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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溫言的希望

大鬍子醒了。

在呼呼大睡了兩三個時辰之後,他睜開了眼睛。

身體還是很疲憊。

但他已不想再睡了。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如垂髫老翁一樣的老王,將手叉刺入脖頸,鮮血橫飛,腦海中的噩夢中一直在反覆迴盪。

老王剛死,他又能以第三方視角,看到自己一指點爆阿梅的頭顱。

鮮血和腦漿灑的到處都是。

那纖細的身體倒在地上,在自己腳下抽搐。

那些血光似又盤旋起來,帶著他的意識,回到那一夜中,他與阿梅在野外的星光下,兩人熱情似火,姣好的肌膚如玉,有月光做輕紗撫慰。

但下一瞬,熱情而生澀的阿梅,又在一轉之中,變成了一個兇狠陰戾的惡鬼。

嚎叫著朝他撲來。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那惡鬼。

是老王。

老王在嚎叫,雙手掐著他的脖頸,瘋狂的嘶吼搖晃。

“你本可以救我的!”

那惡鬼在咆哮。

聲音迴盪在大鬍子的腦海中。

如此的噩夢反覆,讓他再也無法安心入眠。

楊復艱難的坐起身來。

身上的衣服已被換了一件乾淨外袍,但身上的傷塗了藥,有股刺痛麻木,讓他抽搐了一下嘴角。

他很餓,卻沒有絲毫胃口,去吃點東西。

營帳之外,有火光在燒,那是活下來的武者們,同樣無心入眠,只能聚在一起,互相說著話,或者乾脆拿起烈酒,把自己喝得爛醉。

大鬍子不想喝酒。

他更不想和其他人交談,他活動著身體,讓真氣流過疲憊的身軀,十幾息後,他站起身來,披著外袍,沒有驚動任何人,從散發著草藥味的營帳裡走了出來。

他躲在黑夜裡,往前走。

這處營地,建在裂谷旁,在這個地方,能看到一兩裡外,那如孤峰殘留的東營城裡,也有火光燃燒。

火很大。

像極了一個天地間的大火把,卻也無法驅散黑夜。

楊復一人走到裂谷邊,他看著下方十幾丈深,黑乎乎的山谷,從營地那些人的隻言片語裡,他知道,這處裂谷,是紫薇道長和那入魔的仙人打鬥造成的。

確實啊。

這樣的改天換地,大概也只有仙人和那等高手能做到了吧?

大鬍子雙眼無神的看著眼前。

就好似一個支離破碎的魂,勉強維持著原本的面目體態。

他心中盡是痛苦。

這一戰裡,他失去太多東西了。

有那麼一瞬,楊復心中升起一股決死之念。

老王死了,阿梅也死了,自己帶出的那麼多兄弟,也因自己執意要斬妖除魔,死了好些。

他們本可以逃出去的。

都是因為自己,他們才慘死於此,埋骨他鄉。

自己有何臉面,去見他們?

不如死了算了!

想及於此,楊復咬著牙,向前踏出一步,身影忽閃著向下墜落。

風呼呼的在耳邊吹動。

即將落地時,楊復腦海裡,又突然浮現出自己遠在濟南的家人,自己的愛妻,自己的一雙兒女,他們還在家裡,等待著楊大俠回去。

自己還不能死...

“啪”

