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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孟時!孟時!

八月二十九號。

下午四點。

馬上要開學了。

夏琴按照往年的習慣,去學校打掃完辦公室,又到菜市場買了條魚和一塊豆腐。

回家的路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說快遞到了,正在小區派件。

確認這真的是寄給她的之後,夏琴在快遞單上籤了自己的名字,往小區裡走。

手摸了摸薄薄的快遞包裝袋,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看快遞單,是從四九城寄過來的,署名陳與。

她仔細的回憶這個名字,然後從孟時的影片裡想起了一張照片。

三個小夥子舉著一個木牌,左邊長頭髮那個叫陳與。

那天樂隊解散,孟時的表情很失落。

她會認真的看每個影片,不過沒有和孟時說過。

抱著兒子大哭一場。決定以後他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只要開心就好。對她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她為此開心。

可即便是這樣,她依舊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他相處。

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他,而他卻很貼心,很瞭解自己。

這是不公平的,是自己做的不好。

可習慣了沉默的她,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他像正常母子一樣溝通。

好在他喜歡在夭山待著,這讓她有了喘息和瞭解的空間時間。

於是終於在乞巧節,帶著去了他外婆家,除了待的時間不長,其他都挺好。

可他現在又去京城了。

夏琴開始討厭那個城市。

她按了電梯。

雖然走樓梯健康,但她喜歡電梯上升時候,人體感覺往下墜的輕微失重感。

開門。

把快遞放到客廳茶几上。

把豆腐放進冰箱。

再把鯽魚放到廚房的水池子裡養著。

她沒讓攤主幫忙殺,因為要留著明天吃。

仔細的洗手,擦乾。

“會好的。”

她在廚房裡站了好一會。

走到客廳,用一把小刀劃開快遞袋。

裡面是一個棕色的信封。

她開啟了信封。

————

三十號,中午。

距離四點開始的演唱會,還有三個小時。

顧小汐沒了雙馬尾,她剪了一個到下巴的利落短髮,可看起來依舊是可愛。

風從開啟的車窗吹進來,讓她細軟的頭髮飛揚著。

紅燈亮起,車緩緩停下,她晃了晃腦袋,頭髮又聽話的落到下巴上。

她轉頭看到旁邊同樣等紅燈的計程車上,坐著一個眉眼柔和的女性。

顧小汐感覺她有些眼熟。

她偷偷伸手擋住自己視線裡的下半張臉,然後愣住了。

直到紅燈結束,李志節把車發動,她才指著開出去的計程車驚呼:“舅!你看!她眼睛、額頭長得和孟時一模一樣!”

李志節轉頭看去,只看到一輛君威開過,駕駛位坐的是一個胖子。

後面喇叭響起,他給了一腳油門,笑道:“你啊,這是魔怔了。”

顧小汐氣的一扭身拿屁股對著他。

演唱會的入場還有一段時間,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

和以往所有的鳥巢演唱會不同。

沒人派發應援物,沒有海報,沒有手環,沒有熒光棒,沒有某某地區後援會聚在一起合照、喊口號。

只有旗幟,在大太陽下,被一幫大老爺們的揮舞的獵獵作響。

大部分旗幟印著黃沙麒麟,這是八百裡秦川的隊旗。

他們吼著經典的搖滾曲,揮舞著拳頭。

大批的安保在集結,大聲的喊著注意秩序。

只會窩裡橫的顧小汐,小心的縮在李志節身邊,好奇的探頭探腦打量著這些狂熱的人。

她無法理解這些人的情緒。

一群人穿著黑色肩膀帶著鉚釘的夾克背心,臉上畫著黃色油彩,單手高舉金屬禮走過。

其中一人高喊:“只有重金屬硬搖滾能用一種手勢把全世界的重金屬聯合起來!”

“八百裡秦川!”周圍一大群人呼喊著,迎著他,高舉手勢,加入隊伍。

陸佳佳舉著相機,把這一幕拍下來。

她不解的對身邊的陸端存和陸成康問道:“他們不是來參加紀念演唱會的嗎?”

