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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知易行難

張斐這一聲嚷嚷,頓時引得門口圍觀群眾是議論紛紛。

為錢殺母?

這個罪名在當下,那可是非常要命的呀!

就是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那耳筆李磊也不是善茬,他也知道這場官司百姓的看法也極為重要,心裡很是氣憤,你們這兩口子可真是無恥,竟然玩這盤外招,趕忙向樑棟道:“梁司錄,他們......!”

樑棟一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向堂錄吩咐道:“方才那瘋子的話不用去記,也不能作數。”

堂錄點點頭。

樑棟又沉眉瞪了眼許止倩,可是許止倩一直緊蹙著眉頭,雙手也緊緊握成拳,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憤怒的目光。

一拍驚堂木,樑棟大聲喝道:“肅靜!”

門口這才安靜下來。

許止倩也驚醒過來,朱唇微張,微微有些喘氣,勐然覺得,自己後背已然溼透。

在旁的青梅,悄悄遞上一塊絲帕,“倩兒姐。”

許止倩拿過來隨意抹了抹臉上的,心道,好險!真是好險!幸虧有張三在,不然的話......!

正當這時,那劉大嬸上得堂來。

樑棟還是照例詢問道:“劉吳氏,這兩三年內,都是你在照顧你家隔壁的黃婆婆?”

“回官人的話,是...是的。”劉大嬸戰戰兢兢地點點頭。

樑棟問道:“你與她非親非故,為何要照顧她?”

許止倩當即蹙眉瞧了眼梁棟,這個問話顯然是帶有偏向性的。可轉念一想,方才張斐玩了一下盤外招,樑棟偏一點,倒也合理。

劉大嬸道:“俺就是看大娘她一個人住,又沒人照顧,怪可憐的,大家左鄰右舍,能幫一點是一點。”

樑棟點點頭,又向劉大嬸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她會將宅子給你?”

劉大嬸連連搖頭:“俺可從未這麼想過。”

“你說謊!”

李磊突然大喝一聲,指著劉大嬸道:“你分明就是圖謀黃婆婆的宅子,為此還故意離間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

劉大嬸慌張地嚷嚷道:“俺沒有,你別冤枉俺。”

李磊道:“是不是你說那黃婆婆親口告訴你,是她兒子黃永利逼迫她對外人說,是她自己不願意上兒子家住。”

劉大嬸道:“這的確是大娘親口與俺說得,俺沒有說謊。”

李磊哼道:“可有人證明?”

劉大嬸道:“當時就俺一個人在邊上,除了大娘,就俺一個人知道。”

李磊又問道:“黃婆婆將宅子過戶給你時,是不是已經病倒在床上,連床都下不了。”

劉大嬸點點頭。

李磊又問道:“當時除你和那公證人牛叔之外,可有黃婆婆的親人在場?”

劉大嬸搖搖頭。

李磊立刻向樑棟道:“梁司錄,事實已經非常明顯,分明就是劉吳氏覬覦黃婆婆的宅子,從中故意挑撥他們母子的關係,然後趁著黃婆婆病的神志不清時,唆使她將宅子過戶給自己。”

劉大嬸從未上過堂,見這人睜著眼說瞎話,急得嚷嚷道:“俺從來沒有挑撥他們母子的關係,那天是黃婆婆讓牛叔來叫俺過去的,俺也沒有唆使,不信你們問牛叔去。”

許止倩突然開口道:“大嬸,你先別急。我問你,這黃婆婆生病有多少時日了。”

劉大嬸見許止倩,心裡稍稍安穩一些,回答道:“可是病了有一兩年。”

許止倩又問道:“他兒子可否知道?”

劉大嬸瞧了眼黃永利,道:“是知道的,期間黃大郎也來過幾回。”

許止倩問道:“那他兒子可有請過郎中為母親治病?”

“可是從來沒有!”劉大嬸搖搖頭,很是委屈道:“後來俺見大娘的病越來越嚴重,都還去找過他,想讓他請郎中為大娘治病,哪知他都不理俺。”

黃永利反駁道:“你說謊,你可從來沒有找過我。”

劉大嬸爭辯道:“俺明明就去找過你。”

許止倩知道這事很難證明,忙道:“大嬸,你勿要與他爭。我再問你,黃婆婆的病,一直都沒有得到醫治嗎?”

劉大嬸越說越委屈,語帶哽咽:“後來是...是俺拿了家裡的積蓄請了個郎中來,開了幾服藥,但也就好了一陣子。”

許止倩道:“黃永利一直沒有拿過錢給他母親嗎?”

劉大嬸直搖頭,“他可是連一粒米都沒有送過。”

李磊立刻道:“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你可有證據。”

劉大嬸道:“俺住在隔壁,俺還不知道麼。”

“可你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李磊道。

劉大嬸問道:“啥證據?”

許止倩以前總是跟著張斐打官司,對方也是彬彬有禮,如今遇到李磊老是打岔,一時還適應不來,趕緊開口問道:“大嬸,黃永利是何時得知其母親去世了?”

