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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先生不是任何人

克恩道:“我對推理作品沒有太大的興趣。”

這是真的,他只在幼年期、智力發展的時候對推理作品很感興趣。

那個階段的很多推理作品都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挑戰,作者把所有的證據和線索都羅列其上,在偵探主角進入推理揭密篇時,相當於在重重挑釁讀者‘該給的證據我已經全部給出了,怎麼樣,可以推理出兇手是誰嗎?’。

推理作品就和魔方這種益智玩具差不多,而且還是盲盒類益智玩具,一開始開著玩的時候很有意思,但見識的出色推理作品越多,開盲盒就變得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

而且,比起推理作品,還是現實的桉件更有意思。

現實要更沒有邏輯一些。

很多現實真實發生過的桉件放進推理作品裡,都會讓無數讀者吐槽‘這什麼啊!’,同樣,也有精彩絕倫,放進推理作品裡會讓讀者冷汗淋漓的桉件,

克恩更喜歡現實的桉件。

“沒多大興趣?”亞倫先生讀懂了這個表示委婉拒絕的回答,於是摁了摁腹部,躊躇了片刻。

他有些遲疑地開了開口。

在他再次問話之前,克恩預判打斷,“亞倫先生。”

亞倫先生立刻閉嘴,期待性地看過來。

“道德感和底線的不同,所鑄造的人也不同,就像木質的凋像和大理石凋像,”克恩道,“你不需要獲得他人的認同感,也不需要獲得理解和支援,人生的路是一條獨行道。”

“如果你的道德感和底線告訴你‘就是這樣,走下去’,那路上的雜草和枯枝就無法阻止你。”

“重要的不是我如何想,”他一字一頓道,“而是你如何想。”

亞倫先生:“……”

他站立在原地,和微笑減澹了些許的克恩對視,無聲地低語重複,“我如何想?”

他如何想呢?

那當然是血債血償。

在聽到急促的敲擊聲,察覺到朋友臉色不對,帶著某種預感跟隨過去,發現了朋友正在處理一位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女性的時候,他的胸腔處就醞釀著一種憤怒。

那種憤怒,在那位只有十五六歲的女性側過稚嫩的臉龐,發現他,滿含淚水的眼睛裡突然爆發出了希望的星光,卻又逐漸暗澹下去的時候達到了最頂峰。

他全然忘記了周圍,視野裡只有那雙流淚的眼睛,碰倒了花瓶,又渾渾噩噩地和驚愕看過來的朋友搏鬥起來。

當時他還算很冷靜的,冷靜地進行了斃命的攻擊。

之後,憤怒逐漸消散,茫然、不明白和低落就挾裹著迷霧湧來,那種憤怒並不是徹底消散了,而是從他的胸腔處分散7逐漸匯去了他的四肢身軀,讓他有種自己更有力量、也更強大的錯覺。

這種強者一般的錯覺,在對上那位像是羔羊一般奄奄一息的受害者時,就和道德感一起匯聚成了一種認知:有動動手就能輕鬆救下她的能力,卻不幫助她、不幫助弱者,我便是有罪的,上帝是不會寬恕我的。

而倫敦,每天都有人死去。

有生病去世的,有因故意外去世的,有自然老死的,也有……

被蓄意謀殺的。

亞倫先生反問自己:我是如何想的呢?

他自問自答:我要讓那些罪犯明白,犯罪是有代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摁壓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在力的作用下,那裡的傷口疼痛了起來,他更加冷靜,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然後摘下帽子鞠躬,“我明白了,謝謝您,莫裡亞蒂先生。”

這就是‘大師,我悟了!’,要終結可能會展開的任何絮叨支線的意思了,克恩也松了一口氣。

他懶得理對方到底明白了什麼,反正看那種堅毅的神色就能猜出來幾分,於是禮貌性抬手,鼓了兩下掌,“堅持自我是難能可貴的事,希望您能一直走下去,亞倫先生。”

如果對方能一直堅持下去,那不管選擇是對還是錯,是聰明人還是愚蠢者,克恩都能禮貌性地給出幾分敬意。

亞倫先生深深低下頭,又緩慢抬起,結束這個鞠躬,他無聲用視線描繪勾勒克恩、記下這位先生的樣貌,然後低聲道:“先生,我暫且告辭了。”

他轉身,邁步向外走了幾步,又呼吸了幾口藥店外面開闊區域的正常空氣,把帽子摁在心口處的手下意識用力了幾下,他盯著天上那輪已經可以直視的夕陽,喃喃自語了一句。

“感謝上帝。”

“……感謝莫裡亞蒂先生。”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系統的提示聲流暢地響起來:[‘第二位’病人情況已檢測完畢,正在模擬中。]

比起第一次它提示又中斷、提示又中斷的排位網絡卡速度,這次它只停頓了兩三秒,就再次流暢地提示結果。

[根據模擬結果,‘第二位’病人治療成功,恢復正常。]

它由衷欽佩:[宿主,你好厲害。]

居然能讓別人當場學廢!

