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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半屍人

大沙暴襲來,天空宛若夜幕低垂,頃刻灰暗無窮。大沙暴帶起數不勝數的小沙暴,在荒原中似條條長蛇扭動,迅速撲向混亂的人群。

“跑啊!”

“沙蛇來了,他大爺的!”

路行雲在飛沙走石中舉目眺望,此時此刻,所有的落日軍騎士人驚馬駭,恐慌的呼聲此起彼伏,他們各自奪路狂逃,哪裡還顧得上再來圍攻自己與崔期頤。

大風沙沙作響。迎著逐漸猛烈的風勢,路行雲同樣感到雙足不穩。

“路大哥!”崔期頤低頭拉著路行雲的衣角驚呼,衣裙被風吹得就像橫掛的旗幟。

“拉住我!”路行雲一伸手,緊緊拉住崔期頤,將她的身子儘量貼向自己。

一陣飛礫“劈劈啪啪”掃來,路行雲用身子擋住它們,身後崔期頤彎著腰,一手握著路行雲厚實的手掌,一手遮住頭部,極力避免遭到沙石砸擊。

眼前一股強勁的灰色沙暴突然闖進人馬之中,路行雲眼睜睜沙暴所經之處十餘名騎士人馬俱飛,隨著氣流瞬即螺旋上天,無助有如風中飄萍。

路行雲咬緊牙關,拉著崔期頤往外走,但只覺身子輕盈的崔期頤為勁風裹挾,有向外脫去的趨勢,當下無暇細思,一把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大聲道:“抱緊我!”

崔期頤渾身緊繃,似是呆住了,繼而沙礫瓢潑般刮來,她再無遲疑,雙手箍牢路行雲的腰,把頭埋進路行雲的胸前。

不過片刻,沙暴愈加猛烈,彷彿無垠荒原都被掀了個底朝天,沙土在上、懸空在下。

路行雲走出幾步,雙眼勉強睜開,周遭半空盤旋的盡是人馬兵甲,他聽到背後震天動地的轟隆聲愈盛,有人聲嘶力竭喊道:“完了!大沙蛇到了......大沙蛇到了!”心知之前看到的那股巨大的沙暴已然迫近,更覺風鼓難擋。

“路大哥......”

崔期頤感到雙腳輕輕離地,與路行雲同時傾斜。

路行雲知道一切都已太晚,雙手也抱緊了她,低聲說了一句話,可是聲音被呼嘯的風聲淹沒。

崔期頤雖沒聽清路行雲說了什麼,但望著他堅毅的面龐,雖置身狂暴的龍捲黃沙生死叵測,卻是沒來由的安心。似乎視周圍的兇險為無物,輕輕將臉貼在他領口。

昏天黑地也不知在空中幾次翻轉,又有幾次碰撞,兩人隨著風暴的漩渦飄飛,身不由己。原先還偶然掠過耳膜的他人尖叫後來也杳不可聞。

直到漆黑一團的前方忽而透出幾點亮光,努力保持清醒的路行雲極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忍受著不斷擊打在全身的碎石沙礫,始終牢牢將崔期頤護在懷中。

渾濁黑暗的風牆孔洞漸多,光線從各個角落穿越,照在路行雲與崔期頤的身上。

路行雲心有所感,暗中凝聚元氣。

果不其然,再過片刻,原先託著身體的風力陡然一輕。同一時刻,風牆瞬時分崩離析,化為烏有,兩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自百尺高空筆直墜下。

好在路行雲早有準備,憑藉元氣底子“靜心訣”的走脈,在半空擺正身軀,落地之際,雙足先至,元氣

化作輕煙,從腳邊四溢,形成反衝之力,大大緩解了墜落的傷害。加之腳下細沙鬆軟猶如絨毯,路行雲抱著崔期頤只是往前不由自主踏出幾步,便即穩穩當當站住了。身邊相繼有各種大小物件甚至人馬墜地。他們自無路行雲的本領,基本全都沉沉摔死或是重傷,頓時哀鴻成片。

路行雲放開崔期頤,但見她閉著雙眼,滿頰紅暈,恍惚著尚未清醒。

正當時,忽聞幾聲清亮的唿哨,路行雲心裡咯噔一下,環顧左右。沙暴已經消逝,陽光熾熱,身處之地入眼皆為層層堆堆金黃的沙丘。可是輕風掀起細沙飛揚,居然又有數百騎從沙丘的背後繞出,自八方圍城鐵桶,慢慢向路行雲與崔期頤所在的中心聚攏。

這些騎士所乘不再是戰馬,而是更為高大的雙峰駱駝。

“呦嚯,當真是巴掌大的天下低頭不見抬頭見,怎麼又是你?”

一峰駱駝踏過流沙,從不遠處的緩坡走來。這駱駝不類凡品,渾身灰白,胸口披有厚實的白毛,更為奇異的是,它的背極為平坦,並無半個駝峰。懸在長長脖頸上的數個駝鈴清脆作響,騎在上面的一名大漢翻身而下,扭著自己醋缽大的拳頭,咧嘴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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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行雲認得他,驚訝道:“叔山均。”

“是我。”叔山均傲然而立。他的背後,落日旗迎風颯颯、落日軍勇士密密匝匝。

這時,幾名落日軍勇士拖著一具奇怪的軀體到了叔山均身前。

“狗東西,把老子放下!”