一股真氣湧動,熟悉的爆衣功推動內力,在空中打出一個脆響。

他一腳踹在身側的岩石上,讓自己墜落的軀體,向前方滑行數尺,又在身形翻滾中,調整姿勢,落在地面,落地時一個踉蹌。

啪的一聲。

楊大俠摔了個狗吃屎,整張臉都印在了泥土裡。

但好歹活下來了。

對於他這樣的高手來說,十幾丈的高度,並不致命。

這裡也沒有其他人,自然不會怕丟人現眼。

只是狼狽之態,是躲不過的。

身上沾滿了泥巴。

他就那麼躺在地上,翻過身來,看著頭頂的夜空,大概是靈氣剛散去的緣故,今夜的星海,異常清澈。

楊復躲在這裡。

他不想去其他地方,好像躲在這裡,躲在人群之外,他就能尋得一絲心靈的安靜。

但實際上,並沒有。

噩夢的記憶,如影隨行。

他在玉皇宮,聽道長們說過,蓬萊的陰謀。

這場靈氣災禍的結束,只是個開始。

昨日萬靈陣逸散五百多裡,囊括了大半個齊魯,黑雲遮天,攪亂晝夜,對於尋常人而言,這等異象,不過帶來些許慌亂。

但一切如常中,卻有可怕之事在醞釀。

楊復記得很清楚。

那些道長們說,凡邪陣囊括之處,年未滿二十的年輕人,以及剛出生的孩童,體內先天之炁都會被引動。

好在,昨日邪陣攫取時間尚短,並不足以徹底湮滅少年少女的靈韻。

但失去先天之炁的後遺症。

亦是非常可怕。

本該在各個行業有所成就的少年,會因為這一日的攫取,變得昏昏碌碌。

良才成朽木,美玉成頑石。

人生尚未開始,就被先行斷絕。

他們也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何等寶貴的東西。

這種惡果,需要時間推移,才會慢慢顯現。

“沫兒,寶兒,是爹爹無用,沒能護好你們。”

楊復看著星空,眼裡盡是痛苦。

他家在濟南府。

濟南府距此處不過兩百餘里,自家一雙兒女,也被蓬萊邪陣荼毒。

想及此處,大鬍子幾乎是肝膽欲碎。

還有自家髮妻。

對自己百依百順,夫妻和睦,自己竟瞞著妻子,在外與女子勾勾搭搭,還耐不住心頭慾念,做了醜事。

雖然阿梅已死。

但那些事情,楊復過不了自己心裡這一關。

“我對不起你們,我是個噁心下流的男人,妄稱大俠。”

清澈如鏡子一樣的星空之下,大鬍子喃喃自語。

除此之外,他還想到了更多。

這暗無天日的十幾個時辰,對於齊魯武者來說,是近在眼前的滅頂之災。

萬靈陣維持一天多,這麼長的時間,已足以讓地榜之下的武者真氣盡失,精元流散,至於那些學了來歷不明功法的武者,就更慘。

就像是老王一樣,他們的真氣精元,在萬靈陣啟動那一瞬,就被一抽而空。

明明說好了的。

楊復的十指扣入泥土,明明和老王說好,在此戰之後,就帶老王去泰山玉皇宮,轉修道門內功,還學神武之術。

誓言猶在,兄弟卻已慘死。

那萬靈邪陣,就若煌煌天威降下,縱使有心抵禦,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在慘叫哀嚎中,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苦修的武藝廢去,自己化作廢人。

齊魯武林...

這是遭了大劫難。

“我是給他們條路走!若你不做,楊兄,他日災禍到來,我恐你看那世間殘酷,會生心魔,斷了武道。”

當日洛陽,與沈秋訣別時,他所說的話,又一次在楊復心頭迴盪。

那一日,沈秋邀請楊復與他一起做大事。

楊復斷然拒絕。

大鬍子今日想起,這些於腦海迴盪的話語中,多少帶著一絲諷刺。

他曾以為沈秋墜入魔道。

但現在看來。

沈秋才是最清醒的那個。

就算自己斷然拒絕了他,他依然沒有放棄救助武者。

那玉皇宮傳道授藝,對武者大開方便之門,現在想來,人家道爺並不是失心瘋了,將自家武學秘籍,大大方方的送給其他人去學。

還有道長們叮囑的蓬萊惡事,還有近幾月中,江湖各處傳揚的隱秘之事。

之前還未曾多想。

現在一切都清晰明辨。

是沈秋做的。

是他在儘可能的於惡事降臨前,解救更多的人。

就是他楊復,也是被救助的一員。

若不是之前,在玉皇宮學了神武術,昨日在邪陣之中,也斷然抵擋不住真氣攫取。

自己,本可以和他一起,幫助更多人的。

只是因心中頑固的正邪之分,善惡之辯,讓自己錯過了那個機會。

什麼正邪啊。

武林中再兇狠的惡事,無非殺人害命,而蓬萊所行,乃是斷天地,絕人道...

誰正誰邪?

“呵呵”

楊復在這一刻,心思百轉。

他像是進入了一種“頓悟”的狀態,越是想,越感覺自己做人失敗。

他踉蹌著爬起來。

向前看去。

那一泓湖水,在月下倒映著清澈的光,他蹣跚著腳步,往那處衝去,待來到湖邊,他將衣袍丟棄,脫得赤條條的,走入那清澈的湖水中。

水很冷。

楊復卻恍然未覺,他站在手裡,瘋狂的擦洗著雙手,身體。

他感覺自己身上沾滿了血。

必須洗刷乾淨。

可是不管怎麼洗,那股濃入口鼻的血腥氣,都消除不掉。

在月光下,他低下頭。

泛起漣漪的水面,他能看到一張憔悴的臉,大鬍鬚上佈滿了塵土,自己那雙眼睛裡,盡是血絲。

“我聽那些碎嘴的人說,你親手殺了你女人?楊兄,這莫不是轉了性子,要做那殺妹證道之事了?”