陸端存把她拽到自己身邊,“這就是紀念的方式,崇高的致意。”

陸成康看著這些熱愛搖滾,不惜花大筆錢來紀念樓三的人,心裡感覺挺不是滋味。

他知道這不是樓三想要的。

可他只能沉默,無法加入其中,也不想轉頭離開。

這群人高舉搖滾手勢,揮舞著黃沙麒麟的旗幟,隊伍越來越壯大。

最終迫使檢票入場提前開始。

在場館裡的播音引導下,秩序開始穩定下來,有票的開始入場。

沒票的在廣場上徘徊著不肯離去,其中包括大量的地下樂隊。

——

孟時揹著吉他,帶著陳與和謝向傑跟在老五身後,走入了後臺。

八百裡秦川是六人樂隊。

一般這個人數樂隊的配置是貝斯,鼓,鍵盤,兩把吉他(主音、節奏),一個主唱。

早期的秦川就是這樣,不過隨著《麒麟》他們開始結合本土,民樂樂器被引入搖滾。

就像老五除了主音吉他,還精通各種絃樂,鼓手焦從擅長各種打擊樂,鍵盤褚樂會簫、笛子、曼陀鈴等等。

他們中期的風格帶著強烈的本土實驗色彩,直到《無法老去》再次迴歸硬搖滾。

這場演唱會的總導演陳鎮團隊,音樂總監劉勁團隊,音響金指團隊,舞美黎祺,包括化妝、燈光團隊,都是出自華石系。

八百裡秦川帶著孟時三人到了後臺,張仁沛馬上就接到了通知。

他看向了監控畫面裡,那三個陌生的面孔,皺眉。

賈樹道看了他一眼,“我去問問?”

“我……”張仁沛本想自己去,但知道老五他們現在看他不順眼,站起來又坐下,“你去看看吧,只是……”

“放心,我只問情況,其他的都由你來決定。”

賈樹道站起來,用力的捏張仁沛的肩膀,提醒他把心靜下來。

後臺化妝間裡的其他樂隊,看到“秦川”帶著孟時到來,並沒有感到驚訝。

他們在樓三火化那天的早晨,見過孟時。

雖然他們對於孟時這個好像是從天而降的人,不瞭解。

但老五他們能帶著他一起去殯儀館送樓三,這已經足夠說明他的分量了。

而且老崔和老秦兩個人都打過了招呼,同時那一張名為《禮物》的譜子,這幾天已經在他們中間傳了一遍。

他們還算認可這個年輕人。

只是,現在有傳言,孟時會入主“秦川”成為新的主唱,藉著這個舞臺一步登天。

這些能上今晚演唱會的人,都是經過大浪淘沙的老一代樂隊。

大部分人會認為搖滾樂隊脾氣都很爆,但他們的人情世故是從底層打磨出來的,骨子裡都是有思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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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們和進來的人一一打過招呼之後,沒有再說詢問什麼。

只是氣氛變的有些微妙。

孟時和老五低聲交流,對這些目光並不在意。

“秦川”這些人,老五、焦從他們和孟時是一類人——老子幹自己的事,如果不礙著你們,那管你們怎麼想。

而謝向傑和陳與,兩人昨晚大話說的挺響。

現在猛地面對一屋子國內“搖滾名人堂”,臉色發白,腿肚子都轉筋了。

賈樹道從總控室到後臺,拉了一張椅子,坐到老五身邊。

他看了眼孟時,對老五說道:“需要我給他們安排後臺工作人員的證件嗎?”

一邊的焦從看他這種說話方式就渾身刺撓,心裡罵了一句,要你媽的工作證。

他伸手用力的拍賈樹道的大腿,“我們的演唱會,帶個兄弟上臺,不行?”

賈樹道臉上溫和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說道:“看你說的,你們才是主人。”

然後對孟時說道:“這位小兄弟叫什麼名字,以前沒見過。”

“走吧,走吧,張仁沛還等你訊息吧。”焦從揮手趕人,“你就說他和我們一起上臺。”

孟時突然開口說道:“孟時,走了秦輕雪的路子。”

聽到這句話的人全都看了過來。

賈樹道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點頭,起身離開了。

這時,老五大聲說道:“什麼叫走了秦輕雪的路子!她配嗎?如果我們不樂意,你誰的路子都走不通!”

他說的是心裡的實話,即便樓三不在了,八百裡秦川依舊有這個底氣。

他們是國內最頂尖的樂手。

同時他也是為孟時這句不適合的話,兜了一個底,這人我們樂意帶他玩。

孟時低聲對老五說,“我給輕雪傳媒出品的網劇做過主題曲,在嗶站有實名的賬號,弄清楚我的關系網,對於他們來說太簡單了。”

焦從皺眉,“那你也沒必要這麼說自己!”

