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西口,恰逢一老者,其貌猶似餘過世之長輩,隨牽馬於前,以探一二,老者見餘,慌而欲跪,其形枯槁消瘦,好似將死與飢,餘嘆之,受以熟肉與酒,老者食之,起色放暖。
問其家人,老者不語,席地而坐,餘系馬於樹,亦坐其前。
老者默然,以三響頭謝餘之酒肉,方大哭,其聲之悲鳴,餘終生難忘。
泣之者,西口村一老者也,悲之人,其妻子女也。
妻女死於年初之大雪。
年初大雪者,餘同僚皆曰之瑞雪兆豐年也。
噫!豐年也!瑞雪也!
猶記杜子美之《石壕吏》等三吏三別,心有所感,做打油詩一首,畫於苦草紙之上,以笑盛世,以笑明君,以笑帝國。
以記我鄉,雖未能天下人人皆為陶朱公,可天下未有瑞雪凍死者。
洪武七年,正月初十。
趙元,於西口村。
順天居府地,十萬八千人。
老者村西口,卻說西口村。
家有老黃牛,枯地十五畝。
猶種小麥種,一斛娶之妻。
吾妻雖不美,暖水熱粥菜。
鋤地向南去,山崗過一丘。
早當而立年,有女生於前。
啼哭鬧不止,啼雞還睡中。
垂髫撲家雀,向北割麥後。
笑語聲連連,不問怎寫愁。
家有餘糧時,還敢點燈油。
燭火亮於月,映照妻女眸。
清清似玉珏,雙雙有好眠。
卻說是人間,仙境也不羨!
猶可生後死,還想豐收年!
誰問天大旱,麥地枯死者,還數凍死骨!
東門黃衫兒,騎馬口中敕。
交銀十餘兩,不足充軍去!
可歲天大旱,哪有空剩銀?
米缸數粒過,還得就草根!
可那黃杉兒!猶斬數十人!
卻說聖喻此,豈是欲某逆?
咱乃當朝天上使,貴人所賜黃金衫!
爾等皆是天子民,聖上所喻為天恩!
還問貴人居何日,黃杉嘆之皆曰難。
苦等老人夜不眠,家裡小輩不成器,老者鞠躬盡是汗!
靜隨晚風吹小瓦,挑動新花舊窗前。
歲盡北風猶在耳,老人垂眉秉燭起。
夜照雕字暖冰硯,紅碳還冷苦糟心!
尋聲不知能斥何,黃花梨木沉香椅!
誰家暗撩昆玉簪,卻道蜜餞不甚甜。
狐襖貂裘雪白袖,還笑瑞雪無豐年!
素手猶比蔥根白,朱唇香噙北京銀!
但問銅臭是何味,嬌厭珍饈香不足!
順天一府三十縣!十萬九千八百人!
一路厚雪比綢暖,一世地府似人間!
爺孃早死兒還哭,赤馬小駒貴於兒!
猶念人心比天重,猶說君王社稷輕。
誰知天下凍死者!黑血都可洗朱門!
自比管仲和樂毅,蜀漢卻有菜色民!
自詡秦皇漢武帝,天子腳下冤鬼吟!
陳涉大澤秦國戈,袍澤葬身兄弟腹。
王侯將相披寶甲,豈是天上獨生種?
哀民拆骨磨狼毫,一架由值五貫錢!
西口小女長貧家,五十銅子賣於身!奈何取之人一命!卻說畜生似泥沙!
老兒哭之悲入夢,小弟還笑大年雪。
是夜凍死西口村,瘦狼繞柱撕肉來。
吾見飢寒猶欲死,不問狼嚎我家裡。
手弱骨松目不識,狼嗅肉味我也聞!
兩手扯之小弟足,與狼同食小弟肉!
小弟乃我至親人!吾與畜生食其肉!
猶記當年北蠻子,一婦三代共妻之,今卻食我骨血肉!虎毒尚且不食子!蠻人也知骨血親!
吾與畜生且不如!何來臉面斥其蠻!
還聞士人裹暖衣,一壺中酒才二兩,釀之最多一斤谷,卻值銅錢一千貫!吾女生之還曰人!
老者不言但悲泣,以頭搶地血四濺。
其血化入此瑞雪,其悲散盡絲竹樂。
金鑾殿下紫禁城,閹人家奴身著綢,一柄燭火暖雙手,一碗青瓷八寶粥。
老者曰是乃丞相,居於廟堂一人下,猶記江湖數萬民。
其聲慘慘其情深,其淚兩滴垂紅毯,炭火羊羔烤金黃。
自是憂心食不味,還請食其雜糧粥。
聖人聞之乃大笑,力攢丞相思憂心。
賜於硃紅大狐裘,還請珍惜老邁身。
丞相大跪而後起,受得皇恩笑顏開。
耀於百朝大臣前,猶在國公雙眼裡。
切問丞相姓氏誰,順天藍家名為玉,天下皆稱賢德人!
天下皆稱賢德人!天下只有士族人?耕作于田稱百姓,士族豈為百姓人?
百姓豈知賢相者,百姓豈知天子誰?
天子是誰又如何,不足旱年一場雨!十斛麥子渡災年!
拆信歡宴後,妻妾曰簡樸。
只釵崑崙玉,只飲無垠水!
一日葷素裡,不過東海幾條魚!
還說苦日真難熬,還道明以簡樸心。
且問此事何所思?
小兒才背前朝詩!當午鋤禾汗入土!
手中油肉未食淨!不知何為鋤禾地!驅之以討貓歡心!
畜生猶如此!畜生斯如此!
倚窗珍珠門庭後,作詩瑞雪兆豐年!
不知何為愁滋味,強說登樓憐美人!
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