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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黑天鵝之死(五)

鐵門上鏽跡斑駁,掛著一把沉重的大鎖,讓人覺得裡面確實像是關著什麼怪物一樣的玩意兒。

雷娜塔輕輕撫摸著大鎖,她還沒做好開啟房門看個究竟的準備,反正她也打不開。在她的想象裡,裡面大概住著護士們養的怪物,因為她們在毆打那些犯了錯的小孩兒的時候,經常會大聲咆孝說讓零號房間裡的東西出來把你吃掉好了,這樣就不會再給她們添麻煩。似乎就連在護士們的眼裡,零號房間關著的就是怪物。

怪物啊……想到這個詞的時候雷娜塔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其實是她也是個怪物,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黑天鵝港裡有一位只有雷娜塔才能看見的大姐姐,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食堂裡,坐著吃飯的只有小孩子,那麼一個大姐姐坐在那就很惹眼。她的身材很好,喜歡穿一件澹藍色的毛衣,脖頸上掛著太陽形狀的吊墜,在雷娜塔看來整個黑天鵝港裡都沒有比這位姐姐更漂亮的人了,她最大的特點就是傲人,即使是那種厚實的毛衣也能高高頂起,看著雷娜塔的時候總是露出和善的笑意。

因為她一直看著自己微笑,雷娜塔就覺得她應該是個很和善的人,端著自己的餐盤坐在她身邊,問她為什麼要看自己。她說因為覺得你很可愛啊。

雷娜塔心想這肯定是謊話,她的臉上還有很多雀斑,就連自己照鏡子都不會喜歡自己。在這裡最可愛的女孩是霍爾金娜,因為她的年紀最大,已經發育的很好了,高高瘦瘦鳥鳥婷婷,每個男孩女孩都喜歡看她穿舞裙跳芭蕾。

霍爾金娜就坐在長桌的另一邊吃飯,以這位大姐姐的視角不是看不見,但她真的從來都不多看霍爾金娜一眼,每當雷娜塔來的時候她都會揮揮手,小聲地笑著說嗨雷娜塔。

當然這些都是以後才知道的,至少第一天見面的時候雷娜塔還對這位大姐姐抱有戒心,覺得她在撒謊就沒有跟她繼續聊下去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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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娜塔知道只有自己能看到這個大姐姐是在某一天,霍爾金娜端著餐盤離開的時候好奇問了她一句,雷娜塔你為什麼總是跟空氣說話,你是腦子裡住著一個想象出來的朋友麼?直到這時雷娜塔才意識到大姐姐的存在對其他人來說是看不到的,吃飯的時候就有護士在跟著監督,但她們從來不過問雷娜塔對著空氣說話的事,這裡的孩子們被使用了太多的藥品,發發湖塗犯個幻覺是常有的事。

從圖書館的一本書裡,雷娜塔瞭解到這個世界上有多重人格這麼一種病,患有這種病的人能想象出一個,兩個,甚至更多個人格,他們可以有不一樣的身份,年齡,性別,只會在病人的視線和腦子裡對話,發生具有情感和邏輯的日常生活與爭吵。

雷娜塔覺得自己可能就是得了這樣的病,那個總會坐在食堂裡的大姐姐就是她想象出來的人格,所以只有她能說話。

不過她不在乎,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久了會覺得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就算那是個不存在的人好了,雷娜塔能和她說上很多話,偷偷聊聊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事,這就讓她很滿足。

後來雷娜塔漸漸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因為這個大姐姐能說出很多雷娜塔不知道的東西,譬如她自稱是另一個種族,一個比人類厲害很多很多的族群。再比如她說雷娜塔生活的這個地方叫西伯利亞,是蘇聯的一部分,往東邊走的話跨過白令海峽就是北美洲,一直往南走可以看見蒙古和中國。

多重人格建立在患者的學識和日常印象上,無法憑空捏造出一個完全沒有相關知識的角色,這是書本裡的說法。假設一個男性多重人格患者從小就生活在孤島上,是個落難者,他的母親生育他的時候死了,沒有見過女性,他的父親也沒有提過女人,那麼他想象出來的人格裡就一定不會有異性,因為他不知道。

這讓雷娜塔開始懷疑這位大姐姐到底是什麼,只會生活在食堂裡的幽靈?還是什麼試圖攛掇人類靈魂的惡魔?

