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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火照旌旗不受降(五)

張掖太守段罔,鎮守一郡也有好些年,從北海郡壽光縣到涼州張掖郡這麼繞了一大圈,最後終於得了一個二千石的張掖太守。可這一場宦海沉浮下來,也開始有了些禿頂的跡象,年歲在那裡擺著,年少時候精神抖擻徹夜視事,如今想起來,都像是夢一樣。

到了這個歲數上,人的覺也少了,也要講求惜福養身了。隨他來姑藏城的侍妾、僮僕,只是在這姑藏傳舍專供兩千石別館中伺候的都有幾十人,分班聽用,不敢稍怠。

這時節,就有一個平日裡最得寵的侍妾,雙手捧著一隻銀碗,碗裡是溫熱的鹿乳,正在服侍段罔喝下。

將一碗鹿乳飲幹,又任著侍妾將自己沾了乳滴的鬍子擦乾淨,段罔點點頭,示意這些環繞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退開。

到了段罔這個年紀,再撐上十幾年也絕無問題。然而這個時候的官場,熬資歷就算熬上去了,沒有相符的名望,沒有中樞的奧援,做到兩千石的太守,也就到頂了。雖然這些年來,皇帝親自主持的官印拍賣場,從三公到縣令,什麼官秩的職位都沒少賣過,但涼州這地廣人稀之地,生髮顯然比不過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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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罔這麼多年的宦囊所積,拿到洛陽去,也就好將二千石的太守,換一個一千石不到的上縣縣令而已。可千里為官,不但為財,也是為了權,嘗到了太守權勢的人,又怎麼捨得再重頭去做個縣令?別說是上縣的縣令,就是號稱大漢第一令的洛陽令,那動輒得咎的燙屁股官位也未必抵得過一任邊郡太守了。

然而京畿的變化永遠那麼料想不到,不過轉瞬之間,籠罩在這個帝國上頭、把這片東亞最強盛國度陰沉籠罩起來的那層黑幕,就這麼被人硬生生地扯碎了去。幾天前還是權勢燻灼、讓段罔這個執掌著一郡之地、殺生予奪的二千石太守都不得不畏懼下拜的十常侍,轉眼間就變成了雨後碰著烈日的蘑菇,將身家性命連同宗族黨羽,一道變成被風一吹就散的齏粉!

十常侍倒了,那麼當今這位天子呢?在大漢,如霍光、梁冀那樣的權臣廢立天子也不止一回了,也難怪作為當今天子寵臣的涼州刺史梁鵠,會這樣驚惶失措地召集各郡太守來議事。這位沒什麼擔當、全副本事都在書藝上的風流文臣,都隱隱聞到了一絲不對味的空氣,那就更不要說段罔這樣的老練政客了。

真不清楚這個天下要朝著哪一步去了,要還像以前那樣該有多好?每年給洛陽城裡那幾個閹貨塞夠了孝敬,在自己治下就是隨著自己任意妄為。若有敢彈劾自己的言官清流,直接栽一個黨人餘孽的名義就能輕易了結了對手。

這個幾近完美的官場秩序,卻在這一年的春天,被宣告了死期。被打壓了多少年的清流黨人們開始復起,以洛陽為中心,一場場新的政治清算正在有條不紊地朝著四方推行。總有一天,這場風暴會越過函谷關,朝著涼州撲過來,而在那之前,怎麼樣都得選好一條夠粗夠結實的新大腿……

段太守心思就這麼漫無邊際地飄開去,還不忘隨口向隨侍的家人吩咐下去:“這幾天天氣變得太快,拿我的名刺去姑藏衙署,讓他們給我的那部親兵多添一些補給,鹽菜伴食和禦寒炭火都不可少!出來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最近這兩天,黑水城那邊都沒了聯絡?是不是劉闖那廝,趁著老夫離城,又想著要和郡廷爭權?一個遠支的宗室,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些,等老夫回去,再好好給他一個難堪。還有那個姓魏的小京官,不管他是誰派過來試探老夫的,也要教他嚐嚐利害,張掖,是老夫的張掖!”

底下人領著他的命令,匆匆下去了,段罔坐在几案邊,望著博山爐裡嫋嫋升起的煙氣靜思了片刻,卻覺得身上有了些涼意。他自失一笑,朝著四周招了招手,自然有好幾個比他小了幾十歲的侍妾攏上身來,貼胸貼背地給他禦寒。

這些鶯鶯燕燕才剛攏上身來,就聽著傳舍外面有一聲聲嘶喊,直透進二千石別館裡來。那聲音透過濃霧,卻是再清楚明白也沒有了,而聲音也越來越近,似乎整座姑藏城都被這陣嘶喊給籠罩住!

“阿胡拉瑪茲達!阿胡拉瑪茲達!”

這個聲音,坐鎮張掖郡好些年的段罔從沒有少聽過,但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從那嘶吼聲中聽出如許的嗜血瘋狂意味!