他從來不認為,孟時是走了誰的關係。

孟時搖了搖頭,“我這麼說,他們越聰明就會想的越多,少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吧,沒勁的很。”

焦從感覺有道理,唱到一半給你話筒來一下,燈黑一下,誰都難受。

不過隨後,他琢磨過味來,給了孟時一腳,“越聰明想的越多?!”

老五拉了他一把,“他們會怎麼想?”

孟時哪裡知道他們會怎麼想,說道:“我就隨口這麼一說,秦輕雪背後是老崔他們,面子總要給點吧。”

他說完,狠狠的給了逐漸迷離的陳與後腦勺來了一巴掌,“你給爺清醒一點。”

總控室,賈樹道把對話和張仁沛複述了一遍。

兩人一起皺眉沉默。

“秦輕雪那天來給我施壓,讓我停掉後面兩場,顯然她背後的秦慶國和崔建軍不滿我現在的操作,可現在又塞個人進來,這是什麼路數。”

“從老五他們的態度看,對於孟時他們是認可的,而且言語中很維護。”

“他真的就直接說,自己是走秦輕雪的路子來的?”

“我說的都是原話。”

“所以,這是善意?”

“你的意思是,秦輕雪有自己的想法。”

“她發現了一塊璞玉,八百裡秦川剛剛失去主唱。”

“雙方一拍即合,要借我們搭起來的臺子登場,那另外兩個?”

賈樹道和張仁沛一人一句飛快的分析。

演唱會總導演陳鎮把剛剛的監控畫面調了出來,“你們看這個。”

畫面裡,孟時狠狠的給了陳與後腦勺一巴掌。

“完全看不到尊重。”賈樹道想到了自己開除過的無數“臨時工”,“這兩個是給他墊刀,抗輿論。”

“輕雪傳媒和老五他們想利用我們這個臺子,搭一個新的八百裡秦川。”張仁沛得到了答案,長出一口氣,“這是好事。”

賈樹道點頭,“對,這是好事,就那丫頭的小廟,可放不下八百裡的秦川,最後還是要我們華石出手,不過是騾子是千里馬,還是要先拉出來遛遛。”

張仁沛對陳鎮說道:“鎮哥,麻煩你讓史華去和老五他們溝通一下,樂隊想要的舞臺效果。”

“給最好的待遇,滿足他們所有的想法。”賈樹道補充了一句。

效果好就收編。

效果不好,正好把不聽話的這些人踢出去,同時一把火把秦慶國、崔建軍他們臺面上的輕雪傳媒燒了。

賈樹道穩坐釣魚臺。

孟時和老五花了半個小時,在舞臺上和總執行史華把想要的溝通完畢。

這時,正好廣播安排入場。

史華看著開始入場的觀眾,說道:“你們要的保證全部完成,現在先回後臺吧。”

老五一臉疑惑,“你說,他們想了什麼?老崔的面子可沒有這麼大。”

開場前一個小時,現場調整舞臺效果可還行。

“鬼知道。”

——

內場和看臺的票不同。

內場處於舞臺的前方,體育場的中部。

外面用白色的移動圍欄圈出來一片大的區域,裡面又隔開六塊小的方形區域。

這裡距離舞臺最近。

夏琴坐在了正對舞臺的區域。

她想瞭解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為何都選擇了音樂。

可舞臺上震耳欲聾的音樂,現場熱烈狂躁的氣氛,都讓她無所適從。

記憶裡前夫孟愈遠是個溫和的人,彈著吉他,唱歌好像是在低聲的傾訴。

就像孟時拿著吉他,輕聲問,“媽媽,這種失落會持久嗎,這個世界會好嗎?”

而現在現場的音樂和氣氛讓她無措。

她只是一個小縣城裡的小教師,她不懂什麼是搖滾。

剛剛上臺的那些人,她只認識一個剛剛唱著的那個人——好像是好聲音的導師。

四點開場的演唱會,隨著時間推移,在燈光在場館裡閃耀的時候,進入了尾聲。

她坐在座位上,四周都是站起來的人。

這時,她聽到周圍的人都開始大喊“八百裡秦川”。

這時信裡提到,孟時會出場的名字,於是她急忙站起來。

前面的人都高舉著手臂,對著天空豎起食指和小拇指。

她看不到舞臺,內心掙扎了一下之後,脫掉鞋子站到了椅子上。

她不好意思的回頭跟後面的人道歉,但他們卻為她的行為歡呼。

這個坐了一場的人,她站到了椅子上!

