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火車站。
這幾天大白天的,廣場上就擺滿桌椅,三輪車推著兩個熱灶。
一群人忙前忙後,張羅著辦事。
不是誰家閨女結婚,而是辦升學宴。
這時候也不叫升學宴,就叫喜宴,孩子出息擺兩桌熱鬧熱鬧。
圖個鄰里街坊的祝福,討個好彩頭。
而且,也沒什麼講究。
這邊兩桌你家的,那邊兩桌他家的。
來的人多,就多坐幾桌,來的少就少開幾桌。
最後,按桌算錢。
菜也沒啥挑的,都是統一標準。
嫌棄?
嫌棄你上大飯店去,在這就這個條件。
這種場面,自然少不了高芝蘭兩口子。
李玲家裡,也是連著趕場。
這桌坐會,就得換到另一桌再聊幾句。
每家正常給上兩塊的禮,關係好的五塊撐死。
再多,人家還以為你顯擺呢!
“張家媳婦,你家起銘的通知書,下來沒啊?”
牙口缺豁的老太太,問起她家裡的情況。
高芝蘭笑著說道:“還沒下來,可能路上耽擱了。”
“是嗎?我看別人家都到了,我們大孫子的分配都下來了。”
“哎喲,二奶奶,耀祖分到哪兒了,肯定是好單位吧?”
老太太笑的滿臉褶子,“哈哈,也沒多好……鋁廠,坐辦公室的。”
“媽呀,這耀祖是真出息。”
“二奶奶,你們家這孩子名兒起的真好,這下真是光宗耀祖了。”
“那可不,這孩子我看打小就聰明。”
“我從前說什麼來著,耀祖將來肯定能辦大事。”
滿桌的婦女,一個個把他誇的是天花亂墜。
坐在隔壁桌的陳耀祖,紅光滿面的挺直嵴梁。
唯獨高芝蘭的臉色不太好看,你要誇你孫子,你誇就是了。
非得把我兒子拉出來,給你當陪襯,踩一腳算怎麼回事?
瞧見姐妹的臉色,李玲放下快子笑吟吟道:“二奶奶,耀祖工資不低吧?”
“也沒多高…”瞧了大家一眼,老太太砸吧著嘴說:“一個月九十三塊。”
“嘶…”現場一片驚愕。
這工資也太嚇人了,比干了十幾年的正式工還高。
不愧是讀書,中專畢業的文化人。
會讀書,真好!
老太太還在說著“剛進單位,後面還得漲,將來分了房子我就不擔心咯!”
看她們說的熱鬧,李玲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自言自語道:
“這工資,確實不低了。一年工資都趕上我家剛子和起銘一個月賺的。”
老太太的笑臉,唰的耷拉下來。
“誒,人家還能分房子,不像咱家倆孩子,還得自己上省城花錢買房。”
“不過,那樓房看著真好。你啥時候搬過去?”
讓李玲這麼一問,再看滿桌的呆滯臉,高芝蘭心裡的鬱悶去了大半。
再看老太太陰沉著臉,眉宇間擰巴的跟死了人似的。
高芝蘭暢快的同時,又有點過意不去。
這麼說,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還上班呢,搬什麼搬,要搬你搬。”
“我可不搬,在這住著挺好的。”
聽見倆人的竊竊私語,在場的婦女們面面相覷。
“玲兒,你剛說省城的房子,咋回事啊?”
跟她關係近的鄰居,怯生生問了句。
“沒啥,就是倆孩子瞎折騰,在省城買了套房子。”
李玲還是謙虛了,要是直說買了四套。
這些長舌婦,還不知道得驚訝成什麼樣子。
“哎喲,房子還能買呢?”
“能啊,叫商品房,商品,能賣的。政府支援開發的。”
“媽呀,這世道真是變了。”
“可不就是…誒,我們廠會計辦了病退,聽說也跑南方下海去了。”
“我們廠也是,副廠長都跑了。”
“真的假的,好好的副廠長不當,跑去下海,這不瘋了嗎?”
“你懂什麼,聽說在特區,一天能賺一個月的工資,換你,你不去啊?”
這一天,下海兩個字突然在小城裡傳開,成為一種新的流行風尚。
人們在讀書進廠外,又多了個選擇:下海經商。
這一年,下海經商潮第一次席卷全國。
前往南方的列車,變的更加擁擠。
隨之而來的治安問題,也成為粵東在發展以外的頭等大事。
街上巡邏的巡警再多,依然擋不住時代的瘋狂氣息。
這不,晚上正打算出去吃點好的。
下了樓發現所有人都在大廳等著,唐萬朝好奇打聽“怎麼了,外面出事了?”
“啊,死人了,巡捕房全員出動,這會正滿大街抓人呢!”
好像是海邊出了什麼事,鬧出人命。
然後,驚動整個巡警部門。
“海邊?”
唐萬朝心裡一驚,表面不動聲色的推出人群。
跑到前臺,跟收銀借了電話:“喂,麼事吧!”
