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令東並不是一個天生偏執的人。
事實上，也不會有人一出生就會形成偏執的性格。
每個人的性格，都如同暴雪後的足跡，有著清晰的軌跡，由近及遠，深深淺淺。
蘇傑默默看著許令東，沒有繼續說話，準備扮演好一個傾聽者的角色。
許令東瘦弱如同薄紙的身體倚在床邊，他喜歡和別人分享自己對於建築的喜愛，但卻很少願意和別人訴說自己的過往。
分享快樂，會讓他感覺到快樂，但揭開傷疤，只會讓他疼痛。
不過面對蘇傑……許令東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他很希望能吐露內心的故事。
這些故事曾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卻根本找不到別人傾訴，只能把自己的脊樑鍛鍊的更加結實，讓它繼續辛苦的揹負一切，陪伴自己一同孤獨前行。
不過這一次，許令東想要說出來。
想了想，許令東理清了頭緒，然後開口說道：
“我一直都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很不幸運的人。”
“我是早產兒，別人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兇險生死，我卻在出生後的第一時間就經歷過了。”
“我在保暖箱裡躺了整整一個月，不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原來新生兒也有專門的監護室，裡面還有專門給新生兒用的迷你款的呼吸機、監護儀、輸液泵……”
“我僥倖從鬼門關裡逃出生天，但卻沒有體驗到哪怕一天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的腎臟只有一顆，肺部發育不全，心臟卵圓孔未閉……我是個很不幸運的人，這一點從我出生開始，我就很清楚。”
許令東看著積木高塔，眼神有些迷離，聲音倒沒有多麼悲傷。
蘇傑看著他，心想三十年的時間，多少個日日夜夜，恐怕早就讓他接納了一切……
許令東沉默片刻後，又繼續說道：
“但人生確實……怎麼說呢，有得必有失吧。”
“我又是個很幸運的人。”
“在我開始上學之後，我還有我的家人都驚喜的發現，我對於唸書這件事真的很有天賦。”
“雖然因為身體的原因，我幾乎沒有上過一個完整的學期，但高考之後，我還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全國最好的建築大學，學了自己最喜歡的建築學。”
說話間，許令東指著積木高塔說道：“所以說，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就像積木高塔一樣，雖然搖搖欲墜，雖然看起來不堪一擊，但他還是在不斷向上。”
“這世上總有方法，能讓我將最後一塊積木放上去，我堅信這一點。”
“很難，容不得一點差錯，但總有辦法可以！”
蘇傑其實早就注意到了那塊被擺在一旁的積木塊，和其他的積木塊比起來，它顯然要更大、更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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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將這塊積木放到原本就已經搖搖欲墜的積木高塔上，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許令東看出了蘇傑的想法，笑了笑說道：“換做以前，我倒是可以把它放上去，但現在身體越來越差，手有些抖了，就放不上去了。”
蘇傑默默的看著那塊多出來的積木，猶豫了片刻，伸手將它拿了起來，放在指尖熟悉，同時問道：“因為這些經歷，所以你不願意相信醫生的判斷了？”
許令東其實自己也明白，為什麼會和一個只見了兩面的醫生，聊得這麼暢快。
不過對於他這種不太能看到未來的人來說，享受當下比什麼都重要。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開心就好。
許令東向後靠了靠，擺了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然後說道：“並不是相信醫生，但相比較於醫生，我更相信我自己吧。”
“畢竟，醫生每天要治療的病人太多了，而我，卻能有整整一天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病情。”
蘇傑點點頭，不置可否，然後又問道：“所以你才會在得知山下織田醫生來東南醫院後，直接千里奔襲，來這邊求醫？”
“是的，山下織田是東大附屬醫院有名的泌外科專家，他的水平在全球應該都是頂尖的，能讓他給我手術，這個機會很難得。”許令東點點頭。
“你之前也經常這樣？”蘇傑又問道。
“沒錯！”許令東博為自豪的笑道。
蘇傑用指尖滾動著積木塊，經過短時間的熟悉，他似乎已經很熟練的玩弄這個積木塊了。
積木塊在他的指尖翻滾，彷彿被賦予了靈魂一般。
“你很辛苦。”蘇傑突然說道。
“什麼？”許令東疑惑的皺了皺眉毛。
“我說，你很辛苦。”
蘇傑的聲音溫暖而輕柔，好似帶著治癒的清風，他緩緩說道：
“你是個不幸的人，但又是個足夠幸運的人。”
“這就像是命運和你開得一個玩笑一樣。”
“如果你只是一個不幸的人，你完全可以自我沉淪，無所謂的揮霍自己原本就不值當的人生。”
“可偏偏你又有這麼強的學習能力，你能夠領略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看不到的美好風景，能夠從建築上獲得快樂和美好，你捨不得揮霍自己的人生，你想要過上正常人那樣的生活……”
許令東愣愣的看著蘇傑，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能把自己說的這麼通透。
他曾經看過一個圖片，上面有三個人。
第一個人立足地面，只能看到一堵牆。
另一個人站在一摞書上，看到了窗戶外面的美好風景。
第三個人則站在如同小山一般的書本上，看到了牆外真實的世界。
的確就如同蘇傑所說，許令東如果真的只能看到一堵牆，那麼他或許不會養成這麼偏執的性格，這麼強烈的想要繼續好好生活下去。
可問題是，他看到了窗外的風景，甚至，他想要越過高牆，看到真實的世界。
他不會就這麼倒下，他這一輩子，不能就這麼草草收場。
……
“你太辛苦了。”
蘇傑沒有停頓，繼續說道：“你把所有的壓力都抗在自己的肩上。”
“你想像搭建積木高塔一樣，自己一個人掌控一切，把握每一個有可能導致傾倒的細節。”
“但你不覺得你這樣太辛苦了嗎？”
“人生終究不是積木高塔，你沒辦法能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做完，而且即便你做到了，你又怎麼保證你的人生就真的能夠按照你的計劃一步步進行？”
“人生的復雜程度，可比搭積木要大得多。”
“你需要一點點的專業幫助，一點點的外力，你最需要的，是放鬆一點，不要把自己奔的那麼緊。”
“這些年，你一個人，真的太辛苦了，休息一會吧。”
許令東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話。
他偏執的性格，讓每一個和他打交道的醫生都敬而遠之，甚至有很多醫生為了提前預防他這個麻煩，會想方設法拒診，推薦他去別的醫院求醫。
像蘇傑這樣說出他內心深處感受的，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遭。
許令東長舒了一口氣，好像把這麼多年壓在胸口的一口氣吐出來不少，他抬頭看向蘇傑，卻覺得有些奇怪。
積木塊呢？
遲疑了幾秒，許令東察覺了奇怪的源頭。
剛剛一直在蘇傑指尖翻滾的積木塊不見了。
猛地，許令東轉頭看向自己的積木高塔。
只見搖搖欲墜的積木高塔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多了一塊又大、又沉的積木塊。
完整的積木高塔最終被拼湊完成，最後一塊的積木塊也承擔了穩固整體結構的作用，讓整個積木高塔看起來更加的穩固堅實。
一瞬間，許令東的眼眶有些發燙。
就在這時。
蘇傑看著許令東，再一次問道：
“相信我們吧，用‘無管化’手術，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