——

主舞臺的燈光熄滅。

舞臺上工作人員彎著腰假設樂器。

統籌的工作人員,對“八百裡秦川”比了一個上場的手勢。

孟時深吸了一口氣,對老五點頭。

朦朧的燈光中,樂隊在舞臺上落位。

陳與閉著眼睛,耳邊傳來如海嘯一樣呼喊。

他聽到一陣曼陀鈴響起,如同記憶在骨髓裡的譜子,開始在他指尖流淌。

謝向傑低頭敲擊著鼓槌。

隨著樂曲推進,戈壁灘上的沙暴開始在鳥巢呼嘯。

這是《記憶中腐爛的故里》。

現場的躁動靜了下來,觀眾舉著“金屬禮”對舞臺行注目禮。

黃色的燈光從背後亮起,呈一個扇形從下到上在舞臺上掃過。

模擬沙塵暴的燈光效果在舞臺上,閃爍。

隨著燈光,現場的人看到一個人站在了舞臺中央。

他赤著腳,黑色的褲子,白色的襯衫,圓寸,手拿一把吉他,目視前方。

他和那個一直坐著,現在又站到椅子上的女人一樣,在這個會場裡顯得那樣的違和。

現場和各個直播平臺躁動了起來。

這個人是誰?

《記憶中腐爛的故里》在推進。

戈壁灘的黃沙被風捲起,綿延數萬裡去拍著城市的玻璃窗戶。

颱風穿過老房子的縫隙發出嗚嗚怪響。

只是本該出現的樓三的低吟、嘶吼,再也沒有了。

一根弦被撥動。

“噔、噔、蹬、噔……”

節奏固定而統一,甚至有些呆板。

但就是這個絃音,好像一根穿過天空,越過風暴的鋼索。

它拉著風暴在前進。

隨著絃音,現場的躁動平息了下來。

隨後他們聽到了臺上的人開口。

他似乎帶著屬於樓三的黃沙,在戈壁灘中前行。

“不知道我身在哪裡。”

“我生下以後會不會哭泣。”

“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我唱著沒有家鄉的歌謠。”

孟時伴隨著鼓點,撥這那一根弦。

“我不知道你生在何處。”

“你死的時候有沒有人哭。”

老五一聲秦腔嘶吼,胡琴、曼陀鈴、笙、在鼓點的推動下往前。

“我不知道你要去何處。”

孟時的音調逐漸拔高,開始層層推進,

“你的墓碑指向蒼涼的天空!”

“你走的時候唱著出塞歌謠!”

“你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

“你長髮迎風對著天空狂笑!”

“你的父老兄弟也為你驕傲!”

臺下一片寂靜。

麒麟走了!

他的墓碑應該立在黃沙裡!

走的時候唱著出塞歌謠,長風迎風對著天空狂笑!

這是樓三的祭曲!

“可是你流浪!”

“你可曾找到要去的地方!”

“你流浪!”

“何處是夢裡故鄉!”

八百裡秦川,無盡的蒼涼戈壁,還有樓三在孟時背後推著他。

他停下了手裡的那根弦,黃沙和風暴開始呼嘯。

“你走的時候唱著出塞歌謠!”

“你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

“你長髮迎風對著天空狂笑!”

“你的父老兄弟也為你驕傲!”

“可是你流浪!”

“你可曾找到要去的地方!”

“你流浪!”

“何!處!是!夢!裡!故!鄉!”

隨著強勁的鼓點。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

孟時仰著頭。

這歌唱給樓三。

唱給這個世界以前的自己,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還有…那個“早已死去”的父親。

焦從看著孟時佇立在舞臺中間,忍不住放聲大喊:“孟時!馬路牙子主唱孟時!孟時!”

隨著他的喊聲,一陣飛揚的吉他solo,在孟時的手裡傳出。

這是樓三為數不多,節奏明快的歌曲——《再見李姜山》。

閉上眼睛,伴著明快的節奏,孟時改了《無法老去》的最後一句歌詞。

“我不會再思念你,即便星河最後的幕布垂落眼底。”

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

碰!

孟時這把孟愈遠留給他。

他時常揹著的吉他,砸在了地上。

嗡~

琴絃崩斷的聲音傳遍全場。

下面有人開始驚叫。

有人高喊孟時。

有人喊著樓三。

有人喊著八百裡秦川。

還有人默默的哭泣。

孟時轉身,下場。

他要離開這片荒冢。

一刻也不想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