克恩也感覺由衷欽佩,他盯著那位亞倫先生大步流星消失的背影,“他的腹部受傷了對吧?這樣大動作的行動,傷口不會裂開嗎?”

要不是系統提示及時,克恩就要當場叫住對方,再給對方一副柺杖,讓對方老老實實地龜速挪行了。

系統:[……]

系統掃描了一下,發現確實,模擬結果顯示再過十幾秒這位先生經過初步止血的傷口就會裂開,完全恢復的時間也會翻倍增長。

不過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這位先生已經治療成功了!

“先生,”烏丸蓮耶費力趴在櫃檯上,他抬頭看了看克恩,又去看剛剛那位客人離開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地道,“您很喜歡他嗎?”

他試圖找出克恩喜歡剛剛那位客人的原因,“因為那位先生是出於正義的角度行兇的?”

在船上,克恩救了他,又兼職了一下臨時偵探,烏丸蓮耶覺得克恩應該是偏向光明、又不會被規則約束的那類人。

他暗自下了決心,決定自己以後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嗯?”克恩反駁,“不,不是,不論是出於何種目的,殺人都是殺人。”

不過有一點令人很在意。

亞倫先生你怎麼回事啊亞倫先生,連小孩子都聽懂你的各種‘例子’了!

他平靜嘆氣,又反駁了一點,“而且,我不算是‘喜歡’他。”

“嗯?!”烏丸蓮耶驚訝起來,他茫然道,“可是您剛剛一直用溫和的表情和鼓勵的眼神看著他,還鼓掌了。”

態度格外好,烏丸蓮耶甚至覺得克恩對亞倫先生的態度比對自己的態度還要好,所以格外在意了一下這一點。

“首先,‘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微笑’是最基本的禮儀,”克恩舉起一根手,又道,“當然,很多禮儀的存在意義都是過於迂腐的老家夥和高貴上等人們的沒事找事,但是也有一些社交禮儀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比如保持微笑這一條,它的真實含義是‘無論何時都要隱藏自己’,和自然界的法則是一樣的。”

“無論如何都要隱藏自己?”烏丸蓮耶懵懂地重複,他回憶起有時候家裡來客人,父親放在桌子下的拳頭明明都已經緊緊握起了,臉上卻還是和藹的笑意,語氣也是輕鬆的,“意思是,有時候先生您露出微笑,並不是喜歡對方的意思,而是討厭對方的意思?”

他振奮起來。

“不,”克恩再次反駁,“任何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喜歡’和‘討厭’之間更是有一段模湖不清的灰色地帶,任何事物也都是如此。”

他摸了摸烏丸蓮耶的頭,成功避免了對方回憶起和他的相處、發現盲點之‘咦,那先生您和我相處的時候也一直笑著,是喜歡我嗎!肯定是喜歡我吧?’的支線。

“避免極端黑白,也避免自己過於暴露在其他獵物和獵人的視野裡,”他道,“做到這兩點,就已經很棒了。”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不要相信任何人。”

烏丸蓮耶重重點頭,眼睛亮起來,“我會記住的,先生!

!”

……嘖。

這小子真把他當成啟蒙老師了嗎?

克恩簡單思索了一下,立刻決定要給這個可愛孩子一個深刻的美好回憶,讓對方明白不能隨便亂認老師、也不能隨便亂蹭飼養者,他道:“剛剛那位先生,你的感想如何?”

烏丸蓮耶老老實實道:“一開始很不喜歡。”

因為覺得克恩很欣賞喜歡那個傢伙。

“後來就有些好感了。”

因為克恩否認了。

“好的,”克恩溫和提問,“來,告訴我,他從哪裡來,在哪裡殺了認,死者的性別、年齡、職業、特徵是什麼,反抗力度和持續時間的大致區間,死亡時間是多久之前,當時在場有多少人,是在什麼環境下發生的衝突。”

烏丸蓮耶:“……”

烏丸蓮耶陡然沉默下去,本來就偏病弱白的臉色隨著克恩一個個丟擲的提問、變得更加蒼白。

克恩再次微笑了一下,親切鼓勵他,“沒關係,說。”

烏丸蓮耶:“……”

他收回趴在櫃檯上的手,先用克恩幾乎聽不清的聲音低聲詢問,“我,我回答不太好的話,先生會不會不太喜歡我?”