叔山均低頭一看,渾身癱軟如同爛泥的彭太英叫罵不絕。他渾身關節都倒反扭曲,看上去就像反了腳、倒了背的椅子。

“嘿嘿嘿,彭老弟,怎麼半日光景不見就成了這副打扮?”叔山均壞笑道,“出寨的時候不是說,要風風光光打個大勝仗給大當主獻禮,可時下你這模樣,與‘風風光光’四字,不太搭界啊!”

“他奶奶的,就會說風涼話。老子的乩身給人壞了,又被沙蛇卷到不知何處,好端端個人,就像塊爛泥被風沙揉搓,換你,還沒老子這般風光!”彭太英罵罵咧咧,躺在地上一轉眼瞧見路行雲與崔期頤,登時色變,“他奶奶的,就是這臭小子!”

“這臭小子怎麼?”

“他看穿了我的乩身,險些要了我命!他奶奶的,還有那小妮子!”

“那小妮子怎麼?”

“老子喜歡她,要捉回寨裡暖被窩!”

叔山均皮笑肉不笑道:“你個半屍人不回枯冢荒廢裡待著,還要什麼暖床?就給你暖,你也無福消受啊!”

彭太英道:“閉上你狗嘴,老子心裡想,不行?”

路行雲聽到兩人對話,暗自心驚。他曾聽大師兄說過,世上除了人、靈、妖,還有魔與怪。魔與怪非天造地長而成,而是人或靈遭受煞氣的過度侵襲所導致的異化變體,人過煞成魔、靈過煞成怪。

就以人為例,若殺伐過度,長期浸淫在煞氣之中,身心就會為煞氣裹挾。倘若元氣根基淺薄或意志不堅定的人,就極容易為煞氣迷惑,丹田為煞氣控制、元氣成為煞氣爪牙,失去心智乃至崩毀形貌。而那些被煞氣侵蝕

了大半,身體機理早已與常人迥異但尚存一絲神志的人,則稱為半屍人。半屍人大多不願意完全成魔,所以會將自己的最後一絲神志儲藏在一件物品中,以免為體內的煞氣吞噬,這樣的物品就被稱為“乩身”。

乩身的質地大小種類等都沒有限制,彭太英的乩身就是他平素用慣了的藍色短劍。一旦藍色短劍受制,他那一絲僅存的神志就無法繼續引導他的身體運轉,從而會使得他體內的煞氣與元氣失去控制,交鋒震盪,從而陷入兩者皆不可用的境地。

“要不是大當主念及舊情,你們這些不人不鬼的半屍人統統都要滾回墳堆!”叔山均輕蔑地看著手足無力揮動著的彭太英。

路行雲聞言,暗想:“定淳師父說過,落日軍的大當主鄧好酒曾是雍國右金吾大將軍,落日軍的成員也多來自雍國軍隊餘部。死人的煞氣重過萬物,世間論殺伐重地,莫過於戰場,這彭太英或許就是昔日雍國的將士之一。照此看來,偌大落日軍,絕不止他一個半屍人。落日軍,當真邪門。”

彭太英顯然對叔山均的冷嘲熱諷很不滿意,嚷嚷著咒罵起來。畸形的關節吱嘎響動,如同竹節蟲般在地上蠕動。

叔山均道:“你罵我也沒用,你的藍色短劍下落不明,我已差弟兄們四處蒐羅。”

彭太英哼哼唧唧幾聲,斜眼再看路行雲與崔期頤道:“無論我怎樣,切莫放過他們!”

叔山均拗了拗脖子,道:“你放心,我與他們也還有過節未了。”旋即大手一招,呼叱一眾落日軍勇士,“把這對男女拿下!”

路行雲見敵人圍逼上來,伸手摸龍湫,不料卻摸了個空。低頭看到空空蕩蕩的腰間,暗自叫苦:“懷了,劍兄定然是遺失在了剛才的大沙暴中。”再看崔期頤那裡,平川亦是不見蹤影。

叔山均曉得路行雲武功不差,幾個起落一馬當先。

路行雲心道:“沒有龍湫,只憑拳腳,不是叔山均的對手。落日軍人多勢眾,崔姑娘又昏迷未醒,此番難以力敵。”想到這裡,右手一舉。

叔山均以為他要負隅頑抗,剛擺好了架勢,卻看到路行雲的右手左右擺動,復畫了一個小圈兒。這是江湖上約定俗成的規矩,習武之人恥於將“認輸”二字說出口,做出如此手勢,就相當於認輸了。

“好小子,還算你識相!”

叔山均雙手叉腰,神情倨傲。

邊上落日軍勇士看到了,上來幾個膽大的,要將路行雲與崔期頤綁住。路行雲說道:“叔大俠,我在大陵城就聞你威名。今日甘拜下風,你再綁我,可少了幾分英雄氣概。”

叔山均心下竊喜,故作鎮靜道:“你聞我威名,什麼威名?”

路行雲隨口胡謅道:“婦孺皆知,你是落日軍第一勇士。”

那邊躺在地上的彭太英立馬大叫:“呸!呸!叔山均是落日軍第一勇士,好不要臉!”

然而這臨時想出了一句話沒想到戳中叔山均的敏感之處。他生平最是好大喜功,追求名聲,聽得路行雲如此說,好不舒坦,卻把臉一板道:“不許這麼說。”可是說歸說,本來虎虎生風的架勢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