劉大嬸又看向許止倩,道:“俺見大娘不行了,就讓俺兒子去就告訴黃大郎,他一家人立刻就趕了過去,可惜也沒有見到最後一面。”

許止倩道:“那黃永利是什麼時候提到這宅子的?”

劉大嬸道:“當天就在問,俺說大娘將宅子給了俺,他說是俺搶了他家宅子,讓俺還給他,還說不還就要告俺。”

許止倩突然向李磊問道:“李耳筆可知黃永利是何時上你們店裡求助的?”

李磊皺眉瞧了眼許止倩,過得片刻,才道:“這個月初十。”

許止倩道:“那你可知道,在兩天前,也就是初八,黃永利曾去過汴京律師事務所,是汴京律師事務所拒絕他之後,他才去你們店裡的。”

李磊搖搖頭道:“這我不知道。”

許止倩又向樑棟道:“黃婆婆是在初七去世的,也就是在黃婆婆去世的第二日,黃永利就立刻找人爭訟。”

樑棟稍稍點了下頭,又瞟了瞟那兩名獄司,只見他們是一邊記著,一邊搖著頭。

許止倩拿出一張紙來,“這是當時郎中寫得診斷和藥方,足以證明,黃婆婆不是患有不治之症,而是因久病未醫去世的,若是最開始得到良好的醫治,黃婆婆是不會這麼快就去世。”

“呈上。”

一個衙役將診斷和藥方拿了上去,但不是交給樑棟,而是交給旁邊的醫官。

那醫官看後,朝著梁棟點了點頭。

李磊見罷,也開始冒汗了。

許止倩道:“方才黃永利說自己與母親出現稍稍爭執,但事實證明,此事並非這麼簡單,爭執一兩句,豈會見母親患病,卻不去請郎中醫治,最終還是鄰居幫忙請得郎中。

而在他母親去世之後,他不但沒有感到一絲內疚,反而立刻就請耳筆爭訟,企圖要回宅子,可見黃永利心裡只惦記著那宅子,為此他不但與母親發生爭吵,甚至希望他母親早點去死,真是枉為人子。”

......

“說得是呀!母親剛剛去世,就是天塌下來,也應該守在靈柩前,而不是急著找人爭訟,這黃大郎分明就是在說謊。”

“嘖嘖...想不到天底下竟還有這般惡毒之人。”

“何止枉為人子,簡直就是畜生不如。”

門口的百姓又議論了起來。

黃永利看在眼裡,是急在心裡,“你休要血口噴人,那宅子遲早是我的,我為何要急。”

許止倩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說了麼,若賣了宅子,能讓你的買賣更上一層樓,可見你是很迫切的想要那宅子。”

“我...!”

黃永利真是有苦說不出。

那是編的,他並不急需錢,他就是嫌棄母親又老又病,不願贍養,他想著,就他一個兒子,那宅子遲早是他的。

李磊心中是叫苦不迭,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趕忙向樑棟道:“黃母知道兒子要賺錢養家,十分忙碌,不願讓兒子擔心,隱瞞病情,也是人之常情。至於說黃永利急著找人爭訟,那是因為他非常氣憤,他堅信母親絕不會將宅子過戶給劉吳氏,就算母親生他的氣,但她母親還有兩個孫子,哪有奶奶臨終之際,不念著孫子的,可見劉吳氏在撒謊。”

目前耳筆還是習慣於各種狡辯,而不太注重與實證,畢竟賺的錢也不多,哪有那麼多功夫去調查證據。

但他們這一套顯然已經落後了。

“不是劉大嬸在撒謊,而是黃婆婆對她的兒子已經徹底絕望。”

許止倩向樑棟道:“梁司錄,黃婆婆不是突然一病不起,而是足足病了一兩年,左鄰右舍全都是知道的,而在這期間,黃永利去過次數雖然不多,但如果真的有心,是不可能發現不了的。可見黃永利因利生恨,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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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黃婆婆的兩個孫子,也就是黃永利的兩個兒子。雖然根據我朝律法,他們都有繼承權,他們也都是無辜的,畢竟他們都還年幼,不知世事。

但是我朝立法,不僅僅是追求懲惡,更多是為了揚善。如果官府將宅子判給他兩個孫子,等同於判給黃永利,那麼今後人人都不會在乎孝道,反而只會利用自己的兒子來爭奪父母的財產,這絕非朝廷所希望見到的。

故此我在此懇請司錄遵從黃婆婆的遺願,將宅子判給心地善良的劉吳氏,同時也借此事告戒黃婆婆的兩個孫子萬不可向其父學習,一定好好孝敬父母。”

“說得真好!”

廊道上一名女子,忍不住拍掌叫好。

樑棟皺眉一瞥,正欲拍驚堂木,大門那邊突然又響起陣陣叫罵聲。

“為了一座老宅子,就連母親的命都不顧,這種人可這是該死啊!”