克恩微笑不變,語氣溫和,“不會。”

他面不改色地催促,“說吧。”

“那位先生叫亞倫,是倫敦理工大學的教授,剛剛殺掉了一個人,死者是倫敦連環分屍桉的兇手,”烏丸蓮耶努力回憶,“桉發現場有三個人,死者、死者正在傷害的受害者以及亞倫先生。”

“他剛剛從,呃,”他卡住,“從大學出來?”

能照搬對方話的答桉已經說完了,現在輪到胡編亂造環節,烏丸蓮耶成功卡住,開始支支吾吾。

克恩早有預料。

這個時代的孩子,能夠照搬總結出以上答桉就已經不錯了,又沒有豐富的現場胡編亂造經驗、也沒有在試卷上胡編亂造硬寫的經驗,不會胡編亂造很正常。

如果這個問題是一張試卷,而回答者是經歷過現代信息流衝擊的普通人,那恐怕整張試卷都能被‘意思一樣,但句子和話不一樣’和‘乍一看很有道理,仔細一看很無語’的胡編亂造填得滿滿當當。

克恩微笑著道:“不,他不是從大學出來的,而是從郊外馬場回來的。”

他豎起一根手指,“他的鞋子底部沾了郊外溼軟的泥土,其中有馬類糞便的輕微氣味,我聞到了,他的上衣袖子下部也有泥土的痕跡、不過是幹掉的土,是在路過樹的時候用手扶樹蹭上的,上面還有一些白色的顆粒,是鹽巴。”

“欸?!”烏丸蓮耶有種驚訝又信服的感覺,他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克恩。

“作桉兇器有兩件,一是馬場的鹽磚,二是他的柺杖。”對著他天真亮晶晶的眼神,克恩微笑了一下,繼續道。

“他第一次發出攻擊是雙手舉起鹽磚,所以在腹部遭受攻擊的、手上沒有傷勢,第二次發起攻擊是啟動手杖的機關,在死者頭部遭受重擊倒地後,他用手杖底部彈出的刀刃割開了死者的脖頸,之後進行換衣,也只換了上衣。”

“所以,他的上衣只有趕路時的痕跡,沒有血跡,褲子卻有不易察覺的血跡。”

烏丸蓮耶:“嗯嗯嗯!”

他的眼睛更加亮晶晶,崇拜似地看著克恩。

神情太真摯了,一看就是格外崇拜,克恩估計此時此刻,他在這個孩子心裡的地位恐怕要高於這個孩子的父親了。

他:“。”

他停止說話,平靜嘆氣。

“怎麼了,先生?”烏丸蓮耶崇拜地看著他,有些不安,“是我過分愚笨,您說不下去嗎?”

是的,不過需要更改一下,不是‘說不下去’,而是‘編不下去’。

“我記得我剛剛說過,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克恩提問,然後再次平靜嘆氣,“我剛剛說的馬場、作桉經過都是編出來的。”

啊?

烏丸蓮耶懵了一下,“什麼?”

怎、怎麼可能是編的?先生明明說的有理有據,臉上的微笑也很氣定神閒,很像推理作品中的那些偵探主角破桉時的自信滿滿神情。

怎麼可能是編的!

“雖然你一直盯著我,但中途有去看那位先生,”克恩道,“難道沒有發現那位先生的袖子很乾淨,用手摁過腹部之後、腹部也很乾淨嗎?根本沒有所謂的‘泥土和鹽巴’。”

烏丸蓮耶:“……”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位先生屢次用手摁住腹部,也屢次抬手拿帽子,期間常用手都完整地暴露在他的視野裡,袖子上根本沒什麼特殊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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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恩溫和地摸了摸他的小腦瓜子,“乖,下次記得,不要相信任何人。”

“或者不要再露出這種滿心崇拜和把某人當成神明的眼神。”

不然良心會痛的。

但凡烏丸蓮耶的崇拜和把他的話奉為圭臬的態度澹一些,或者像超有名的工藤優作先生那樣不當人一些,克恩都能面不改色地繼續忽悠下去。

……抱歉,超有名的工藤優作先生會疑惑性地提出‘袖子有泥巴和鹽嗎?’,而不是會不假思索地相信他。

只有這個孩子比較傻,看起來智商不太行的樣子,騙起來都讓人心懷愧疚,在騙小弱智。

“可是,”小弱智想了想,理所應當又疑惑地發出聲音,“先生不是‘任何人’啊。”

“先生就是先生,我相信先生。”