“好,我曉得…”
看唐萬朝表情輕鬆的回到身邊,張起銘隨口問道:“沒事?”
“沒事,蛇頭鬧的……我們不幹那個。”
“沒事就好。”
張起銘想了下,道:“跟他們分清了嗎?”
唐萬朝神色暗澹,眼眸有些不捨道:“嗯,老大也叫我,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了。”
彼此不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該保持距離。
這樣不管是對他,還是對他們,都好!
“讓一讓,讓一讓,我住店。”
門外衝進來一個女的,蓬頭垢面,懷裡抱著包裹。
身體蜷縮,一頭扎進人群往裡擠。
“哎,你別擠啊!”
“什麼味兒,醜死了。”
“是船上來的吧?”
從人群裡擠出來,女人讓賓館的工作人員攔下。
“請出示身份證。”員工面色警惕的看向她。
外面正在大掃蕩,她這個樣子突然衝進來,怎麼看都值得懷疑。
“身份證,身份證。”女人把懷裡的包開啟,從裡面翻出一張硬紙卡。
老式身份證明,並不是第一代身份證。
員工把證明交給大堂經理,追問道:“從哪兒來的,怎麼不辦新身份證?”
“粵西,太忙,正準備去辦。”女人低著頭回應。
“把頭抬起來。”
在對方的再三要求下,女人把頭抬了起來。
下一秒,旁邊看戲的唐萬朝,臉色驀然鉅變道:
“小荷?”
……
賓館,中餐廳。
唐萬朝點了一桌子菜,面色古怪的坐在那裡。
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對面狼吞虎嚥的女人,目光裡充滿複雜的意味。
“誒,什麼情況?”
張起銘用肩膀碰了他下,搞不懂這是什麼狀況。
這個看上去狼狽不堪,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到底是誰?
唐萬朝再次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輕聲道:“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對面的女人…”
“什麼對面?”張起銘表情一愣,恍然道:“跟老外那個?”
“…對。”唐萬朝默然點頭。
好嘛,我以為你是戰狼,搞半天原來是個舔狗。
“這你還請她吃飯?”張起銘不可思議。
聽見他古怪的語氣,唐萬朝強行挽尊:“那怎麼辦,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見死不救,你這也太誇張了。”
狼狽是狼狽了點,可也談不上‘要死’吧!
“你沒看,她都成這樣了。”
“她不是在霓虹跟老外了嗎?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唐萬朝無奈嘆氣:“我哪兒知道……”
一桌子菜,吃了個七七八八。
名叫小荷的女人,總算放下手裡的快子。
“咕冬,咕冬~”
喝完杯子裡的水,小荷將嘴裡的食物全部嚥下。
抬起頭面色窘迫的看向唐萬朝,小聲說道:“謝謝。”
“你怎麼搞成這樣?”唐萬朝也想知道。
她到底是怎麼,變成這幅鬼樣子的。
接下來的半小時,他倆在小荷的哭訴中瞭解事情真相。
跟她的外國籍男友在一起後,本以為會迎來幸福的小日子。
沒曾想,半個月後的某天。
等她下班回到家,發現家裡像被盜賊洗劫一樣。
箱子、櫃子倒了一地,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
同時不見的,還有她帥氣的外籍男友。
如果說,這已經夠糟糕了。
那麼接下來的遭遇,對小荷來說就像地獄一樣殘酷。
那個外國人在離開前,用她的身份向極道借了一大筆錢。
她也因此被極道糾纏,沒了工作。
整天生活在恐懼當中,時不時就會遭到極道的威脅。
被逼無奈,小荷只能偷偷逃回來。
沒想到半路,船上又出現兩夥人火拼……
“別告訴我,外面的大檢查是因為你搭的那艘船?”
看到她猶豫的點了點頭,唐萬朝仰頭扶額。
這可真是…太好了!
“今後,你什麼打算?”
小荷抬起頭,可憐楚楚的看著他,“我可以跟著你嗎?”
噗~
張起銘剛喝進去的茶水,差點當場噴出來。
唐萬朝也是一臉古怪,這是真把自己當大怨種了。
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能拉就拉你一把。
可你也別拿我當ATM機啊!
雖然那玩意,現在挺稀有的……
掏了掏口袋,唐萬朝才想起自己的錢都讓偷了。
他還沒去銀行取錢,身上只有幾十塊。
“有沒有兩百塊。”用手肘撞了撞張起銘,唐萬朝向他使了個眼色。
幫幫忙,這錢當是我借的。
無奈搖頭,從皮夾裡取了兩百塊給他。
唐萬朝轉手把錢交給小荷,說:“能幫你的只有這麼多,如果在這待不下去,買張票回老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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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了下身邊的張起銘,兩人起身打算離開。
剛從座位上站起來,唐萬朝就發現自己走不動了。
低頭一看,小荷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抱緊他的腿哭訴著:“萬朝,我知道你是好人,求你幫幫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