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好酒。
一點也品不到那種香甜醇厚的味道,只有扎心刺骨的辣。
味道只剩下辛辣與刺鼻,永遠洗不掉枯黃色的酒葫蘆。
大漠風沙,金戈鐵馬的味道。
就連那溫柔的香山紅楓葉,沾上點這酒味,竟然看到了肅殺的滋味。
大漠裡的酒,大漠裡的人最愛喝了。
馬下喝上一大口,彎刀出鞘馬上走。
繫緊酒囊上的繩子,不管前方是死路還是生路,都要來一口。
這就是命,大漠戈壁上人的命,要麼用刀砍翻攔路的一道道影子,要麼被砍斷了脖子,任憑骨頭與白楊樹一起腐爛。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還有氣的話,來上一口,讓噴血的刀口不那麼疼,快死了的人來上一口,死之前不會那麼冷。
都是要死的,去他娘的,爛命一條。
只是不能白瞎了這一囊的酒。
“這日子算是過夠了。”
趙元手上的酒葫蘆被搶了過去,猛地灌上一口。
“太熱。”
一口酒咽了半天,她才憋出兩個字。
“姐,你要是不會喝酒就彆強喝。”
趙元拿過酒葫蘆,狠狠的悶上一口。
“哪裡熱了?非得要喝冰塊子裡埋著的酒嗎?”
京城的秋日,香山上再多的紅楓葉也攔不住時有時無的涼意。
兩口酒下肚,好歹有了點熱意,趙元松了松被衣領埋的有些緊的脖子。
“涼點好啊,涼點不招蚊子。”
陶白白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衣領大開,露出雪白的脖子。
“像我在關外,一年也沒幾個熱天,多好,大半夜睡覺不需要再起床抓蚊子,回京城這兩天,我都快被蚊子煩死了。”
“越到秋天這蚊子越狠,就像秋後的螞蚱比春天的螞蚱蹦的更高一樣。”
“何況姐姐你還穿成這個樣子。”
趙元無意之間瞟了陶白白露在外面脖頸和小臂,話語間頗有些調戲的意味。
“我穿成這樣怎麼了?”
陶白白往自己身上隨意的看了看。
“也不髒啊,這是新衣服,我昨天才在補流莊買的,挺貴的呢,就這一件就花了我四五兩銀子。”
陶白白揪著袖口,頗有些心疼。
“不過確實是好布料好裁縫,穿著就是舒服。”
“這是夏衣,姐姐,這要放在夏天買絕對不低於八兩銀子。”
“那我有什麼辦法啊,我熱啊。”
陶白白翻了翻白眼。
“姐,你覺得只是熱罷了,你可不知道,就你這倆地方,還有這一身幾乎貼著後背大腿的衣服,道上惹得多少風流浪子戀戀不捨垂涎欲滴的目光,還有那些士子老儒們的斥責。”
趙元說著,還放肆的摸了摸陶白白的脖頸。
“呵,這麼說你姐風流成性,不知廉恥唄?”
“我可沒說。”
趙元連忙正襟危坐,裝作戰戰兢兢的樣子:“姐!這可不是弟弟說的,是那些飽讀聖人史書的讀書人說的!”
“姐,你要信我啊~”
看著趙元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原本因為那些老儒們無端的指責侮辱而使得她有些厭惡的心情頓時消失不見了。
“多大年紀了你?還跟姐姐撒嬌呢?”
陶白白輕輕的掐了掐趙元的耳朵,趙元也裝成一副很疼的樣子。
“酒給我,渴了。”
陶白白不再和趙元鬧著玩,她示意趙元把葫蘆給她。
“小元子,我不想回山海關了。”
“我想回老家看看,去給爺爺奶奶上柱香,去給師父嗑兩個頭。”
陶白白撥開塞子,卻只是抿了一口。
“這種整天枕戈待戰的日子真的過夠了。”
“......我也想啊。”
趙元說著,他嘭的一下倒在地上,濺起身邊一片片紅葉。
“可是我走不了啊,我真的走不了。”
“這才離開黃海關幾天,已經有胡人六次叩雁門關的大門了......要不是我手下那些將士們個個英勇非常,胡人也只是試探試探我是否真的離開了黃海關,怕是早有成千上萬的西域鐵騎埋了這雁門關。”
“我可不比姐姐你,只需要對付對付那些女真韃子和朝鮮人,這西域十五胡,還有草原上的蒙古人,哪個不是兵強馬壯,日日夜夜夢著打破我的黃海關,鐵蹄縱橫我朝這大好江山啊.....”趙元嘆息著說道,他枕著厚厚的紅葉子,眯上了眼睛,好像很快就能睡著一樣。
“.......”
陶白白轉過身,輕輕握住趙元的左手。
她拍著趙元的手背,指尖劃過掌心虎口粗糙堅硬的繭子。
“我知道.....小元子你苦啊.....西域十五胡,草原蒙古人,沒有一個不是能征善戰,嗜血如命的部落......可怕的是這些部落幾乎每個都有至少一名宗師傍身,自從額勒登額和李民秀被我殺了之後,韃子和朝鮮至少百年內翻不起什麼風浪.....”
“要不.....要不姐姐和皇帝說說,讓我去黃海關幫你吧.....”
“不用,姐。”
“他們忌憚我手下的大荒門和金甲兵,還有二哥的錦衣緹騎,只要我在一天,或者大荒門在一天,他們就翻不起風浪,頂多像個壞小子一樣往這邊扔點石頭,卻不管真的提著棍子過來打架。”
“那你豈不是要在黃海關守一輩子?!”陶白白失聲喊了出來。
“一輩子就一輩子罷了...還說不定這一輩子,我能滅了他們呢!”