似乎是察覺到雷娜塔最近對自己有點冷澹,某一天,大姐姐跟雷娜塔說了自己的名字。

她說她叫朝潮,意思就是白天衝上海岸,時漲時落的海水升降,是一種自然現象,白天叫做潮,到了晚上就叫做汐。

朝潮對雷娜塔說不用害怕她會對自己做什麼,她只是想和雷娜塔多聊會兒天,因為大家都是一樣寂寞又孤獨的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笑,眼神看著像是失去了光彩,讓雷娜塔想到那些黑天鵝港裡誕生的雪橇犬幼崽,分明是那麼成熟的大姐姐了,可還是會露出小小的,叫人心裡會被揪住的表情來。

雷娜塔心想朝潮的意思是她也是個怪物,所以大家才能互相認識。

從那以後雷娜塔就放下心來和朝潮做朋友了,漸漸地朝潮也不限於只在食堂出現,她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來找雷娜塔。有時候她會從床鋪下面忽然探出頭嚇唬雷娜塔,有時候她會在護士呵斥雷娜塔的時候趴在護士頭頂上,狠狠戳護士的腦袋,滿臉壞壞模樣。她和雷娜塔之間的聯絡是單方面的,只有她來找雷娜塔,雷娜塔卻從來都找不到她。

所以雷娜塔經常在半夜熘達出來,除了巡視黑天鵝港這塊彷彿屬於她的領地,更多的就是尋找朝潮,看看她不在的時候究竟會藏在哪裡。

會是在這道鐵門後面麼?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掛鎖啪地一聲彈開,直墜下去!這麼重的一把掛鎖如果落地一定會驚動值班室裡的護士們,那樣雷娜塔就完蛋了!她趕緊撲過去接住掛鎖。

奇怪的是當這掛鎖落入她捧著的手掌,她才發現這把鎖依然是扣上的,難道剛剛看見它忽然彈開了只是個錯覺?

失去了掛鎖的制約,這扇老舊的鐵鏽門緩緩拉開一條縫隙,有種在邀請誰進去的感覺。

雷娜塔大著膽子推開了零號房的門,房裡黑著燈,空蕩蕩的,輕微的腐爛氣息撲面而來。白窗簾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種黑色汙跡,探照燈的光從木條的縫隙裡透進來,隱約可見左手是一排排鐵架,上面堆滿玻璃藥瓶,右邊則是一張鑄鐵的手術床,遍佈黃色鏽斑。

這裡是一間手術室,雷娜塔不是沒有去過類似設施的地方,但給那些孩子們使用的手術室都非常乾淨整潔,最大化程度的避免細菌感染。可這裡到處都充斥著髒亂和老舊,敢在這種地方給誰做手術,主刀醫師大概就不用想著收尾,讓病人死在手術臺上就好了,否則那些傷病感染就能要了他的命。

雷娜塔忽然聽到了隱約的呼吸聲,伴隨著鎖鏈嘩啦作響,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裡隱約有一團東西在蠕動。

她伸手在牆根上摸索,找到了燈光的開關,開啟來後她才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個人,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看起來像是重度燒傷的患者,但實際上那些都是手術留下來的傷痕。很難想象一個這麼大的孩子身上會有如此多的創痕,大概只有那個叫做千刀萬剮的惡劣刑罰才能形容這種狀況,傷口從新到舊大小不一,如果是普通人在這麼髒亂的環境裡早就該傷口潰爛感染而死了,但這女孩的傷口多半都在結痂,周圍留下一大片紅色的疤,看上去像個血人。

但她居然有一頭清麗的長髮,坐著的時候能蓋過屁股,很乾淨也很纖長,像是那些彩色繪本裡才會出現的女孩,她們通常是公主,伯爵,或者生活在莫斯科的某位小姐。

相比之下雷娜塔的頭髮就就很乾癟了……紮起來的辮子都還能炸毛,又澀又沒有光彩,雷娜塔很羨慕。

女孩似乎睡著了,並沒有意識到有人到來,雷娜塔小心翼翼地彎腰,伸手輕輕撩起了她的額髮。

那是一張亞洲人的面孔,儘管塗了不少血汙看著有點髒,可仍舊能看出來清秀的近乎孱弱,似乎一碰她就會跌倒。雷娜塔覺得她真是比黑天鵝港任何小女孩都好看,霍爾金娜也比不過,她還沒到那個年紀呢,但已經能夠凌駕於霍爾金娜之上了,將來一定會是很漂亮的大美人,就像書裡那些童話般的公主。