沈秋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這左道妖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湖畔邊,正躺在一塊削的尖銳的石頭上,像是照著月光,風吹來,吹動他的長衫衣角,飄來飄去。

他把頭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裡把玩著劍玉。

在更高處,驚鴻正站在那裡,收攏著翅膀,雙眼死盯著水面,似是在好奇,水中是不是有魚。

“我,殺的不是阿梅。”

楊復站在水中,他啞聲說:

“我只是,給她一個該有的體面。”

“行吧。”

沈秋撇了撇嘴,不做評價。

這楊復濃眉大眼的,沒想到心狠時,竟狠到那種程度。

不過想想也是,這紅塵仙法異常歹毒,心念一旦種下,就意味著宿主心魂破碎,就算驅逐了紅塵心念,那人那已救不回來。

那個阿梅,在被紅塵君種入心念時,就已經死了。

只是,看楊復的樣子,似乎是真愛啊。

這就太可惜了。

“楊兄如今也經歷了災厄,如我一般。”

沈秋問到:

“可有感想?”

大鬍子選擇了沉默。

他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現實又不是畫本故事。

就算再怎麼堅韌的漢子,經過這殘晝厄夜後,他並沒有太多感想,只餘滿心愧疚。

“我並不是來嘲笑你的。”

沈秋站起身來。

他對楊復說:

“我也不是來譏諷你當初拒絕我,更不是想拿這事噁心你,楊兄,我只是給你一個已被錯過的機會。

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想要做些什麼來彌補。

和我一起幹吧!”

沈秋說:

“我已不需要向你強調蓬萊所謀劃的大事。

你已親眼看到因他們的千年野心,引發的人間災厄。

這其實不是壞事。

這些災難,就像席捲大地的火。

掃過山林,將弱小的,腐朽的樹木,一掃而空。

但縱使再酷烈的火焰,也不能燒盡整片森林,總會有紮根更深的樹木,熬過烈火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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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會驕傲的仰起頭。

在火中屹立不倒,每一次的焚燒,會幫它們減去多餘的枝椏。

待舊的樹皮燃燒殆盡。便會有更堅韌的表皮重生。”

沈秋跳下巨石,閃身來到岸邊,他對楊復說:

“烈火可以推到巨樹,但卻無法打敗它們。

就如你等一樣,楊兄,永不向災厄低頭的勇者。

哪怕身陷絕地,也要死戰到底。”

他看向裂谷上方,在那處營地裡,隨楊復一起死戰而回的武者們,正在那裡休息,還有在放聲大吼。

“就算是那些戰死者,亦是帶著熱量的灰燼。

它會落在大地上。

在那些滲入大地的熱量孕育中,總會有新的樹苗長大。”

沈秋收回目光,手指一勾,一把漆黑倭刀自夜中破空而來,被他扣在手裡。

“我想縱使是末日已來,也無法毀滅希望。畢竟在我等腳踏的大地深處啊,已長滿了種子。”

他如此感性的說到。

又抽出刀刃,在月下檢視一絲,隨後甩手將那刀,拋給了站在水中的楊復,後者抬起手,將漆黑倭刀緊緊抓住。

大鬍子回過頭,看著沈秋。

沈秋也看著他。

幾息之後,他輕聲說:

“你不回答,是因為你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

“嗯。”

楊復看著手中刀,看著水中倒影。

他說:

“我救不了他們,是個失敗者,我...不配你如此看重。”

“唉,看來我剛才那些話,都白說了。

那可是我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你還真是不給面子。我也並不認為,一個已在痛苦與狂戰中,悟出刀意的武者,是一個失敗者。”

沈秋嘆了口氣。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說:

“楊兄,不必如此介懷,你我是朋友,不會因過去小事,就斷去友情。

既然你心有心結,那沈某,就再給你一個理由吧!”

“你不必擔心你家那一雙兒女。

只要我們能贏,只要能讓靈氣以正常的方式,重回這片天地,他們被邪陣攫取的靈韻,還能被修復。

他們依然會有美好的,光明的未來。

為了你家兒女,為了這齊魯之地被殘害的,千千萬萬的無辜少年,為了他們還未開始的人生。

楊大俠。

帶著你那些永不低頭的兄弟,和我們一起殺到世界盡頭去,把那些雲端的仙人拉下神座,以他們的血,譜寫屬於我們的傳說。

我身後已經有很多朋友了。”

沈秋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在月光下,他輕聲說:

“但那裡,依然有個位置,是留給你的。”

“這個理由,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