“那怎麼行?你畢竟是要成家的....你難道想要你的媳婦孩子在那個鬼地方呆一輩子嗎?”
“只能一輩子,姐。”
趙元說著,他撐起上身,靠在身後的楓樹上。
然後猛灌了口葫蘆裡的酒。
“姐,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忘不了爺爺拎著鋤頭,被那些蒙古人一刀劈成兩截的樣子。”
趙元說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陶白白愣了,她握著趙元的手,一句話都沒說。
“那年蒙古人攻破了黃海關,前朝那個狗雜種皇帝跑的比誰都快.......”
“蒙古人的鐵騎沒幾天就屠了多少城?那時候奶奶推著板車,薅著驢,把咱倆放到板車上,就要跑。”
“可是那頭蠢驢怎麼都不走,就他媽.....”
趙元咬緊了牙,卻沒了點聲音。
“爺爺只好推著板車,帶著咱倆和奶奶走,可是身後的蒙古騎兵一會兒就趕過來了。”
“爺爺舉著鋤頭就要和那些蒙古雜種們拼命.....奶奶哭著,拉著板車死命的跑,結果累死在路上.....”
“你那時候,哭的很兇。”
陶白白說道。
“咱倆那時候哭的都很兇......”
“當時我就想,我要親手宰了這群蒙古雜種,還有那些什麼羌人,什麼突厥人.....那些大食人....全是畜生......”
“......”
趙元越說眼睛越紅,整個眼白都快要被血絲淹沒了。
“後來我終於滅了蒙古的上王帳....那天晚上我升起了一大堆火堆,然後把上王帳的可汗和他的什麼老母親什麼兒子全都押到火堆前。”
“我把他的妃子都扒光了,讓弟兄們隨便,愛怎麼弄怎麼弄....然後我當著可汗的面,把他的五六個兒子扒皮,然後用刀一片片的把肉都片下來,架在火上烤.....”
“弟兄們吃的時候都是哭著吃的......大仇報了,誰都忍不住自己酸到極點的鼻子和淚水。”
“那些蒙古人說咱們是兩腳羊.....他們也不過是一群愚昧無知的豬罷了,一群見到真正的狼群會驚慌失措的豬罷了.....真的,那幾個小王子的肉味,和豬的肉沒什麼區別。”
“但是吃著就的他媽的香!他媽的香!”
趙元瞪著眼睛,大聲罵著。
“姐,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
“沒有....你又沒做錯什麼.....”
陶白白說著,她輕拍著趙元的手背。
“姐,我真的忘不了那些年啊...”
“整個陝西,幾乎被那些蒙古人們屠光了.....等到蒙古人大搖大擺的走了,那個雜種皇帝跑回來了。”
“說是要重修宮殿,要每戶人都加倍的上交稅賦.....甚至只要現銀子......”
“那些年啊....那些年.....”
“當時咱倆給人家養豬,割豬草,好不容易掙到錢,姐你去城裡買了只燒雞,回來帶給我....”
“你把燒雞塞給我,轉身幹活去了,我剛要吃的時候讓僱主家的那條狗給叼走了。”
“然後你就追,滿地滿地的追.....最後打死了那條狗,還拿回了半隻滿是口水和沙子的燒雞.....”
“這的香.....再怎麼髒我也覺得香,後來咱倆還把狗肉燉了,好歹你也吃了個飽。”
“大半鍋都讓你小子吃沒了。”
陶白白說道,她伸手掐了掐趙元的臉頰。
“是,都讓我吃沒了。”
趙元嬉笑著說。
“等到僱主回來,說是要拿我的命換他的狗命,還要打死我.....”
“我差點被打死,你殺了那個人。”
“你要是快點吃,我也不用殺他,誰讓你從吃狗肉讓他看到了?”
“是啊...賴我,賴我....”
“好了,別說了。”
陶白白突然打斷了趙元的話。
“那是我們第一次吃人肉的,姐。”
趙元還是說了出來。
“別說了.....”
“跟著大哥打了天下,我就發誓,再也不讓胡人的騎兵鐵蹄踩在我們家的土地上......我再也不想見到那些年的陝西了.......”
“我再也不想讓我喜歡的人兒.......唉,算了,不說了!”
趙元拍拍肚皮,一翻身,又躺倒了地上。
“睡覺睡覺,困了,這幾天讓那些什麼這個尚書那個侯爺搞的煩死了。”
“誰讓咱倆升了官,你還封了國公,怎麼,國公爺覺得煩了?”
“煩煩煩.....煩死了,他們咋不找你去呢?”
“我一個女人,他們避我還來不及呢.....等等,你剛才說....喜歡的人兒?誰?”
陶白白好像是想起來什麼事一樣,抓著趙元的胳膊就是一個勁的晃。
“我沒說,姐·你別煩我....讓我眯一會兒....”
“睡什麼睡?快起來告訴姐姐我,到底是誰家姑娘,讓咱們國公爺看上了?”
“沒有的事兒.....”
趙元就是不告訴她。
“起來!小元子,跟姐姐比劃兩下!”陶白白有些急了,她大聲說道。
“不比,你是我手下敗將.....”
“我上次是疏忽!這次從新比!”
趙元的說話聲越來越小。
“輸了就是輸了....別耍賴......”
“嘿!你小子.....”
“小元子?”
陶白白輕輕的推了推趙元的身子,卻聽到了一陣輕輕的鼾聲。
“我累.....姐....讓我睡一會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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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知道,姐知道。”
“睡吧.....姐就在你身邊。”
山頂上,滿是鮮紅的楓葉。
女子握著男人的手,跪坐在他身邊。
紅楓葉飄落了下來,飄到了她肩上。
就像那些年,男孩躲在大樹樹蔭下,女孩握著他的手,一邊幫他驅趕蚊子。
這些年,都長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