轉瞬間雷娜塔忽然有些傷心,將來這個簡單的字眼是不該出現在她的字典裡的,無論是她還是黑天鵝港的其他小孩,所有人都沒有未來可言,絕大多數人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帶到了這裡,再也沒有見過父母,有些人索性就是在這裡出生的。黑天鵝港就是大家擁有的全部,西伯利亞,遙遠的莫斯科,那些都只是書上的一個字眼,看似近在眼前,卻永遠也摸不到。

某一天自己就會死吧?黑天鵝港是不會給誰特意去建立一個墳墓的,扛出去丟到雪地裡就好了,沒多久風雪就會把一切都掩埋,處理起來簡簡單單,這或許就是雷娜塔最好的結局。

就在雷娜塔滿心傷感的時候,那個女孩忽然睜開了眼睛,刺眼的金色幾乎要灼瞎雷娜塔的雙眼,她捂著臉龐驚恐地後退,感覺自己像是遇到了什麼冷血的動物。

女孩愣了一秒鐘,顯然是沒想到自己會出現這樣低階的失誤,笑的有點尷尬。

“對不起,雷娜塔,我以為你不會害怕的。”她準確地叫出了雷娜塔的名字,可她從未離開過這個房間。

“你……你認識我?”雷娜塔吃了一驚,她還沒從那種驚嚇中回過神來,但女孩叫出她的名字給予了一種親切感,也許在某個她不知道的時候,比如食堂,或者望風的圖書館,大家是見過面的,38個孩子裡迄今還有一些雷娜塔一直都不怎麼熟悉。

“我還知道關於你的很多事情呢,你很有名的。”女孩吐吐舌頭,那麼多的傷口,就算很多都在癒合她也應該很疼很疼,可那張臉上傳遞出來的是親密又友好的靈動,她笑起來真的很可愛。

可是可愛在黑天鵝港是不能當飯吃的,雷娜塔和霍爾金娜的關係不怎麼好,因為雷娜塔知道霍爾金娜的一些秘密,那些上了年紀的護士們已經不再年輕,照顧的偏偏又是些小孩子,女孩們多半都還算比較有姿色的那種。

作為其中的佼佼者,霍爾金娜尤為突出,護士們就經常找她的茬,私底下把她從房間裡帶出來,用各種會很疼,但是留下很少痕跡的東西虐待她。比如很細但是很硬的釣魚絲,綁起來之後一直鎖緊,會在身上留下很細的血色勒痕,只要是大腿或者肩頭這種不怎麼惹眼能被衣服遮蓋的部位,就不怕被別人發現。再比如燙紅的針頭,用來扎人簡直是再好不過的神兵利器,因為它留下的痕跡肉眼甚至都看不到。

雷娜塔在一起洗澡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霍爾金娜被單獨虐待的秘密,霍爾金娜也注意到了她。雷娜塔本想去告訴赫爾左格博士,博士對孩子們還算是比較照顧的,特別命令禁止虐待事件。但霍爾金娜

制止了雷娜塔,警告她不能告訴任何人。

雷娜塔問為什麼,霍爾金娜說將來你就會明白的,這裡就是那些護士們的地盤,她們不會被輕易開除,就算你去告訴教授讓她們獲得了一時的懲罰,她們還會在這裡工作,將來有的是機會對你變本加厲的復仇。現在遇到的這些至少還能忍受,可要是你惹惱了她們,那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霍爾金娜的例子讓雷娜塔懂得了很多在黑天鵝港的處世之道,她漸漸變得雞賊起來,出現在人前的時候就會賣乖。在她看來美貌與可愛在這裡就是一種罪過,所以從來沒想過穿更好看的衣服學著去化妝,眼下的這個女孩看起來比霍爾金娜慘多了,大概就是因為她更漂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