人麻醉他們實在沒有把握。”
“即便是微創，腹腔鏡手術也沒有把握？”李明輝追問道。
“沒有，去年年初給九十三歲老人麻醉其實就很危險，最後雖然順利成功了，但麻醉科那邊說起這件事還是有點心有餘悸，這次他們態度很堅決，繆主任剛剛還和他們主任溝通過，還是不行。”
普外科老總也很無奈：“他們說，除非給出一個值得一試的治療方案，否則草草上臺手術，那根本沒有意義。”
值得一試的手術方案……
聽到這個話，蘇傑和李明輝臉上都露出了很無奈的表情。
急診手術搶的就是時間，爭分奪秒，儘快把病人送上手術檯，其餘的上了手術檯再從長計議，走一步算一步。
哪有讓一個急診手術的病人躺在病房，等待一個個檢查結果出來，醫生再慢慢討論……
這麼磨洋工，真的最後手術方案出來了，病人病情又繼續進一步變化，之前一切的功夫不又白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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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蘇傑也能理解手術室、麻醉科的顧慮。
從外科醫生的角度出發，他們想要嘗試，想要驗證自己的技術是否能達到自己心目中治療的目標。
可對於手術室、麻醉科來說，他們的第一要義是保證病人在手術臺上的安全。
明明一年之前就已經有一例高齡老人手術的案例擺在哪裡了，他們沒道理不吸取經驗，一臺在他們眼中必然會失敗的手術，病人必然會死在手術臺上，還要他們硬著頭皮接下，這也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病人現在滯留在病房，不是任何人的錯，只能說大家站在不同的角度，都不希望自己的職責出現紕漏。
非要找出一個背鍋俠，那就是‘人們日益複雜的疾病，與相對落後的醫療技術之間的矛盾’。
休息室內突然就安靜了下來，三個人都直勾勾看著桌子上厚厚的病歷。
“這不就是軍人的天職嗎，犧牲自己，保衛他人，沒他這樣傷痕累累的身體，哪有那個老頭健健康康的體魄。”
蘇傑的話在三人心中迴盪，這一刻，厚厚的病歷似乎變成了沉甸甸的勳章，老人身上的每一處傷，都有一段值得述說的過往。
為了國家，為了部隊，為了人民，他走完了他輝煌的大半生，可晚年卻並不那麼安詳。
身旁，只有一個孫女陪著。
重病，卻無法及時得到治療。
蘇傑突然重重敲了一下桌面，抬頭看向李明輝說道：“我們去找江武醫生。”
“看看他有沒有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