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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風吟蝴蝶門

小廝急步跟著雲劍,拼命踮高腳尖給他打傘。雲劍不屑地把傘柄拔到一邊:“這種雨,傘有何用?”

小廝可憐的眨巴著眼,縱有雨蓑雨笠,也還是滿臉的雨水:“那大公子快回去換下溼衣服,泡個熱水澡,換身幹的吧!不然宛留姑娘要罵我們伺候不周到。”

雲劍斥道:“她不是不在這兒嗎?”

“呃……”小廝還在困惑,雲劍已經拽步出腰門。小廝再追過去時,雨迷了眼睛,已經看不見他了。

雲劍已經自己到了馬廄。他的馬一滴雨也沒濺著,正嚼著幹豆子。劍影鐵杵一般立著,護著那馬。那馬倒是精心藏在闊大屋簷下,

“影!”雲劍叫了一聲。

劍影就把馬牽出來。

風挾了秋意,暴雨而今是無遮無攔的澆在了駿馬的頭上身上,濺起一層水霧。駿馬只是睨了雨霧一眼,神情之不屑,同它主人一式一樣。劍影將轡繩遞給雲劍,雲劍偏腿上鞍,縱馬而去,劍影就跟在馬後奔跑,跑得跟馬也不相上下,“啪啪”一雙大腳,濺起一路水花。

謝府在錦城南邊的明紹坊。這一主一僕,一口氣跑到西邊,風吟坊,這是僧道俠娼、三教九流,五花八門,聚集勾留之地。這裡的歌一向比明紹坊更勁、酒一向比明紹坊更辣、淚一向比明紹坊更烈、笑一向比明紹坊更響,就連雨,下得也彷彿比明紹坊更狂。

雲劍打馬一直跑進風吟坊的一道門裡。

這扇門造型很別緻,像一隻蝴蝶,揚著兩隻怪俏麗的翅膀。人家的門前刻獅子,它這兒卻刻了兩個美人兒,都高髻披紗,那紗衣當然也是石刻出來的,卻難得石匠那般巧手,看起來簡直輕軟得比真紗猶甚。在天好的時候,這只蝴蝶、這兩個紗衣仙子,映著燦爛陽光,簡直像要飄飄飛去。

即使現在雨這樣潑、風這樣刮,它們也仍然一派飛翔的姿勢。甚至,天氣越惡劣,它們越要飛,像風吟坊的很多生命,泥濘裡都揚起頭來,氣魄比天晴時還更勇敢。

雲劍打馬入門,一條石子甬道,窄得僅供一馬通行,兩側還密密栽的都是修竹,竹梢都伸到道上來,尖尖的迎著駿馬的眼睛,馬不得不放慢步伐、耐下性子小心前行,走不數步,前面一段朝北方向的竹子卻全被截去了,只留下尺來長一段光禿禿的杆子,駿馬高興的嘶叫了一聲,透過那一段時總算可以快跑幾步。

甬道盡頭,是一座小小的、拱拱的橋,白石砌就,白得像雪,拱起腰的樣子就像只嗲極了的肥貓。橋下一灣水,沒有種蓮葉,坦蕩露出水面來,是綠色的,盡著風吟坊所能有的氣力那麼綠、那麼豔。那是水底青荇的顏色。

橋的那邊有座屋子,還有兩個一直服侍在蝶笑花身邊的小童子。小童子是聽見馬蹄聲就跑出來了,略一驚愕,旋即肩並肩笑嘻嘻站在橋頭,等著接韁繩。四隻手,像四瓣雪白的花兒。

他們穿的是一模一樣的白衣,衣領綴著茸茸可愛的毛毛,每人撐一把傘,傘上畫著胖乎乎的小狐狸。他們長得也像小狐狸,笑起來就更像:“大公子偏是這樣的天氣愛跑來跟奴們尋開心!”是抱怨,然而抱怨得嬌媚入骨。

雲劍一笑,把繩頭拋給了他們。

那座小屋,閃著眼睛。靜靜等著他。

人有眼睛,所謂明眸善睞。水也有眼睛,所謂水似眼波橫。小屋也有眼睛:黑漆漆的夜晚、黑漆漆的小屋,就像一個冷清的盲人。但若燈點起、視窗有光透出來,屋子便有了精神,如人的眼眸中有了光彩。

窗戶就是一座屋宇的眼睛。

而這座屋子,視窗留得很小很小,細細的,有如一雙倦眼,似睜非睜,柺子紋的窗格子,一格一格都嵌著不規則大小的琉璃,青碧色,彷彿異域美人的眼睛,清媚醉人。

屋子的門沒有關。

確切的說,根本沒有門。

只有幾串竹葉,碧綠生青,似乎就是朝西那段路上剛砍下來的那些,編成了簾子,懸在應該是“門”的那塊地方。大雨藉著風勢,毫不把這點阻攔擱在眼裡,放肆的就撲進屋內——撲進了水裡。

是誰說,“屋”裡,就一定要是地面?