再顧不得身邊滿是軟玉溫香,段罔猛地就站了起來,把攏在他身上的侍妾們掀翻了一地!

是祆教和羌人!

為什麼這些信奉祆教的羌人會騷亂起來?到底這姑藏城裡出了什麼事情?

他猛地一腳踢翻了几案,就這麼赤著腳直衝到了堂下面,扯著嗓子大喊了起來:“來人!來人!傳本官的親兵,外面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

………

嘶吼聲中,傳舍附近負責護衛的州軍,還有入宿的段罔帶來的親兵,都衝了出來。

這些親兵,很有些是段罔招安的馬賊,本身就有股子亡命徒的狠勁,作為太守親兵,兵甲器械也都是先緊著他們選用。為首的一個什長最為勇悍,帶著人衝出了傳舍,身上札甲連中兩箭,兀自不退,硬是劈翻了一個衝上來的教民,方才和後面隊伍匯合起來:“是這幫教民突然作亂,這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太守就在裡面,咱們先打退他們!”

衝殺到傳舍前面的只是小股的教民,面對著郡兵中的精銳,也算不上是對手。幾個衝殺下來,這些小股的教民立刻就被殺退,也就在這個時候,四周都有蹄聲響起,一隊隊的人馬都湧了過來。

姑藏傳舍中的兩千石館舍,並不夠應刺史梁鵠召請的這些各郡太守居停的。除了段罔以外,還有好幾位郡守都只得在周遭富戶、豪門家中暫居。索性這些郡守的居停離著姑藏傳舍不遠,也都趕得及到來。

最先趕到的是隴西郡太守李參,北地郡的太守範津連同敦煌郡太守馬艾稍晚一步,這幾隊人馬匯合下來,段罔也總算是在傳舍前露了頭。

都是兩千石的高官,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大人物,這時候的形象卻都略顯狼狽了些。就是段罔自己,連襪子都來不及穿,就這麼赤腳踩著一雙木屐,就這麼跑出來了。好歹這些太守們帶著的親兵尚算善戰,雖然有濃霧遮眼,總算是將那些教民殺退了去。

幾位太守就這麼焦頭爛額地湊到了一起,身邊有親衛們簇擁護衛,彼此對望一眼,臉色全都烏青烏青的,也不知道是氣的、驚的還是大冷的霧天凍的。這濃霧裡,極目一望看不了幾丈遠,是最不利於交戰的天氣,可說是天時已失,兵法上就該極力避免的情況。

他們這幾個太守帶來的親兵加起來倒是夠編成一軍,可這些精銳的親兵可說是他們在這場沒頭沒腦的大亂裡唯一的指望。這個時候,還要靠著這些兵來護衛呢,這個時候也不要考慮平叛的事由了,先保護好他們自己為妙!

段罔第一個回過神來,一聲高喝:“窮寇莫追,都撤回來!沒有本官的軍令,不得擅動!不然,就定個臨陣脫逃的罪名!”

把親兵喊住了,這幾位太守卻還是愁眉苦臉地對著兜圈子拉起了磨。大家都是一臉的喪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作為邊郡太守,範津與馬艾倒是膽氣壯一些,趕緊一拉段罔的手:“樂泉兄,亂事已起了,在此坐對愁城也是無濟於事!我們先合兵一處,率軍衝殺出去!那些叛賊似只是小股,當不起我們率精兵衝陣的!”

“合兵”這個詞,倒是提醒了段罔,他猛地將頭一點:“對,合兵!大家合兵,大家合兵退守刺史府!”

“退守刺史府”這個詞兒,讓所有人都是一愣,隴西郡太守李參卻是立刻一拍大腿:“樂泉兄說得有理!霧中不利久戰,更難知叛賊虛實。此刻我等當以靜制動,先立於不敗之地!此即孫子所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之理也!”

範津聽著他們這般說,卻還是遲疑了一下:“然而叛賊在這城中生亂,若佔據了城門,引大軍入城,該如何是好?何況讓他們四下生亂,這城中百姓……”

他的話,立刻就被段罔打斷了:“此事卻易處置,你我率軍與梁刺史合兵一處,若真有大軍來犯,先殺出城去,奔安定郡,也比坐困此地要強!就算失了姑藏城,我等並非武威太守,可沒有守土之責!就算事後追究起來,怎麼樣也怪不到你我頭上……至於本地百姓,那也只好怪他們命數不強,該當有這場禍事!”

說到這裡,段罔環顧著幾個同僚臉色:“諸位,是走是留,你們也快拿個章程!”

被他這般催促,李參和馬艾沉沉吐氣,翻身上馬,領著親兵就準備向刺史府方向離開。

範津站在原地,猛地一跺腳:“時勢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待範某搬來救兵,再回師剿了這些叛逆!”他一面發誓,一面也跳上馬,朝著刺史府方向退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