“張三郎說得對,這人真是畜生不如。”

“竟然還要臉拿兩個兒子出來當理由,說不定等他老了之後,他兒子也會這麼對他的。”

......

門外等候的範純仁,聽到門口百姓的叫罵聲,不禁向張斐道:“看來你的計策成功了。”

張斐笑道:“這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的,其實我們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黃永利是為貪圖宅子而不顧母親,是他自己承認的。”

範純仁問道:“如果讓你來幫黃永利爭訟,你會怎麼做?”

張斐瞧了他一眼,呵呵道:“範司諫是不可能贏的。”

範純仁哦了一聲:“是嗎?”

張斐笑道:“我會讓黃永利的妻子出來爭訟,讓黃永利坦誠錯誤,畢竟他們是求財,又不是要臉。”

範純仁不禁眉頭一皺,他萬萬沒有想到,張斐會出這等招數,罵道:“卑鄙。”

張斐雙手一攤道:“卑鄙又不違法。”

範純仁道:“怎麼不違法,你唆使他妻子在公堂上說謊。”

張斐呵呵笑道:“他妻子也不需要說謊,在堂上也可以將責任再推給黃永利,他們夫妻之間的事,誰又知道呢,這清官難斷家務事。只要公堂上無法證明黃永利不孝,那麼對他就是有利的,這時候他的兩個兒子就能發揮巨大的作用,可能也就是補償劉大嬸百來貫錢。”

範純仁點點頭:“真是好一個清官難斷家務事。”

如果將黃永利的妻子拉進來,就很難說得清楚,法官也不好斷定究竟是妻子不讓丈夫接母親來住,還是丈夫自己不願意去。

這事就只有他們兩個知道。

只要將責任變得模湖,對黃永利就很有利。

其實李磊也是打這個主意,因為黃永利的作風確實很過分,不過他是希望借宅子來模湖黃永利的責任,同時強調宅子的歸屬,哪知反被對方咬住這一點。

正當這時,李四突然跑了過來,“三哥,許娘子他們出來了。”

張斐抬頭看去,只見許止倩與青梅走了出來。

範純仁向張斐道:“我先走了。”

“範司諫慢走。”

範純仁走後片刻,許止倩便快步走了過來。

張斐問道:“怎麼判的?”

許止倩搖搖頭:“恐怕得等到下午去。”

說著,她又面紅耳赤看著張斐,聲若蚊吟道:“方才真是多虧有你。”

張斐一本正經道:“除以身相許的感謝,其餘的一律不接受,差點就挨了板子。”

許止倩揚手輕輕拍去,“與你說正經的。”

張斐輕鬆地握住她送來的柔荑,笑道:“說正經的,若不是怕你受打擊太大,我還真不想幫你。”

許止倩問道:“為何?”

張斐道:“因為你已經將爭訟這個非常專業的工作,變成綠林中的鋤強扶弱。”

許止倩疑惑道:“這不對嗎?”

“當然不對。”

張斐道:“爭訟只有一個原則,就是維護當事人的利益,你可以只幫弱者,也可以不收錢,但是這個原則是不能變的。”

許止倩搖搖頭道:“我不大明白。”

張斐道:“就比如這個官司,你從未想過與黃永利去協商,因為你認為黃永利這種人,就應該得到懲罰,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但事實就是此桉鬧上公堂,劉大嬸是要承擔風險的,她可能得到的更少,甚至被人誣告。

你不是一定贏的,你這麼做,就有違維護當事人利益的原則,你只是要想著鋤強扶弱,但客觀來說,這只是你的私慾,而不是劉大嬸所願。也許輸掉官司,可能對你更有幫助。只可惜,我沒狠下心來。”

許止倩哽咽道:“你現在跟我說,也一樣呀。”

張斐一翻白眼:“什麼一樣,我說過這麼多回,你有聽過麼。”

許止倩突然眼眶一紅,“這回我聽了。真的。”

張斐見她都快哭了,不禁也嚇得一跳,“怎麼了?”

許止倩哽咽道:“方才我是真的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令劉大嬸一無所獲,如果最終官府沒有將宅子判給劉大嬸,劉大嬸就有可能被人告欺詐,要是那樣的話.....。”

方才上去樑棟和那耳筆李磊一頓組合拳,打得她是不知所措,落於下風的她,內心是完全被恐懼包裹著。

她一直都想著,如果這官司輸了,那劉大嬸可能會被定罪。

她當時害怕極了。

以前她都是跟著張斐上公堂的,有張斐頂在前面,而張斐總是從容不迫,還有心情跟她聊天,她是感受不到這種壓力的。

當她獨自站上公堂,她才感受到這一股壓力,讓她一度喘不過氣來。

張斐輕輕將她拉入懷裡,嘴上卻是懊惱道:“我也真是笨,早就該讓你上堂試試,何必多花唇舌。”

許止倩直接將頭埋入他懷裡,抽泣道:“你就儘管笑吧,今兒讓你笑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