這座屋子裡,牆內,門內,也還是水,比外頭那一灣更清、更豔,水上飄著幾盞琉璃荷花燈,微微盪漾,豔得幾乎要死在了這泓水波裡。

除了燈之外,水面上還有一樣東西:橋。

很窄很窄、很細很細的橋,平平貼著水波,似一失足就要淹死在水裡,那卻未免死得也太豔麗了,因為它比那琉璃燈更絕,竟是血一般的紅石,一粒一粒砌出來。燈光一映,它更有了啼血般哀豔的神色,宛轉的橋身,就彷彿美人垂死而無力的裙裾。

這裙裾通向水中央的一隻“宮燈”。

屋內最明麗的燈光,也就是從那宮燈中透出來。

它有八面,冰裂紋、亞字紋、龜背紋、萬字紋、步步錦,每一面格紋都玲瓏剔透,捧出格心圖案,八仙過海、麒麟踏雲、天馬追風、歲寒四友,每幅都活靈活現。可惜格後都蒙著芙蓉薄紙,影影綽綽,叫人看不清燈裡的情形。

雲劍就是踏著纖豔欲死的曲橋,進入燈門時,已經只餘一件褻衣。

——對了,這“燈”倒是有門。

步步錦麒麟踏雲的那扇格子,麒麟腳下踏空了,原來是給雲劍留的一線門。

雲劍進去,就把腳上的鞋子都踢了,赤著一雙足,踩在地毯上。

“燈”裡原來是一座小小的閣子,燒著小小的一團爐火。整個閣子地面,都滿鋪裁絨毯,緋地,葡灰團花的外邊、駝色蔓草的中邊、毯心織如意天華圖。

雲劍溼腳踏上乾燥柔軟的裁絨毯,舒適得簡直要“唔”一聲。至少價值千金的毯子,可就被他老實不客氣的踩溼了。

閣裡的人兒懶洋洋道:“你專能糟蹋東西。”

與其說是埋怨,不如說是一個呵欠。像遲遲春日,陽光那麼暖,花那麼香,花粉抖下來玷汙了潔白的蓮花瓣,花下的石鰱吐了個泡泡,就是這麼樣的呵欠。

他的模樣兒也比平常在人前時還懶些,俯在爐前,像是被烘得一絲力氣也沒了。天空一樣碧藍而輕薄的紗袍披在他身上,映得他面頰肌膚更如處子般皎好。他的眉毛很清、眼波很倦、睫毛很長。

這是蝶笑花。

兩個小少女,只比小童子大一點點而已,梳著雙丫髻,戴著香噴噴的桂花,吃吃笑著閃出來,偷看一眼謝雲劍俊秀的臉,很羞澀的垂下眼睛,看到褻衣下的線條,就更羞澀了,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放,吃吃笑得更大聲,互相你羞我一指頭、你擰我一下,扭著擰著竟然還有空騰出手來服侍雲劍脫了最後一件褻衣,捧著衣物彎著腰溜了,只餘桂花的香味、還有她們笑的餘音,還在暖閣裡迴盪。

雲劍再次舉步,不是向著爐子,而是向著爐邊一個盆子。

那盆子一人高、一人寬,瓷制,從踵至沿,顏色由白漸進至天青,造型似餐桌上請客用的擱大菜的盆子。

這盆底也像有的擱大菜的盆子底下一樣,置了炭火,可以將盆中菜品保溫。

只不過,這個大盆子裡面雖然也滿滿盛了湯,但湯裡熬的不是魚翅、乾貝,而是白芷、江離——都是沐浴用的香草。

湯也不燙,最多比皮膚燙一點點,正好讓人躺進去“哦呼!”一聲,絕不會對人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只會把人泡得紅通通的,像一隻心滿意足的大蝦。

這是一鍋上好的洗澡水。雲劍沉入水中,“哦呼”了一聲。世上再沒有比淋了一場大雨之後泡個熱熱的香湯更美的了!

一定有所要求的話,倒是可以錦上添花一把。

“蝶兒,”雲劍喚道,“給我推拿。”

“我不是蝶兒。”蝶笑花唇邊逸出一抹不知是何滋味的笑容,“我只是個笑話。”

雲劍掉過目光,凝視他片刻:“不,你是一出摺子戲。”

他像一出摺子戲,不想管來路、不想管去路,所有的美麗、哀豔、甚或是倦怠,都只凝縮在眼前短短一幕,沒有明天。

他動人得,像是根本沒有明天。

他在雲劍的視線裡笑了。笑得這樣豔、又這樣懨。他終於站起來,姿勢也是懨懨的,似一株才抽出新芽、就已不堪盛大春光負荷的垂柳,每邁出一步,腰肢兒都是軟盈盈的。

袍子落在地上,露出裡頭衣裳,是遍地金鴉青百花衣,現實中根本沒人穿,是很難壓得住的顏色。而他甚至根本沒想過要壓,只那麼隨隨便便一站,秋風都要為他醉了。

他走到雲劍盆邊,胳膊肘支在盆上。剛剛那小少女之一,又奔了回來,手裡捧著一隻萬壽迴文金盞,仍然笑成一團,步子都要邁不穩似的,把金盞往蝶笑花足邊一放,咬著嘴忍住笑聲,回身又逃了。

蝶笑花伸出尖尖的食指,向小少女的背影指了一指:“你啊——”小少女不聽,他也沒脾氣,自己彎腰撈起金盞,遞給雲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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